古龙作品大全集(7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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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4)

白衣人大笑,道:“阁下果然是心胸开朗,非常人能及。”

叶开眨眨眼,微笑道:“‘烟中飞鹤’云在天的轻功三绝技,岂非也同样无人能及。”

白衣人悚然动容,但瞬即又仰面而笑,道:“云某远避江湖十余年,想不到阁下竟一眼认了出来,当真是好眼力!”

叶开悠然说道:“我的眼力虽不好,但‘推窗望月飞云式’、‘一鹤冲天观云式’、‘八步赶蝉追云式’,这种武林罕见的轻功绝技,倒还是认得出来的。”

云在天勉强笑道:“惭愧得很。”

叶开道:“这种功夫若还觉得惭愧,在下就真该跳车自尽了。”

云在天目光闪动,道:“阁下年纪轻轻,可是非但见识超人,而且江湖中各门各派的武功,阁下似乎都能如数家珍,在下却直到现在,还看不出阁下的一点来历,岂非惭愧得很。”

叶开笑道:“我本就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阁下若能看出我的来历,那才是怪事。”

云在天沉吟着,还想再问,突听车门外“笃、笃、笃”响了三声,竟像是有人在敲门。

云在天动容道:“谁?”

没有人回应,但车门外却又“笃、笃、笃”响了三声。

云在天皱了皱眉,突然一伸手,打开了车门。

车门摇荡,道路飞一般向后倒退,外面就算是个纸人也挂不住,哪里有活人。

但却只有活人才会敲门。

云在天沉着脸,冷冷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他自己想将车门拉起,突然间,一只手从车顶上挂了下来。

一只又黄又瘦的手,手里还拿着个破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车顶上道:“有没有酒,快给我添上一碗,我已经快渴死了。”

云在天看着这只手,居然又笑了,道:“幸好车上还带着有酒,乐先生何不请下来?”

两只又脏又黑的泥脚,穿着双破破烂烂的草鞋,有只草鞋连底都不见了一半,正随着车马的颤动,在摇来摇去。

叶开倒真有点担心,生怕这人会从车顶上跌下来。

谁知人影一闪,这人忽然间已到了车厢里,端端正正地坐在叶开对面,一双眼睛半醉半醒,直勾勾地看着叶开。

叶开当然也在看着他。

他身上穿着件秀才的青衿,非但洗得很干净,而且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先看到他的手,再看到他的脚,谁也想不到他身上穿的是这么样一件衣服。叶开看着他,只觉得这人实在有趣得很。

这位乐先生忽然瞪起了眼,道:“你盯着我看什么?以为我这件衣服是偷来的?”

叶开笑道:“若真是偷来的,千万告诉我地方,让我也好去偷一件。”

乐先生瞪着眼道:“你已有多久没换过衣服了?”

叶开道:“不太久,还不到三个月。”

乐先生皱起了眉,道:“难怪这里就像是鲍鱼之肆,臭不可闻也。”

叶开眨眨眼,道:“你几天换一次衣服?”

乐先生道:“几天换一次衣服?那还得了,我每天至少换两次。”

叶开道:“洗澡呢?”

乐先生正色道:“洗澡最伤元气,那是万万洗不得的。”

叶开笑了笑,道:“你是新瓶装着旧酒,我是旧瓶装着新酒,你我本就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何必相煎太急。”

乐先生看着他,眼珠子滴溜溜在转,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妙极妙极,这比喻实在妙极,你一定是个才子,了不起的才子——来,快拿些酒来,我遇见才子若不喝两杯,准得大病一场。”

云在天微笑道:“两位也许还不认得,这位就是武当的名宿,也正是江湖中最饱学的名士,乐乐山,乐大先生。”

叶开道:“在下叶开。”

乐乐山道:“我也不管你是叶开叶闭,只要你是个才子,我就要跟你喝三杯。”

叶开笑道:“莫说三杯,三百杯也行。”

乐乐山抚掌道:“不错,会须一饮三百杯,莫使金樽空对月,来,酒来。”

云在天已在车座下的暗屉中,取出了个酒坛子,笑道:“三老板还在相候,乐先生千万不要在车上就喝醉了。”

乐乐山瞪眼道:“管他是三老板、四老板,我敬的不是老板,是才子——来,先干一杯。”

三碗酒下肚,突听“当”的一声,破碗已溜到车厢的角落里。

再看乐乐山,伏在车座上,竟已醉了。

叶开忍不住笑道:“此公醉得倒真快。”

云在天笑道:“你知不知道此公还有个名字,叫三无先生?”

叶开道:“三无先生?”

云在天道:“好色而无胆,好酒而无量,好赌而无胜,此所谓三无,所以他就自称三无先生。”

叶开笑道:“是真名士自风流,无又何妨?”

云在天微笑道:“想不到阁下竟是此公的知音。”

叶开推开车窗,长长吸了口气,忽又问道:“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得了万马堂?”

云在天道:“早已到了。”

叶开怔了怔,道:“现在难道已过去了?”

云在天道:“也还没有过去,这里也是万马堂的地界。”

叶开道:“万马堂究竟有多大?”

云在天笑了笑,道:“虽不太大,但自东至西,就算用快马急驰,自清晨出发,也要到黄昏才走得完全程。”

叶开叹了口气,道:“如此说来,三老板难道是要请我们去吃早点的?”

云在天笑道:“三老板的迎宾处就在前面不远。”

这时晚风中已隐隐有马嘶之声,自四面八方传了过来。

探首窗外,已可看得见前面一片灯火。

万马堂的迎宾处,显然就在灯火辉煌处。

马车在一道木栅前停下。

用整条杉木围成的栅栏,高达三丈。里面一片屋宇,也看不出有多少间。

一道拱门矗立在夜色中,门内的刁斗旗杆看来更高不可攀。

但杆上的旗帜已降下。

两排白衣壮汉两手垂立在拱门外,四个人抢先过来拉开了车门。

叶开下了车,长长呼吸,纵目四顾,只觉得苍穹宽广,大地辽阔,绝不是局促城市中的人所能想象。

云在天也跟着走过来,微笑道:“阁下觉得此间如何?”

叶开叹道:“我只觉得,男儿得意当如此,三老板能有今日,也算不负此生了。”

云在天也唏嘘叹道:“他的确是个非常人,但能有今日,也不容易。”

叶开点了点头,道:“乐先生呢?”

云在天笑道:“已玉山颓倒,不复能行了。”

叶开目光闪动,忽又笑道:“幸好车上来的客人,还不止我们两个。”

云在天道:“哦?”

叶开忽然走过去,拍了拍正在马前低着头擦汗的车夫,微笑道:“阁下辛苦了!”

车夫怔了怔,赔笑道:“这本是小人分内应当作的事。”

叶开道:“其实你本该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的,又何苦如此?”

车夫怔了半晌,突然摘下头上的斗笠,仰面大笑,道:“好,果然是好眼力,佩服佩服。”

叶开道:“阁下能在半途停车的那一瞬间,自车底钻出,点住那车夫的穴道,抛入路旁荒草中,再换过他的衣服,身手之快,做事之周到,当真不愧‘细若游丝,快如闪电’这八个字。”

这车夫又怔了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叶开笑道:“江湖中除了飞天蜘蛛外,谁能有这样的身手?”

飞天蜘蛛大笑,随手甩脱了身上的白衣,露出了一身黑色劲装,走过去向云在天长长一揖,道:“在下一时游戏,云场主千万恕罪。”

云在天微笑道:“阁下能来,已是赏光,请。”

这时已有人扶着乐乐山下了车。

云在天含笑揖客,当先带路,穿过一片很广大的院子。

前面两扇白木板的大门,本来是关着的,突然“呀”的一声开了。

灯光从屋里照出来,一个人当门而立。

门本来已经很高大,但这人站在门口,却几乎将整个门都挡住。

叶开本不算矮,但也得抬起头,才能看到这人的面目。

这人满脸虬髯,一身白衣,腰里系着一尺宽的牛皮带,皮带上斜插着把银鞘乌柄奇形弯刀,手里还端着杯酒。

酒杯在他手里,看来并不太大,但别的人用两只手也未必能捧得住。

云在天抢先走过去,赔笑道:“三老板呢?”

虬髯巨汉道:“在等着,客人们全来么?”

无论谁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都难免要被吓一跳,他第一个字说出来时,就宛如半天中打下的旱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云在天道:“客人已来了三位。”

虬髯巨汉浓眉挑起,厉声道:“还有三个呢?”

云在天道:“只怕也快来了。”

虬髯巨汉点点头,道:“我叫公孙断,我是个粗人,三位请进。”

他说话也像是“断”的,上一句和下一句,往往全无关系,根本连不到一起。

门后面是个极大的白木屏风,几乎有两丈多高,上面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字,但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叶开他们刚刚走进门,突听一阵马蹄急响,九匹马自夜色中急驰而来。

到了栅栏外,马上人一偏腿,人已下了马鞍,马也停下,非但人马的动作,全部整齐划一,连装束打扮,也完全一模一样。

九个人都是束金冠,紫罗衫,腰悬着长剑,剑鞘上的宝石闪闪生光;只不过其中一个人腰上还束着紫金带,剑穗上悬着龙眼般大的一粒夜明珠。

九个人都是很英俊的少年,这人更是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在另外八个人的蜂拥中,昂然直入,微笑着道:“在下来迟一步,抱歉,抱歉。”

他嘴里虽然说抱歉,但满面傲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九个人穿过院子,昂然来到那白木大门口。

公孙断突然大声道:“谁是慕容明珠?”

那紫袍金带的贵公子,双眼微微上翻,冷冷道:“就是我。”

公孙断厉声道:“三老板请的只是你一个人,叫你的跟班退下去。”

慕容明珠脸色变了变,道:“他们不能进去?”

公孙断道:“不能!”

跟在慕容明珠左右的一个紫衫少年,手握剑柄,似要拔剑。

突见银光一闪,他的剑还未拔出,已被公孙断的弯刀连鞘削断,断成两截。

公孙断的刀又入鞘,说道:“谁敢在万马堂拔剑,这柄剑就是他的榜样。”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突然反手一掌掴在身旁那少年脸上,怒道:“谁叫你拔剑,还不给我快滚到外面去。”

这紫衫少年气都不敢吭,垂着头退下。

叶开觉得很好笑。

他认得这少年正是昨天晚上,逼他喝酒的那个人。

这少年好像随时随地都想拔剑,只可惜他的剑总是还未拔出来,就已被人折断。

转过屏风,就是一间大厅。

无论谁第一眼看到这大厅,都难免要吃一惊。

大厅虽然只不过十来丈宽,简直长得令人无法想象。

一个人若要从门口走到另一端去,说不定要走上一两千步。

大厅左边的墙上,画着的是万马奔腾,有的引颈长嘶,有的飞鬃扬蹄,每匹马的神态都不同,每匹马都画得栩栩如生,神骏无比。

另一边粉墙上,只写着三个比人还高的大字,墨渍淋漓,龙飞凤舞。

“万马堂”。

大厅中央,只摆着张白木长桌,长得简直像街道一样,可以容人在桌上驰马。

桌子两旁,至少有三百张白木椅。

你若未到过万马堂,你永远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这么长的桌子,这么大的厅堂!

厅堂里既没有精致的摆设,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却显得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高贵、博大。

无论谁走到这里,心情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严肃沉重起来。

长桌的尽头处,一张宽大的交椅上,坐着一个白衣人。

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谁也看不太清楚,只看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就算屋子里没有别人的时候,他坐得还是规规矩矩,椅子后虽然有靠背,他腰干还是挺得笔直笔直。

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那里,距离每个人都那么遥远。

距离红尘中的万事万物,都那么遥远。

叶开虽然看不见他的面貌神情,却已看出他的孤独和寂寞。

他仿佛已将自己完全隔绝红尘外,没有欢乐,没有享受,没有朋友。

难道这就是英雄必须付出的代价?

现在他似在沉思,却也不知是在回忆昔日的艰辛百战?还是在感慨人生的寂寞愁苦?

这么多人走了进来,他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这就是关东万马堂的主人!

现在他虽已百战成功,却无法战胜内心的冲突和矛盾。

所以他纵然已拥有一切,却还是得不到自己的安宁和平静!

云在天大步走了过去,脚步虽大,却走得很轻,轻轻地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轻地说了两句话。

他这才好像突然自梦中惊醒,立刻长身而起,抱拳道:“各位请,请坐。”

慕容明珠手抚剑柄,当先走了过去。

公孙断却又一横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慕容明珠脸色微变,沉声说道:“阁下又有何见教?”

公孙断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虎视眈眈盯着他腰悬的剑。

慕容明珠变色道:“你莫非要我解下这柄剑?”

公孙断冷然慢慢地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没有人能带剑入万马堂!”

慕容明珠脸上阵青阵白,汗珠已开始一粒粒从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冒出来,握着剑的手,青筋已一根根暴起。

公孙断还是冷冷地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就像是一座山。

慕容明珠的手却已开始颤抖,似乎也已忍不住要拔剑。

就在这时,忽然有只干燥稳定的手伸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慕容明珠霍然转身,就看到了叶开那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脸。

叶开微笑着,悠然道:“阁下难道一定要在手里握着剑的时候,才有胆量入万马堂?”

“当”的一响,剑已在桌上。

一盏天灯,慢慢地升起,升起在十丈高的旗杆上。

雪白的灯笼上,五个鲜红的大字:“关东万马堂”。

紫衫少年们斜倚着栅栏,昂起头,看着这盏灯笼升起。

有的人已忍不住冷笑:“关东万马堂,哼,好大的气派!”

只听一人淡淡道:“这不是气派,只不过是种讯号而已。”

旗杆下本来没有人的,这人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忽然已站在旗杆下,一身白衣如雪。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态度安详而沉稳。

他身上并没有佩剑。

但他却是江湖中最负盛名的几位剑客之一,“一剑飞花”花满天。

紫衫少年倒显然并不知道他是谁,又有人问道:“讯号,什么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