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火烧蛤蟆窝(2)
人被逼到绝境就豁出去了,这时候就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一板还真把蓝守坤给叫住了。郭家和蓝家不知从上边哪一辈子就在一个村子里住着,他深知郭存先的脑袋不好剃,可猜不透这家伙的肚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坏水,自己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
蓝守坤退了一步:“我暂时不搜你也行,你不能跑,等公社和县里的领导来了再说。”
“跑?咱们俩还不知道谁要跑哪。你不是有人吗?给我把住大门儿啊!”
郭存先话没落地回手就关上了大门,叽里哐啷插上门闩,踢里趿拉地又进屋了。
蓝守坤这个大憋气呀,他真的把两个民兵留下看住郭存先,这就叫是他不是他的先寒碜寒碜他,也是一种镇唬。眼下到处都乱哄哄,被民兵看着不能动绝对是件丢人现眼的事,等天一亮村里人还不知会怎么说哪,没准就传成郭存先烧苇子被民兵当场抓住了……
郭家起得最早的是疯子二爷。自从郭存先有了儿子,疯子二叔名副其实地升格成了爷。无论家里外边,全都不叫他叔,而是称爷了。
他清晨背起粪筐,手持粪叉,一推门看见一边站着一个人,眼睛便疑疑惑惑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两条腿却照直往外走。两个民兵得到的指令是不许郭家人出门,免得转移赃物,等待县里的警察来了好搜查。于是就小声喝令,你不许出去!为什么喝令还要小声,而不是大声呢?怕惊动屋里边的郭存先,那个主儿不好对付。民兵们都看得出来,连他们的头头蓝守坤对郭存先都有点憷,他们只是普通民兵最好别惹这个麻烦。但他们不怕疯子,更何况还是个老疯子,便连三并四地说了好几声。不想疯子二爷像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答理他们,自管往外走。民兵恼了,嗓门跟着也提高了:咳!你个老疯子,我叫你不许出去你听见没有?
疯子二爷还是不理不睬,民兵中的一个真火了,心说郭存先我惹不起,难不成还怕你个疯子?一甩膀子扑过来伸手就抓,他明明觉得还没有碰上疯子,却不知怎么自己的身子就飞起来向后摔去,正好磕到后尾骨上,痛得直钻心。旁边站着的另一个民兵有点傻眼,这是怎么回事?他没看清同伴是怎么被摔倒的,便义不容辞地也蹿上来要为他出气。这个人也清清楚楚地看着疯子脚没停,两只手也没动,只见他胳肢窝下边夹着的粪叉子把儿一晃,自己的腰眼儿倏地一麻,就重重地向前扑倒了,嘴唇被自己的牙垫破了。
疯子二爷连头也不回,出村往东洼去了。
两个民兵从地上爬起来,脸都变色了,却不是疼的,而是吓的。这要不是亲身经历,打死也难以相信。一个在揉屁股,一个捂着嘴嘶嘶地抽凉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还闹不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试探地问:“我们还去追吗?”另一个似乎还有点知识:“疯子受法律保护,打死人不偿命。”
“你就断定咱们只能叫他打死,咱们打不死他一个疯老头子?”
“咱们根本打不着人家,只能挨打。你以为他真疯,我看八成成神了,难怪郭存先那么厉害,敢情他们家的人身上都有两下子。”
“那咱们怎么办?”
“回去跟头头汇报,谁有本事让谁来吧,咱犯不着惹这一水。”
其实孙月清自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后就再也没睡着,支棱着耳朵直到听见二爷起来,背粪筐,拿粪叉,开了大门后又有人在当街嚷嚷……她哪还躺得住,赶忙起身下炕,来到外边想看个究竟。院子的大门虚掩着,外面的街上很清静,一个人没有。心想天刚有点发亮,除去自己家的疯子二爷,大冬天的还有谁会起这么早?刚才听到有人跟二爷喊叫,莫非又是自己撒呓挣?听到娘从屋里出来,郭存先自然也躺不住了,随即翻身下地,从后面跟出来:“娘,起这么早做嘛,是不是夜里被搅和得没睡好?”
郭存先一直以为娘的头发是为老二愁白的,殊不知真正让孙月清担惊受怕的还是他,因为他太像他爹了,而存志则不会捅出太大的娄子。孙月清反身又关好大门,把存先拉到院子里的小树旁边,扬起脸紧盯着儿子的眼睛追问:“半夜为嘛有人砸咱家的门?”
郭存先笑了,大大咧咧的还有些幸灾乐祸:“夜里蛤蟆窝起火了,北半个窝的苇子烧了个净光,蓝守坤带着民兵挨家挨户地搜查,看谁家藏着苇子就证明是谁放的火,查到咱这儿被我给骂走了。”
孙月清还不放心:“真不是你干的?”
郭存先双手扳住老娘的肩膀头,眼睛直对老娘的眼睛:“你儿子有那么傻吗?我真要想放火还去点蓝守坤家的房子呢,烧蛤蟆窝干吗?不就是一洼干苇子吗?您看看咱们家有一根苇子吗?半夜他们瞎闹腾的时候就有人说,可能是狐狸炼丹,还有人看见东洼有信号弹……”
孙月清放心了,嗔怪道:“尽是胡诌白咧。存先哪,你可是当了爸爸的人,说话做事千万可要替一家老小多想想,不能全由着自个儿的性子来。”
其实最近的好几个晚上她都听到家里有动静,有一回很真切地听见存先开门出去了,她随后就跟出来看,却发现外间屋的门闩是插着的,再到外面看看大门,大门的门闩也是插着的。如果存先出去了,就不可能从外面能插上里边的门闩,她相信是自己的耳朵听二乎了,可能是呓呓挣挣地打了个盹。自儿媳妇坐月子以来,她就没有睡踏实过,孩子一哭就醒,东屋里有一点动静她也都能听得到……许多年以后她才知道,自己在那几天夜里听到的动静并不是撒呓挣或做梦,存先是真在夜里做了一些事情。
她忽略了自己的儿子是个木匠,在他修理家里这些门的时候,抱着一种闹着玩儿的心理要试验一下自己的手艺,便在门上都安装了消息儿。有了这样一个小机关,人在外面也能插上门闩。以后出门可以不用上锁,有小偷光顾时推门推不开,发现门上插着闩,就会想当然地以为家里有人,便不敢再撬门或跳墙了。但消息儿都做好以后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将这个秘密告诉家里人,家里人再告诉外人,特别是弟弟妹妹若以此向同学们炫耀,这样的新鲜玩意儿就很容易招致别人的好奇心,让村里人知道他家门装了消息儿,谁不来琢磨,谁不打听呢?那他们家白天黑夜可就等于没有大门了。所以他一直没有公开自家门上的机关,还曾想有时间把门上的这些消息儿全部都去掉。只是后来需要它替自己遮掩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事情,便一直也没有真的拆除这些小机关。
听到孙子又哭了,孙月清就跟听到召唤令一样急忙走进东屋,雪珍还迷迷瞪瞪地就忙把奶头送进孩子的嘴里。她坐在炕边上,低头看着孙子闭着眼嘬奶的样子,心里觉得踏实而饱满,当了奶奶的滋味真好,此时此刻外面就是天塌下来也跟自己没有关系,都没嘛大不了的。她摸着孙子的小手,满脸满身全是爱意,问雪珍这两天是不是觉得奶好一点了,怎么听着孩子哭得少了?雪珍说好了多少倒也说不上,估摸着能吃个七八成饱,反正他一哭我就把奶塞到他嘴里,只要嘴里有嚼的哭得就少点。孙月清安慰说别怕孩子哭,小孩子哭是长劲、长肺,小时候能哭的孩子长大了力气大,肺活量大。今天出了满月,往后一点点的就好办了,慢慢可以喝点米汤,听说县城有卖奶粉的,哪天让存先去跑一趟。等到天气一化冻,就叫二爷给俺孙子捞点活鱼活虾的熬汤,一准能把他养得白白胖胖的……孙月清数说着孙子的美好前景,自己就先醉了。今儿个过满月得给俺孙子起个名儿了……雪珍问,您给想好了吗?存先讲这里的规矩是要由爷爷奶奶给起名。孙月清一边思量着一边品着滋味说,我想好了,也跟二爷商量了,俺大孙子应该叫福子、福儿,他这一辈再不能受这么大的穷,吃这么大的苦了,他们这一辈儿都在个传字上,大号就叫郭传福,俺孙子是有福气的,是要给郭家带来福气的,还要把福分一辈一辈传下去的,福星高照,福寿双全……说着说着她竟自个呵呵大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犯起愁来了,今儿个给俺孙子过满月,做点嘛好吃的呢?
雪珍安慰她,这年月要嘛没嘛,还做什么好吃的,像往常一样随便对付一口就行了。这你就别管了,孙月清说着起身向外走,嘴里还自行叨咕着,随便对付一口怎么对得起俺孙子?外边天已大亮,她问正在扫院子的存先,我都过糊涂了,今儿个是哪儿的集呀?存先停住大扫帚,扬起脸说您没过糊涂,今儿个咱临近的周边都没有集,您想做嘛?孙月清嘬着牙花子说,孩子出满月是大事,好歹也得吃顿饺子吧,哪怕就是高粱面的呢,菜馅好办,家里有现成的,就是缺一点荤腥。另外也得想法给雪珍买点补身子的东西,她吃不好又怎会有奶呢?要不吃完饭你到县城里看看?
郭存先口袋里有了点钱,也正想去趟县城,怕的是他今儿个出不了村子。于是跟老娘说了个活话:“等会儿村里没事我就去县城,今儿个若是去不了咱就有嘛算嘛,到给您孙子过百岁的时候再找补。”
儿子的话又勾起孙月清的不安,看着存先的眼睛叮问:“村里会有嘛事?”
存先搪塞说我也是瞎猜,蛤蟆窝着火的事村里不能不做个样子,怎么着也得跟上边有个交代,或许会在村口派民兵站岗,不许随便出村,您说为了给孩子过满月咱值当跟他们费话吗?
存珠揉着眼从里屋出来,抱怨道:“一大清早的你们就说个没完,孩子过满月又不是过年。”老娘翻她一眼,现在年有嘛过的?孩子出满月才是大事。你赶紧抱柴火点火,把两个锅都点着,东锅里熬粥先少放水,熟了后盛一碗糨的给你嫂子,然后再加水,上边将昨天留的饽饽熥上。西锅里光烧一大锅热水就行。
女儿诧异,娘您真要褪猪哇?咱们家有猪吗?
连孙月清都被女儿逗笑了,这么大的闺女过年就要出门子了,还是这么没出息,成天就光想到吃。烧水不是要宰猪,是给二爷剃头,让他好好洗巴洗巴。
存珠咧咧嘴,洗二爷的脑袋也不比褪猪容易。她当然知道疯子二爷的脑袋一年就剃一回,每到年根底下是郭家的大事之一,可现在离过年还有好多天哪?
孙月清有自己的盘算,你看不见要变天吗?一变天就会上大冻,人就伸不出手来,也不能在外边耍巴了。趁着今儿个还不算太冷,又是孩子出满月的好日子,一块都收拾干净心里就踏实了。还有孩子的那些尿褯子也该用热水好好烫一烫。
存珠继续拿老娘寻开心,你老可真够可以的,拿给你孙子烫尿褯子的水给二爷洗头。
孙月清抡起巴掌,存珠哏哏笑着跑开去抱柴火。孙月清又来到南屋里吆喝小儿子,存志呀快起来,到村外边看看二爷在哪个洼,叫他快回来。大冬天的又拾不着粪,别转悠到非等黏粥都凉了再回来。
又一个贫穷多事,但又充满欢乐和生机的早晨,就这样在孙月清的吆喝声里降临了。
当存珠把黏粥熬好,先盛出一大碗正想端进东屋,雪珍一撩门帘从里边出来了,存珠说你怎么出来了?雪珍说今儿个不是出满月了嘛,我当然也就可以下地了。她说着从存珠手里接过那碗粥又要倒回锅里去,坐在西边灶膛前烧火的婆婆站起来呵斥道,这是做嘛?快端到屋里去,吃了饭有的是热水让你洗,从今儿个起下地可以,干点活儿也行,但吃东西还得在意点,不光是为了你自己,还有孩子哪。
存珠接过腔说,是啊,你现在不是咱娘的宝贝孙子的大食堂嘛!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从嫂子手里接过那碗糨粥,端进东屋放在炕桌上。孙月清随后跟进来,从墙边的柜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盆,在里面舀了两勺炒面撒到粥里。净面如今就是产妇的补品。
东锅里重新加水,上汽后熥上干的,孙月清切好了咸菜,娘俩把早饭忙活好,刚灭了灶膛的火,就听到存先在院子里惊呼一声:您这是做嘛呀?娘俩呼啦都跑出来看,也猛地被吓了一跳。疯子二爷竟光着膀子回来了,肩上还背着粪筐,手里提着粪叉子……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可真是疯了,这不是拿自个儿闹着玩儿嘛。
存珠大喊,我的二爷棉袄呢?
存志在后边进来了,双手提溜着的正是二爷的棉袄,里边像是包裹着很重的东西,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在十冬腊月脱了棉袄包啊?存志急忙吆喝,快找个家什。存先上前一把接过棉袄,双手提着打开一看,里边包的竟是细沙土。
孙月清上前抓了一把,在手里揉搓着,沙土就像白面一样细软,又像水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流掉了。她笑得眼角的细纹像阳光一样放射开来,欢喜地高声说道:“这下可好了!”转身进屋拿来一个空桶,让存先把沙土倒进去。
存珠还在一旁埋怨二爷,这可是新棉袄呀,我跟娘整整做了一天半,你可倒好,用它包土!
孙月清脸上还在挂着笑,嘴上却训斥道,别这么跟你二叔说话,这么细的沙土可是宝贝,上锅炒一炒,可以给孩子做成土裤。尿湿了光换土就行,又干净又暖和,不管怎么尿都不会淹了孩子的肉皮,还不用像裹尿布一样把孩子勒那么紧,让孩子发育得更好。你们小时候也都是穿这个过来的,这几天我心里正盘算哪,大冬天的到哪儿能找到好沙土,还是二爷心疼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