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耙(2)
他们的小院子太窄巴了,南面一拉溜垒着鸡窝、猪舍、羊圈,看得出他们对日子是有规划、有企盼的,可惜现在里面都已空空荡荡,只有一间放柴火和杂物的小土屋里堆得满满的。北面是一明两暗的三间土坯房,中间做饭,两边住人,存珠和母亲住在东屋,存先、存志和二叔郭敬时住在西屋。因此西屋便是这个家的活动中心,吃饭、招待来串门的以及家里商量事情,都习惯凑在西屋里。
存珠摆上炕桌,郭敬时早就被叫回来了,已经盘腿坐在炕里等着了。他的嫂子给他立了规矩,吃饭前要让侄女用湿毛巾将他的手和脸都擦一遍。灰白的长头发拢到脑后系成一个松散的辫子,他沉脸垂眉,木僵僵的表情下似藏着巨大的秘密,周身罩着一种古怪阴森的气息。
所谓晚饭,不过是孙月清从生产队的食堂里领回来一盆菜饭,回家后又倒进自己的锅里重新加热,加点水变成大半锅黑糊糊,里面有一点高粱面,再掺上碱蓬籽、干菜帮子、胡萝卜缨子。孙月清先用大海碗盛了一碗糨的,端给了郭敬时。然后又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瓢热水对到剩下的黑糊糊里,下边给灶膛里加火,上边拿勺子搅着,还要再让它见开。这兑了水的稀糊糊显然才是他们娘几个喝的。
在这个过程中,孙月清被热气一呛就不停地咳嗽,憋得脸红脑涨,翻心倒肺,旁边几个孩子看着都难受,郭存先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成天好吃好喝的,却只知道在大树底下傻坐着,就不能撸点龙凤合株的叶子回来熬一熬,人家都说那能治病,清热解毒最快!”
他责备的不是弟弟存志,而是二叔郭敬时。母亲拿眼扫一下儿子,半天才小声唧咕道:“哪兴这么说你叔。”存珠也在旁边插话:“后晌我是想去摘点树叶,可龙凤合株下有民兵把守,不让人靠近。”
郭存先一梗脖子:“为什么?”存珠哪说得出为什么,他掉头就向外走,母亲一把没拉住,高声问:“你干什么去?”
郭存先的脚已迈出了门,“我去看看。”
“等吃了饭再去。”
“回来再吃。”
此时忽然从远处传来哭号声,在郭家店这样一个死气沉沉的傍晚,显得格外凄厉刺耳。孙月清喟叹:“这是谁家又死人了?”
“八成是南头存孝的妈,她把自己嘴里的粮食都省给孩子吃了,自己饿得吃胶泥,肚子胀得受不了,在地上打滚儿。有人说只要拉泡屎就好,可就是拉不出来,最后就得被活活地胀死。这年头命不值钱,要死的人都排上队了,往后就等着瞧吧,听说还有好几个人也快不行了……”存珠的话受到母亲的呵斥:“不许乱说,念叨人家好事,哪有咒人家死的!”
存珠没有回嘴,也跑出去跟在哥哥后面往村口走,母亲在后面喊:“这就吃饭了,都干吗去呀?”兄妹俩已经走出老远了,没有应声。
一队“报庙”的人哇哇地哭着从大街上走过来,根据这哭声就可以断定死者多半是位老人。按郭家店的习俗,人死了以后亲属们要大哭着立即去报告土地爷一声,也好把死者的灵魂护送到土地庙安放,实际就是向土地爷报到,所以叫“报庙”。一天的早、中、晚,要“报庙”三次,“报庙”的人越多,哭声越雄壮,说明后辈人丁兴旺而且孝顺,死了的人才会感到欣慰。然而,现在的郭家店并没有土地庙,“报庙”的队伍是来到龙凤合株下面烧纸钱、磕头、上供……实际是给暂时寄居在土地神这儿的死者送饭。
可眼下活着的人还填不饱肚子,只好也就以水代酒、以糠秕代供品,这实在是委屈死者的灵魂了。等“报庙”的人走了,郭存先才走到大树跟前来,果然被护树的四个基干民兵拦住了。为首的是眼珠子晶亮的蓝守坤,身材敦实而强壮,很硬气地张口问道:“你要干吗?”
郭存先心里有点泛酸,这小子是吃什么壮的浑身冒精气?老百姓说的没错,每人一两饿不着队长,每人一钱饿不瘦治安员……在村里只要大小当个头,手里掌着点权,就能有好处先吃头一口,肚子吃不着亏。尽管他肚子里有气,嘴上却仍旧好声好气说:“想弄点杜梨树的叶子,我娘咳嗽得厉害,想给她熬点水喝。”
蓝守坤撇撇嘴,露出少见的一口白牙,“哦,用树叶熬水治咳嗽,还有人看到杜梨刚坐果就要摘去吃了救急,还有人想剥掉榆树皮磨成面当粮食吃,全村几千口子人都在打这两棵树的主意,一天要来多少拨儿?就是把它连根刨了也不够分的。所以大队有令,任何人都不准靠近龙凤合株!”
“我只撸一把树叶!”
“你一把他一把,撒泡尿的工夫树就秃了,没有叶子这树还能活吗?”
郭存先有点恼,“我这是给老人治病!”
蓝守坤的嗓门也提高了一格,“你没看到吗,三天两头地死人都顾不过来。”
“你这不是欺负人吗,就一把树叶子!”郭存先真急了,跳着脚要往上蹿,被存珠从后面死命地拉住了。前面的三个民兵一横手里不一定有子弹的步枪,摆开了架势。
蓝守坤上前一步,根本不拿郭存先当回事:“怎么着,你想抢啊,还是想闹事?我知道你们老郭家的人性大,可你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龙凤树下,你不知道这个地方专治你们老郭家?”
后面的三个民兵帮腔起哄:“是吗?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怎没听说?你给讲讲,反正闲着也没事……”
蓝守坤成心要寒碜郭存先,翻完老账还要算新账,郭存先越是哪儿疼,他越往哪儿踢:“我还别不告诉你郭存先,你们家的成分兴许还得改一改,以前你爹在被刺刀挑死之前,你们家的日子可是过得劲儿劲儿的,最次也应该划个小业主,要不就是上中农,这到现在还是悬案,你现在还敢奓刺儿……”
蓝守坤的这一招儿非常狠毒,给了郭存先致命一击,如果村里真将他家的成分改成小业主,那可就很难抬头了。蓝守坤看到郭存先脸上挂相了,就变得不那么强硬了,口气一转劝郭存先先回家,说明儿个白天,让值班的民兵把掉在地上的树叶都收集起来,交给你二叔带回去还不行吗?
此时郭存先真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蓝守坤,或者被他们打死。但他却终究一声没吭,扭头离开了龙凤合株。兄妹俩回到家谁也没提树叶的事,母亲也没问为什么没有带树叶回来。郭存先只是闷头喝了两碗稀糊糊,直到放下饭碗,突然愣巴啦叽地甩出一句话:
“明天一早我就走。”
母亲一愣,“干吗去?”
郭存先仍旧不撩眼皮,“砍棺材。这年月饿死了这么多人,兴许好找活儿干,好歹能挣俩活钱儿,顶不济还可以省出我这份口粮,就把今年的青黄不接扛过去了。”
存珠不放心地泼过来一瓢冷水,“哥,这个想法可有点悬,你看咱村死的这几个人,哪还有郑重其事打棺材的?都是用炕席一卷,要不拿被单子裹巴裹巴就埋了。”
存志也接过话头:“再说你也只能算半个木匠,以前只跟别人打过下手,一个人出去能顶得起来吗?要不我跟你一块走吧。”
郭存先断然拒绝:“不行,你再走了咱娘交给谁?这个家怎么办?”
存珠刚想说这个家里还有谁需要照顾呀?走一个人省下一个人的口粮给留下的人吃,才是最好的照顾。可她拿眼角了二叔郭敬时,又把话咽回去了。
郭敬时稳稳地坐在炕头,不看屋里的人,也装听不见他们的话。
现在这个家里是郭存先说了算,连孙月清也只能叹一声气:“存先哪,你也老大不小了,我还寻思趁着年景不济,有逃荒要饭的闺女路过咱这儿,挑合适的就给你把亲定了。你若是一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的事您甭操心。”郭存先起身下炕,到小南屋找出当年爹留下的木匠兜子,从里边拿出斧子、刨子、锛子、凿子、锯子等木工工具,又将磨刀石搬到院子里,存珠给他端出半盆凉水,他拉个小板凳坐好,借着从屋门口透出的亮光,开始一件件地磨起来……
磨着磨着想起刚才弟弟那两句不太瞧得起他的话,便提着刚磨好的斧子站起来。院角落里堆着几跟长短不一的树桩,他挑出一根两掐多粗的枣树干,对存珠说:“枣木最硬,这棵老枣树至少五十年以上,你给我数着,我用二十斧子把它砍成正方的,一面五斧子,不用刨子,但四面要跟刨过的一样光溜。”
“真的?”存珠乐了,并大声招呼存志,“二哥,大哥要表演飞斧砍四方!”
存志从屋里蹿了出来,见哥哥正用左手扶着枣木,用眼前后左右地调对着,像是在琢磨下斧子的角度和力道。
郭存先突然响亮地往右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劲握住了斧子把儿,没等弟弟妹妹们看清楚斧子已经连三并四地砍下去了,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上来先一边三斧子,就将一个正方的轮廓砍出来了,后面的几斧子是修整和削光。等到存珠数到二十下的时候,圆鼓溜秋的枣树干,变成了规规矩矩的正方形木材……
第二天不等天亮,趁村人还没起来,郭存先也不让母亲和弟弟送出门,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肩上背着一个帆布做的大木匠兜子,里面除了斧、凿、锛、刨等,还放了六个棒子面和高粱面两掺和的饼子,一只搪瓷大茶缸子,手里提着一挂大锯——这就等于是幌子,走到哪里人家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做木工活儿的。他选择的方向是向南,这里的人逃荒、讨饭才向北,乃至出关闯东北;而做买卖赚钱得向南走,乃至下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