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土”与“壤”(5)
玉梅心里充满羡慕,却没有再吭声,只低着头走路。雪珍突然脑子一热,顺嘴试探道:“玉梅,你要是看着这个婆婆好,莫如就嫁给存志吧,跟我做妯娌多好。”刷地一下,玉梅的脸通红,不光是害羞更多是紧张。她说,大嫂子这个话你以后可不能再说了,我比存志大,再说我的成分不好,你们家不可能看得上我。求求你,千万别再把这个话跟别人露出去,那我以后就没法见你们家的人了。雪珍知道自己说走嘴了,就尽量往回圆:“是我想跟你做姐妹才冒出这句话,今儿个哪儿说在哪儿了,你放心吧。可话说回来我们家的人没有一个会嫌弃你的成分,我婆婆待你多亲近你还看不出来吗?”
玉梅说这我知道,存先大哥对我哥也不错,可这种好跟结亲是两码事。再说我也不能轻易地谈婚论嫁,我大哥到死都没娶上媳妇,他临死的时候最不放心的也是我二哥的婚事,怕他拿我给自己换婚,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他为了自己而打我的主意,一定要让我选自己满意的,或者为我选个合适的。可我心里也得有本账,不能再让二哥像大哥一样打一辈子光棍儿,刘家不能没有后啊。我爸爸是地主我们就该断子绝孙吗?所以我要等着,到二哥二十八岁的时候若还没有娶亲,我就一定要为他换一个老婆!
雪珍眼圈红了,转身抱住了玉梅,好妹子,都怪我多嘴。玉梅说,大嫂子可别这么说,你是为我好,我还看不出来嘛。两个人开始闷头走路,好半天谁都不吭声。刚才热热闹闹说得那么投缘,这一不说话了两个人都感到挺别扭。
玉梅觉得雪珍是好心,就主动找话说,大嫂子你信命吗?
雪珍也觉得是自己说话不得体,才惹得两个人不自然了,便也想哄玉梅高兴。但信不信命这个话题太危险,闹不好又会弄得很沉重,就不接玉梅的话茬儿,反而做出一副嗔怪的样子,别一口一个大嫂子,我有那么大吗?
玉梅抬眼看看雪珍的脸,俺才不管你大不大呢,存先大哥的媳妇俺不叫你大嫂子叫嘛?
雪珍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鲜嫩的菠菜叶,这一准是存志他们刚才在这儿歇脚掉的,也可能是看见她俩光顾说话老跟不上来,故意在这儿等等她们。她把菜叶扒拉干净,又放到嘴上吹了吹,然后贴近玉梅,把菠菜叶插进她鬓角的头发里,顺便将嘴凑到玉梅耳边悄悄说,在俺们那边喊大嫂子是有个笑话的。
玉梅见雪珍恢复了兴致,就借坡下驴非催着她讲讲这个笑话。雪珍心里就想逗她高兴,便装模作样地讲了起来:有个愣小子到外村相亲,半道上看见有个女的在地里干活儿,戴着个大草帽,他也不仔细看看人家的年龄,张口就喊大嫂子,去某某村还有多远哪?那女的翻起眼瞪他一眼,人家还是个黄花闺女,你这不明摆着是说人家长得老相,还生了孩子嘛……
玉梅不解,人家就叫了声大嫂子,怎么又扯出了孩子,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雪珍解释,“大”这不明显是嫌人家年纪老嘛,“嫂”字就更老了,一个女的加上一个老叟不才是个“嫂”字吗,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都过成老太太了,还能没有子女吗?
玉梅被这番解释逗得哏哏大笑,却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平时她哪有这样笑过,一边笑还一边催着雪珍继续往下讲,那个闺女不高兴又能怎么样?
雪珍说,那闺女脆声脆气地回答愣小子,离俺们村还有四亩。这回轮到愣小子笑了,哈哈,你们这儿说远近是论亩不论里呀?女的就更没好气了,接过话茬儿高腔高调地说,论理你该叫我姑!愣小子真被呵斥得愣了一下,心想这个地方的女人怎这么厉害?他的心里开始敲鼓,对相亲也没有底了。
玉梅捂着嘴没敢再笑出声,追问后边还有吗?
有哇,小伙子进村后先找到媒人,自然又在媒人家呆上一阵,人家免不了又跟他介绍一番女方的情况,然后再领到女方家里,双方做了介绍,老人亲友看完小伙子后全都撤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那一对男女了,各自低着头,好半天都找不到话说。愣小子心里想,不管怎么样咱是男的,得先开口,这儿的女人都厉害,一上来就得说个更厉害的玩意儿,好镇唬住她。他运了运气、壮了壮胆,问道:你见过老虎吗?女的说没见过,然后反问,你见过吗?愣小子吭哧半天,还是承认也没见过。女的撇撇嘴,自己都没见过,还来考俺。俺问你,敢空口吃一个整辣椒吗?愣小子来了精神,大声说敢!女的又想了一个十拿八掐能难住小伙子的问题,从你们村到俺这儿有多远?男的张口就说,八亩。女的问,你怎么也论亩不论里了?愣小子就等着这句话哪,反口说论理你该叫我叔!女的扑哧一声笑了,你小子倒不吃亏呀,半道上我占了你的便宜,来到俺家里又找补回去了。愣小子乘胜追击又出了一道题,你敢抓我的手吗?女的低下头说不敢,并问他,你敢抓我的手吗?愣小子说,我敢……
玉梅已经笑得挺不起个儿来了,用手紧紧摽着雪珍的胳膊:大嫂子……雪珍打断她,怎这么没记性,刚讲了半天还叫大嫂子。那我叫你嘛呢?叫雪珍,或者叫姐。姐你口才真好,像说书的一样。朱雪珍自打过门来到郭家店还没有这么张扬过,婆婆再好也不能当朋友,她今儿个算交了一个闺中密友,不免有些得意,玉梅你说对了,你姐好歹在学校代过课,教书就得天天讲书,讲书还不就是说书嘛。
自从到老东乡赶集回来,朱雪珍晚上想住到刘家跟玉梅做伴。刘玉梅自小受惊吓落下一个怕黑的毛病,晚上吹了灯不敢睡觉,不吹灯同样害怕,怕灯光再引来别的活物。这个毛病除去她的两个哥哥再无别人知道,能告诉雪珍就说明真把她当姐姐了。对做媳妇的来说,晚上不住在家里可是大事,不能不禀告婆婆。孙月清连想都没想就说不行,理由是天都凉了,等一上大冻出河工的就回来了。雪珍无奈只好讲出玉梅的秘密,孙月清不好再一口回绝,也觉得玉梅一个孤女守着两间空屋子,是怪可怜的。却出主意说,让玉梅到咱家来住吧,跟你一个屋,咱家人多,特别又有你二叔,鬼呀怪的都不敢上门。雪珍说,我就是这么跟她讲的,她说住到这儿来心里不踏实,怕存先不知哪天晚上回来了不方便。她也担心自己的成分不好,怕给咱家惹麻烦。
这倒也是……孙月清心里这个后悔呀,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管了刘玉梅的闲事?这下可好,雪珍跟一个地主闺女走得这么近乎,会不会出事?闹不好将来会吃挂落啊!但事已至此若再三地阻拦,于情理上就说不通了,孙月清只好放行,却在心里盘算着只要存先一回来,就不让雪珍再出去,或者等存珠从学校回来,让她替嫂子去跟玉梅做伴……老人脑子里无论想多复杂,她们都顾不得管了,两个人住到一起不光有许多话说,还有一些事要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