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聚流离(2)
他瞥了一眼没有任何照明的走道,轻蹙眉头说:“这些房间中存放的物品很危险,它们的力量连我也很难掌控。”
“可你制作了它们,怎么会掌控不了它们的力量?”
“我亲手所制的器物,会受我灵力滋养,获得一些神异的功能。但我若在制作时,心有憎恨、沮丧、愤怒的情绪,器物也会沾染它们,从而身负戾气或怨念。若使用者身上有相同的戾气、怨念,就会将其激发,祸害一方。”他耸耸肩,“我活了一千多年,其中总会有些黑暗的日子。”
他神情严肃地叮嘱道:“你要记住,不论何时,都别随意触碰其中的器物,最好根本不要踏足此地。”
玲珑连连点头,心里有点儿害怕,不自觉地挪了两步,凑近姬弘身边。
二人抱着满怀的东西,回到了原先的院落,玲珑发现姬弘隔壁的屋子正大敞着门。而白兔显然比他们回来得早,它正跷着腿,悠闲地坐在门廊上。刚到门口,玲珑就看见了奇异的一幕。屋子里,一只硕大蓬松的青色翎羽掸子在独自舞动着。手柄的部分刻了凤鸟,而这只掸子也如一只倨傲的青凤,正撅着尾巴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中。随着它的蹁跹跃动,屋子的每个角落都被清扫了一遍,原本看上去积满灰尘的房间,变得洁净无比。
它发现了门口的玲珑,她身上沾了尘土烟灰,脸上也灰扑扑的。那掸子突然停下舞步,朝着玲珑冲去,一下扑到她身上,将她撞倒在地,大尾巴在她身上扫起来。玲珑被撞了个满怀满脸,那些羽毛扑腾得她浑身痒极了,躺在地上咯咯直笑,连连求饶。
“好啦,好啦。”姬弘捉住大掸子,看看玲珑说,“呀,效果不错,干净多了。”
玲珑站起身来,低头看看,原先身上的灰尘一扫而光了。原来,这种青凤极爱干净,姬弘讨来它的翎羽扎成掸子,这掸子也继承了凤鸟的清洁癖,眼中容不得一点儿灰尘,一旦发现脏污就会自动打扫,直至原处纤尘不染为止。
兔子帮着玲珑,把刚才掉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搬进房间。玲珑四处看看,灯架、床榻、储物的矮柜等一应俱全,就连妆台也放在了她心仪的位置。光是身处房中,玲珑就觉得亲切温馨,这屋里的东西好像一早就备好了,只等她到来。
姬弘将手里的东西往屋子正中一放,翻出那张轻薄柔软的睡毯,扔给玲珑,说:“你一定累了,早点儿歇息,天都快亮啦。”
“啊!”白兔听到姬弘的话,双耳骤然立起,惊慌地叫着,“哎呀!哎呀!”一边转身往外跑,玲珑有些担心地追上去。
出了屋子,白兔看了一眼天空,焦急地喊道:“又来不及了!”
姬弘跟在玲珑身后说:“别担心它,只是天要亮了。”
玲珑抬头,见重云散去,天色澄清,正逐渐亮起来。当第一道晨光打在院中的兔子身上时,玲珑看到,兔子顿时定在原地,化作了一尊白玉的雕像。她赶快跑过去,见兔子保持着跑动的姿势,伸长了脖子,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眉毛都歪着。
兔子竟然不是真的兔子!玲珑这回真的大吃一惊。她转头看姬弘,等着他解释。
“你看到了,兔子是玉石身。灵力不够的小精怪,往往只能在夜里活动,见日光则现形。”姬弘招呼她回屋,“你不用担心它,太阳下山它就变回来了。快点儿去休息吧。”
玲珑摸摸兔子的耳朵,白玉入手温润,她轻轻地说:“兔子,晚上见。”
玲珑在这一日一夜间,经历了许多常人不曾经历的事,虽然近一夜未眠,精神却异常亢奋。但一枕上姬弘找来的竹枕,她就感觉躺进了柔软缭绕的云间,耳边还隐隐有箫声传来,几乎刚合上眼睛就坠入梦中。
一枕香甜。
醒来时,头脑很是清爽,大概也是这枕头的神异所致。她打开矮柜,里面是昨天姬弘给她挑的衣物。原本看着有些宽大的里衣,上身后却刚好贴合她的身体,仿佛是专为她裁制的。刚披上那件好像长袍的素色“天衣”,它竟像活过来一般,攀附着玲珑的肌肤流动生长,颜色缤纷变换,叫她有些无措。玲珑低头看,“天衣”竟化作两件,上身是月白色复襦,下身海棠色长裙,裙上缀以珠片,绣作梅枝。她动手轻抚裙子上的珠片刺绣,惊叹于它的精美,这样的衣裙她从前连见都没见过。虽然衣物并不厚重,但穿在身上后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寒冷。
稍作梳洗,玲珑出了门,冬季的白天总是很短,日头已经西斜。她看看隔壁,姬弘的房门大开着,屋内却没人。玲珑在门廊边坐下,晃着两条腿,裙裾也随着摇摆。她回头看向院中,兔子还是一尊玉雕,傻傻地钉在那里。从前每天清晨一起床,她都会跟着哑姐儿去伺候主家,或是被分派一些杂活儿去干,一整天都闲不下来。而如今,她没有什么活儿必须要干,也没有什么地方必须要去,很多年来头一次,终于能悠闲地坐着看天,心里却空荡荡的。
四周安静得很,阳光清冷地照耀,时间缓慢地流淌。玲珑的脑中响起姬弘的声音:“玲珑,这世上,只有我了。”她忆起死去的哑姐儿,忆起在大火中丧生的众人,心中酸楚。
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千年前一个冬日的午后,阳光也这样清冷,照着寂静的小院。一千五百多年,姬弘是怎么活过来的,玲珑想象不出。人类的生命和白龙相比,真是太短暂了。
她决定去找姬弘,便出了小院。看着眼前的景象,她有些讶异。昨天夜里没有注意到,原来这座小院,和昨夜到访的储藏间“聚流离”,都坐落在一座岛上,四周是茫茫的湖水,一眼竟看不到边际,只有小院对面的一侧,不远处依稀立着一座洁白的八角凉亭,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玲珑走到水边,见湖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碎冰,她记得,自己脚上这双丝履是可以在水上行走的,于是大着胆子踏上一只脚去。
鞋尖才刚触到水面,周围的小块冰面就聚拢了,在她脚下紧紧推挤成一片结实的浮冰。她颤悠悠地又踏上一只脚,那冰面也随之向前推进,她有些战战兢兢,却又捺不住新奇,一路向前多走了几步。她回头看来时的路,却见身后的浮冰渐渐散开了,原来这冰面是随着她的脚步而起,走过便会消散。她尝试着轻轻跳起来,脚下的冰面纹丝不动,稳稳地承托着她。
玲珑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凉亭,不明白它为何形单影只地立在水中,她有些好奇地向那边走去。踏上凉亭,她回身看,刚刚还在承托她的冰面已经散开了。这亭子有八根玉柱,每根柱下都蹲着一只玉兔,守望着一方水面,唯有一根柱下空荡荡的,玲珑明白了,这必是院里那只兔子原本蹲坐的位置。
她抬头,见每只檐角都挂着一只白玉铃铛,小巧可爱。玲珑绕着亭子转了两圈,除了玉兔,没看出亭子有什么特别的。玲珑想回去了,她想,也许姬弘去了储藏间,或者在花园里。她正要大步穿过凉亭往岛的方向走,才到亭心处,便觉得天旋地转。她用力地眨眼,再睁开时,眼前的一切都变换了。
“玲珑,你怎么来了?”听见姬弘的声音,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玲珑正站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而廊外是破落的小院,看起来甚是萧索。她转身,见墙上挂着一轴画卷,画上一片无边的湖水,湖中有座岛屿,岛前则点缀着一只小小的白玉凉亭。她忙转身想问姬弘,却见他坐在一幅青纱制的帘幕后,招呼她过去。
“你继续说吧。”
见姬弘对着帘幕外的虚空处说话,玲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听见了另一个声音,气若游丝,让她毛骨悚然。
“馆主若肯助我,我下辈子愿做牛做马,报答馆主。”
她忙跑向姬弘,他拉她坐在身边。玲珑透过帘幕,见前面有个人影。她又低低地伏下身子,从帘幕下面看出去,却发现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玲珑赶忙坐直了,一手扯住姬弘的衣袖,仿佛这样能少些恐惧。只听姬弘嗤笑道:“你执念深重,以致死后不得往生,哪里来的下辈子?”
对方愣住了,久久地沉默。
玲珑清了清嗓子,小声问姬弘:“他是鬼吗?”
他肯定地点头,转头安慰道:“有我在,别怕。”姬弘冷冷地对着帘外说:“说吧,你是何人,所求何事?”
玲珑壮着胆子,透过朦胧的青纱打量那个人影,只见他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眉眼清秀。他张口诉说,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破碎:“在下名为傅一川,原是长安人氏。我与邻家的坠儿妹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已有婚姻之约。谁料当年,奉王命远征高句丽,我家中无钱打点,竟被征入军中,因而未能成婚。离家前我向坠儿发誓,只待来年大军凯旋,便娶她过门。谁料北境严寒,我这一去,便无回还。但我心中放不下坠儿,故而流连人间。魂归故里,已是离家三年之后,却发现那片邻里宅院被富商收购,重建了新居,坠儿一家已不知去向。”
“此后,我在长安城游荡,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今日进得白龙馆,只求馆主助我寻觅坠儿,以兑现我二人的婚姻之约。”
姬弘略一沉吟,说:“我可以帮你。”
玲珑有些不解,打断姬弘问:“找到坠儿有什么用呢,她也看不见他啊?”
“鬼怪精灵,性都属阴,夜间可以显形活动,白日里则能力大减。”姬弘示意玲珑看廊外的天色,“我们现在看不见他,是因为太阳还没落山。”
“他就和兔子一样?”玲珑明白了。
姬弘点头,接着转头对傅一川说:“我可以帮你。但作为报酬,待你心愿达成,神识既去,魂魄将收归白龙馆,永世为我所役使,你可答应?”
“当然,当然。不论如何,我也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结果,若馆主能帮我达成心愿,我自当以区区魂灵,献于馆主。”他欢喜地答应。
“你走吧。”姬弘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明日子时来馆,我自有物件给你。”
那傅一川往屋外走,玲珑掀开帘子,果然又看不见他了。“吱呀——”院子前破旧的木门兀自开了,“吱呀——”门又合上了。玲珑怔怔地问姬弘:“如果心愿达成,他就要变成那天我见到的守账灵了,是吗?”她转头,怜悯地蹙眉,“如果他不求你帮他找那个坠儿,是不是还能当很久的鬼?”
“他游荡人世上百年,在他眼里,都比不上寻到坠儿与她完婚的那一天。”姬弘也久久地望着那傅一川离开的方向,摸摸玲珑的头说,“鬼虽然是已经死去的人,却和人类一样,为情所系,能做出各种旁人看来觉得愚蠢或不值得的事。你还太小,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他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站起来对玲珑说:“来吧,今天有很多事要做呢。”
走到悬挂画轴的墙边,玲珑指着画问:“子夏,难道这里才是真的白龙馆,而我们昨天待的地方,只是看着这幅画产生的幻觉吗?”
他拉着玲珑,伸手触碰画轴,玲珑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他们已站在白玉凉亭里。姬弘带她向一边走,将玲珑的手贴在玉柱上,低头问她:“你摸摸看,这亭子,是幻觉吗?”
手上传来白玉温润的触感,异常真实。她抽回手,更加不解。
姬弘拉着她走上水面,脚下又聚起浮冰,将他们托在水上稳稳前行。他解释道:“很多人类以为,自己所在的世界就是所有了。他们不知,除了人间,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多不胜数的世界。这万千世界随意散落在宇宙里,就像湖中散落的岛屿,有些岛屿间的距离很近,只要架起桥梁便可通行。我搭了一座桥,把白龙馆所在的世界与你所熟知的人世连接起来,那轴画是桥的一头,这亭子是另一头。”
玲珑点头,听懂了一些。她低头思考着什么,眼睛盯着随脚步聚集前进的浮冰,它们就像一座在随脚步不停修建而成,又随着脚步离开而逐渐塌毁的桥,把亭子与小岛连接起来。
踏上了岸,玲珑抬头,艰难地组织出语言:“子夏,你昨天说,在人间找了几百年都没见过同族,所以自己是唯一的龙。但龙族可能本来就不属于人类世界,只因某些特殊的原因,你才会流落到人间。”
“你能在不同的世界间穿梭,还能搭这样的桥……也许,龙族世界与人类世界间原本有座桥,但那桥后来塌毁了。”她说着说着眼睛亮起来,“你不是唯一的龙,你只是还没找到龙族的世界!”
姬弘听了,并没被她脸上的兴奋感染,只是沉默地笑了笑,又抬眼去望无边的水面。落日浸在水中,将天色与水色都染得通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玲珑见太阳就要被水面吞没,想到兔子,她轻快地拉着姬弘往小院中跑去。
兔子还别扭地钉在院中,玲珑只得先在廊下坐着,她时不时侧眼去看兔子,期待它快点儿活过来。
最后一丝天光还眷恋着不肯褪去,但屋子里的明珠已经开始放射光华。姬弘将食案拿来,说:“吃些东西吧。”
翻开陶碗,一阵焦香扑鼻,玲珑见碗中躺着几串烤肉,好像刚从炭火上取下的一样,烤出的油脂还在吱吱作响,肉上撒着不知名的香料末儿,被烤肉的余温炙出一种奇异诱人的气味。玲珑的口水在嘴里汹涌,她拿起肉串用牙齿扯下一块咀嚼,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她赞叹:“竟如此好吃!”但又奇怪地问姬弘,“你不是说,桌案会探测我的欲望吗?可我以前从没吃过这种做法的肉。”
“没吃过,不代表不想吃,只是你还不知道自己想吃而已。但它知道。”他指指食案。
“嗷……”院中传来一声尖细的呻吟。兔子刚一转醒,便脚下一软,脸朝下栽了下去。两只耳朵软趴趴地瘫在地上,尾巴露了出来,向天翘着,一抖一抖,煞是可笑。
玲珑已经吃饱了,她将陶碗倒扣在桌上,跳下走廊,跑到兔子身边蹲下。见兔子还保持着摔倒的姿势,玲珑有些担心,她试探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它的尾巴。
“干吗?”兔子跳起来。
“啊,真的活过来了。”玲珑眨着圆圆的眼,盯着眼前毛茸茸的兔子,“你竟然是假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