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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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实际上牡丹对白芍从来就很关注,自从她来到自家做丫头,她就从来没敢忽略过她。这都是因为她和白芍年纪一般大,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无法忽视她身边的另一个同龄的姑娘,即使那一个是下人,也注定是她对手,那一个的任何一点比自己强了,都能引起她的羡慕嫉妒恨。牡丹不知道白芍是在往衣服里填布团儿,她以为白芍一夜之间的变化是来自于自然,来自于老天之手。实际上白芍骗到的第一个人是牡丹,白芍刚往衣服里填布团的第一天,牡丹就看见并且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她连早饭都不想吃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关了整整一个上午,这个时间里她一直在琢磨自己的胸和屁股。它们都太不能善解人意,没让她看到哪怕一丁点儿春天要来的动静。对于它们,牡丹相信自己比白芍更早地寄予期待,还是在母亲巫香桂生下弟弟的那阵儿她就开始给自己的身体提出希望了。她没有看到过母亲身体慢慢变化的过程,当她第一次对身体产生兴趣,就看见了母亲熟得不能再熟的身体,因此她断章取义地认为那都是因为有弟弟吃奶的原故。她像青虫着迷于水果一样着迷于母亲的那种成熟气息,并且渴望自己的身体里也长出那种气息。她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她表现出对弟弟的特别喜欢,每天都要从老妈子梨花婶那里抱走弟弟几次。而每一次,她都把他抱回自己的房间,闭上门,怯怯地把自己那还没睡醒的奶头送进弟弟嘴里。每一次,她的身体都会打颤,颤抖的后面是一种她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她的身体里原本长着好多树,树上又长着好多毛毛虫,她的颤抖掀起一股强大的风,树在风中摇晃,毛虫们慌慌张张乱爬。又似乎,她身体里原本有很多双闭着的细小的眼睛,弟弟给她带来的颤抖使这些眼睛睁开来,眼睫毛刷得她浑身发酥。不管像什么,她都坚信弟弟的吮吸是一种呼唤,一定会唤醒她的身体,使她的胸脯和屁股都很快地鼓起来。

不过弟弟太小,不懂得体谅,她的奶头里没奶水,况且乳头还生涩得像颗没长醒的梅子,每一次,只要一发现上当,他马上就把她吐掉了。要是她想多试几次,他就哭。他一哭,老妈子梨花婶就来要他了。尽管如此,牡丹依然不灰心,弟弟长大还需要很长时间,她有足够的耐心。可恨的是那场史无前例的鱼鳅症,夺走了弟弟,她的希望链断了。

这也没什么,如果白芍没有来到她家的话。白芍来了也没什么,如果白芍没有往衣服里填布团的话。可是这些假设都没有用,事实上白芍不光来她家了,还比她先鼓起了胸脯和屁股。她用一个上午来琢磨自己的身体,想弄清楚阻止它们鼓起来的机关在哪里。没用。她的阅历太浅,她根本做不到。

她想到了白芍的身体,既然找不到自己身上的机关,她可以去找白芍身上的机关。白芍正在洗碗。她来到灶间,白芍也不看她一眼,只说,你的饭在小灶角。王家的灶台很大,一头坐着口大锅,是给长工们煮饭的,一头坐着小锅,是给王家自家人煮饭的。牡丹不看她的饭,她只看着白芍。那种看,使白芍很不自在,也就不得不拿眼去还击。牡丹不看她的眼睛,只看她的胸。白芍本能地萎缩,因为那里头藏着真相。牡丹的眼神,分明地摆在那里,她在怀疑她,怀疑她偷了东西。白芍现在是小偷,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退让,即使心里怕,脸上也要装着无畏。她重重地盯着牡丹的眼睛,即使牡丹并不迎视她也盯着。这样牡丹就不能轻易破关,她得找个好的突破口。她暂时放下白芍的身体,去看了一眼她给她留的饭菜。即使她这个时候一点也没有食欲,她也要认真去做。那是她平常最爱吃的鸡蛋炒饭和青炒豌豆尖儿,是她平常为了折腾白芍提出过很多回的要求。但今天她对它们表示出十分的恶心,她打翻了碗和盘子,还把它们踢出去老远。她说,哪个叫你做这个的?我根本就没要你做这个。

白芍说,你没说,但那是你最爱吃的。

牡丹说,往回是,但今天不是了。

白芍说,那你想吃啥子?

牡丹说,我想吃啥子?我想吃你!

白芍本能地往后退,真怕她吃着了自己似的。

牡丹说,你怕啥子,你个骚货,胸膛鼓那么高也不害羞!

白芍说,你也有。

牡丹突然红了脸,她认为白芍在奚落她那平庸的胸脯。恼羞成怒,她都等不及权衡一下对方的实力就扑上去要抓白芍的头发,白芍当然要反击。白芍一反击,就显出了劳动人民的优势,牡丹非但没占到便宜,反而给推出去很远,还摔到了地上。动静大了,惊动了巫香桂。牡丹趁机撒泼,但巫香桂看到了地上的饭菜,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恨铁不成钢地看一眼地上撒赖的牡丹,叫白芍把饭菜打扫了。好好地弄,别弄脏了,晌午你吃那饭菜,多好的饭菜啊。她对白芍说。白芍上前去收拾,尽量让饭菜少沾泥巴。可牡丹抗议把那饭留给白芍,她说给狗吃也不给白芍吃。巫香桂恨着她,说,多好的饭菜呀,给狗吃?你舍得,你爹母舍不得,不给白芍吃,就你吃。她母亲的态度足够严厉,牡丹觉得没趣,不闹了。

巫香桂转而又用更加严厉的态度对白芍说,一颗也不要剩下,全给我捡起来,全给我吃下去!

巫香桂走了,白芍专心捡饭,一颗也不放过。

牡丹在地上坐着假惺惺地哭,没人给她台阶,她一时下不来,只好这样。

白芍收拾干净了地上的饭菜,牡丹不哭了,说,你休想吃我的饭。白芍说,我没想吃,给你留着。牡丹说,我才不吃地上的,只有狗才捡地上的饭吃。白芍说,那你喂狗得了。牡丹说,我拿去喂了狗,就说是你喂的。她的嘴角上挑起一种恶意,不等白芍张嘴她又接着说,除非你让我看看你那对不要脸的咪儿。白芍本能地看一眼自己的胸,说,你也有,看自己的得了。牡丹说,可我的不鼓。白芍想到自己衣服里头的真相,红了脸。但她依然很镇定。她说,要让它鼓起来很容易。牡丹说,那你还不快告诉我法子?白芍说,让男人摸。牡丹吓了一跳,白着脸喊,你不要脸。

白芍不想理她了,继续去洗碗。牡丹从地上起来了,拍拍屁股走到她身后,细了声问,是真的?白芍不看她,嘴里说,当然是真的。

那你是给哪个摸的?

白芍不吭。但她在想,如果她硬是不放过这个问题,她就说是他爹王土摸的。这么想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心里头有一种快乐。

牡丹没有继续追问,她自作聪明地下了结论:是我爹摸的吧?你天天给他倒夜壶,是不是每天他都摸你了?

白芍觉得自己已经没必要张嘴了,她偷偷地开着心,她身边的人都是些傻瓜,他们都在坏心办好事,都在帮她。牡丹更是傻到家了,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她抓了白芍的现形,她让自己稚嫩的目光里填满邪恶,她用这样的目光逼视着白芍,咄咄逼人地问她,你勾引了我爹?但她并不等待白芍的回答,她惊惊怪怪地跑了,一直跑到她母亲的跟前,对她说,白芍是个贼。巫香桂问,她偷了啥子?牡丹说,她偷了我爹。巫香桂就傻眼了。牡丹说,我家不能要她,得把她卖了。巫香桂缓过了傻劲儿,严肃起来,她问牡丹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牡丹说,你没看见白芍那胸脯那屁股?那就是证据。巫香桂恨了一眼牡丹,说,姑娘家家的,瞎扯!她虽然这么回答了牡丹,但她还是把白芍单独叫来盘问了一通。白芍只说没有。她恼火,打了白芍一耳光。白芍说,我说没有你不信,难道你还希望是真的不成?巫香桂当然不希望是真的,于是她说,我谅你也不敢。

牡丹再闹的时候,她又说她“瞎扯”,这一回,比上一回语气更肯定。

母亲让牡丹非常失望,她觉得母亲很蠢,她必须做出拯救。她一口气从母亲身边跑开,直接找到了白芍,她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她的目光足够镇定。那是一个优越者才能有的镇定,就像猫看老鼠,那镇定是与生俱来的。她要提醒白芍,她不过是一个下人,即使得到了她爹的好处,也还是个下人。牡丹并不是要拯救母亲,她是要拯救自己,她对白芍的妒恨并不是因为母亲,而是因为她自己。当白芍对她说让男人摸了以后身体就能获得鼓胀的力量的时候,点燃她的妒火的已经不再是白芍的身体,而是父亲那双手。白芍不过是一个下人,白芍为什么就能占到这份便宜,而她却不能?她对白芍说,你别那么不要脸。她还说,我爹我母蠢,但我不蠢。她说,你最好赶紧收手,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看起来,牡丹的存在,对于白芍来说,不仅仅是在她实现重大目标的途中闹闹腾腾添些烦心而已,而是成了一块绊脚石,而且是一块不小的绊脚石。

然而在白芍通往目标的路上,还有另一块绊脚石,那就是王虫。王虫二十了,他完全能懂得一个姑娘的身体变化代表着什么,更何况,他更了解一个二十岁的男人需要什么。母亲一死,王虫就提议把白芍娶过去,但因为白芍没依,又涉及王家的债,没娶成。他家也是王家的佃户,在这件事情上,他爹认为应该多一些顾忌。

这一天,白芍突然就变出了那样的景观,王虫就不想顾忌那么多了。得赶紧把白芍娶回来。他对他爹说。他爹并没有看到白芍的光景,只说,别光想娶媳妇儿,白芍的债还没抵清,你去替她抵?王虫说,债是小事,人是大事,放在王家,怕到时候她给我们脸上抹粪。爹听出弦外音了,又专门找了个机会见着了白芍,了解了她的光景,于是决定支持儿子。

父子俩叫上媒人来到了王家。

巫香桂说,你们啥时候娶白芍我倒是管不着,可白芍的债哪个来抵?

王虫说,由我来抵。

你来抵?巫香桂说。

王虫说,我一个大男人能顶白芍这样的两个,你还不满意?

巫香桂说,那好吧,写个字据,别到时候又反悔。

这件事情他们并没有跟白芍商量,好像这件事情跟她没关系。他们在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白芍还上前端茶倒水了,可他们却从来没问过她同不同意,甚至于都不多看她一眼,即使看,也是像看一个局外人一样漫不经心。

可就这样,他们也以为这件事情就铁板钉钉了。王虫回去做娶媳妇的准备,找唢呐,看日子啥的。巫香桂也从箱子底翻出一块花布来,准备为白芍做一件嫁衣。他们一点也没预感到这件事情的另一种可能,他们忽略了白芍。

说到底白芍才是决定这件事情成功与否的关键,他们忽视了她,但并不等于她也会忽视这件事情。白芍不是那种随便就可以放弃目标的人,更何况,如果她希望得到一份安定和一个衣食无忧的未来,她就只有这一条路。牡丹尚且已经要使绊脚了,王虫又来这一招。牡丹能做到哪一步她还预见不了,又冒出个王虫来逼嫁,她终于给逼急了。她如果不鼓起勇气从这两块绊脚石上飞过去,她就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到达终点了。

她决心孤注一掷。

第二天早上到王土房里倒夜壶的时候,她一直一动不动地站在王土的床前,直到他在她的逼视下不安地醒来。看到王土睁开眼睛,她便很严肃地开了口。她说,我虽说是你家的丫头,但你们没权把我嫁给王虫。王土脑子里的困意还没完全离开他,他一时还无法搞清她说这话的逻辑,他心不在焉地问她,那你想嫁哪个?白芍说,我想嫁你。

王土彻底醒了。

白芍说,我虽说是你家丫头,但我想嫁你。她希望王土能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即使她站在树底下,她也有决心摘到树顶上的桃子。如果你摘桃子时支撑你的信心的是一根竹竿,那现在支撑白芍的信心的是她的年轻,她说,我还小,我可以替你生一大堆儿子。正如你摘桃子时想到一根竹竿并不表明你有多聪明多世故,白芍以她的年轻为杀手锏也只是因为巫香桂老了。巫香桂老了,生不出儿子了,而她还年轻,还有生儿子的无限可能,到这个时候,她衣服里的布团已经成不了气候,她只有靠年轻了。

王土年深日久地看她,看着这个渴望用竹竿摘到树顶上的桃子的家伙。她迎视着,花瓣一样的眼睛里瞳孔漆黑,漆黑的背后是她的决心。王土最终在这双眼睛面前吃吃笑起来,他说,你一个小疙瘩……

白芍打断他说,我不小了。

王土还吃吃笑,说,你的大是装出来的,我晓得你衣服里填着布团。

白芍愣了一下,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她索性掏出衣服里的布团扔到王土床上,说,我嫁了你,这些布团就用不着了。

王土看看那些破布团,又看看白芍,觉得自己必须严肃一点了。

他说,你是看上我了还是图我家的生活?

白芍说,我看上你了,也图你家的生活。

王土说,可是我娶媳妇是先要讲门当户对的……

白芍打断他说,但要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里没有我这样年轻的,也没有愿意来做二婆子的姑娘,你还是可以娶一个丫头的。接下来的话,她没有用嘴说,而是用眼睛说。她用眼睛告诉王土,更何况,这个丫头长得还很好看,又很水嫩。虽然白芍很自卑于自己的出生,但她对自己的模样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也是她为什么敢有那么大的人生抱负的原因。她虽然阅历尚浅,但她凭着正在被唤醒的、女人对男人天生的敏感,已经完全能够明白男人在女人身上的那点儿心思:女人首先得好看。

王土看着白芍,白芍看着王土。王土纯粹是为看而看,而白芍却是通过看向面前的这个男人传递她的情感。虽然她的情感还那么原始,还那么本分,她的眼睛也还那么萌,还不能明白它的主人需要什么,也不能为她分担或者多做点儿什么。

王土确认自己在白芍的脸上看到了一副猫的超萌表情,并且能确切地感觉到自己在这种表情跟前的屈服。于是他说,你别说,你还真好看。有些人的话一万句也顶不了一句,而有些人的话一句却能顶一万句。有了王土这句话,王虫便注定竹篮打水了。而王虫的失败正是白芍的胜利,这本来是白芍渴望的结果,但白芍还是显得有些意外。她意外它来得太容易。如果牡丹和王虫这两块绊脚石她可以飞跃过去,那王土那个顶点依然被她看得难以企及。正是因为这一点,一开始她就抱着誓死不二的心,但现在她还没有走到要死的地步,这个顶点就被她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