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云障(4)
男子转过来,身上的皮毛罩衣将他衬得异常魁梧,他目光熠熠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戏谑地回问:“你又是什么人?”
玲珑被他这么一问,顿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硬着头皮,逞强地向前走去,双手在身侧紧紧地攥着拳。她上了台阶,一步又一步,站在书房的入口处,面对着那人。她像在给自己鼓气一般,大声地对男子说:“我可不怕你。”
那人好似被她逗乐了,右边眉梢轻轻上扬,说道:“很好。我也觉得我长得并不可怕。”
“你是白龙馆的人吗?”玲珑放松了一些,看着他手上的灯问道,“今晚早些时候,有个……嗯……白龙馆来的家伙,也拿着这样的灯笼。”
“没错,我刚回长安,就听兔子说了这里的情况,我便来这儿收回白龙馆的东西。”
“什么情况?”
他笑笑没回答。
“难道你是……”玲珑心里有个猜测。
“我叫姬弘。”男子耐心地回答,“你可以叫我子夏。”
果然,玲珑猜中了。传说中的白龙馆,传说中的馆主。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这位传说中的传说。
姬弘见她愣在那里,轻咳了一声,伸手将琉璃灯递到玲珑面前,说:“帮我拿一下。”
玲珑想着,好像没有一定要拒绝的理由,便默默地接了过来。琉璃灯明明握在手里,却一点儿重量都没有,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如果不是那紫色的光焰时刻提醒着玲珑,她肯定不会相信自己手里正提着一盏灯。
就在玲珑着迷地研究手中的琉璃小灯时,姬弘从胸前掏出一件东西,转身往屋子里走。他在书房正中的位置停下来,转身面对那座巨大的织云屏,招手示意玲珑也进来。她有些迟疑,但还是跟了进去。走到姬弘身边,玲珑下意识地偷眼去看屏风,屏面仍是那幅精美的云纹织锦,没什么异常,只是在紫色的光下越发美丽,让她开始怀疑那夜所见的屏风异象只是自己的幻觉。
玲珑现在看清了,姬弘右手拿着的,是一把小巧的素面团扇。他将团扇举到胸前,还未动作,就先伸开左臂,将玲珑向身后拦了拦,转头对玲珑说:“如果害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还没等玲珑反驳那句话,姬弘就转回头去,右手握着扇柄平伸出去,轻轻向内扇了扇,然后立起扇面,正对屏风。玲珑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小团扇好似在对面掀起了一阵狂风,将那座织云屏拔离了地面。屏风挣扎着向姬弘和玲珑的方向飞来,室内的光线也似乎开始颤抖扭曲。眼看屏风就要重重砸到他们二人身上,玲珑忍不住快要叫出声了,却见屏风在空中翻腾着变小,眨眼间就被那扇面吸了进去。姬弘呼的一声收了团扇,转身看见玲珑受惊的表情,他嘲笑道:“我都说了,你可以闭上眼睛。”
玲珑根本顾不上和他斗嘴,心里除了惊奇还是惊奇,眼睛瞪着姬弘手里的团扇,原本素净的扇面上出现了一座精巧的屏风,好像画上去的一样。她暗暗赞叹,白龙馆果然名不虚传,这扇子可真是神通非凡。
姬弘将扇子收进怀中,就出了屋子,玲珑连忙也出了书房,跟在姬弘身后问:“你要把屏风带走?主家知道吗?”
只听他轻微地嗤笑了一声,说:“织云屏对你的主家来说已经没有用了。白龙馆的物件不可流落人间,我此行就是来将它拿回馆中收存。”说着转了身,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玲珑,皱了皱眉,“你这样子,不觉得冷吗?”
玲珑的脸上还有刚刚没擦掉的泪痕,一头长发散乱披着,身上穿的是入睡时的寝衣,手脚都冻红了。夜里的确很冷,但梦游出来那么久,之前却一点儿都没感觉到。她想着自己这狼狈的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咬着下唇,半晌才说:“没事的,我不冷……”
话还没说完,姬弘一阵动作,玲珑只觉得浑身覆上了一层厚实的暖意,慌忙抬眼,那件长长的墨色大衣已披在了她肩上。姬弘身上只剩一件月白色的罩纱锦袍,显得身形颀长,清雅非凡。他朝玲珑伸出右手说:“不准备还给我吗?”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玲珑才记起手里的灯,她连忙递过去。抚着大衣前襟的皮毛,玲珑惊叹它的柔软和温暖,意识到它有多贵重,她慌忙地要将它脱下奉还。
姬弘左手搭上玲珑的肩头,动作柔和,沉默却不容置疑地阻止她脱下的动作。他大咧咧地拍了拍玲珑的脑袋,转身要走,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笑意。
“姬馆主……”玲珑快步跑到姬弘面前拦住去路,她双手拽着大衣前襟,但它对玲珑来说还是太长了,下襟在她身后窸窸窣窣地拖着。她怕姬弘就这么走掉,心里最大的疑问将无从解答,赶忙对他说,“我见过你。三天前的夜里,就在这后院西侧的长廊那儿。”
“哦,是吗?三天前?”他一边说,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在今夜之前,他闭门不出已近半月。他张口缓缓地吐出两个字,“子夏。”
“什么?”
他说:“叫我子夏,或者姬弘。”
玲珑哪敢对他直呼大名,只得说:“好吧,子夏。”见姬弘微笑,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的好朋友,哑姐儿,两天前从书画苑外那口井里被人捞了出来。她死了。”玲珑眨着眼努力不落下泪水,“有人说她是自己跳的,可我不信。但要说是意外,也不大可能,哑姐儿一向稳重,做事又细心。”
“与我同屋的姐姐说,她也许前一夜就坠井身亡了。”她有些犹豫地问,“那天夜里你从书画苑的方向过来,有没有看到什么?”
“哼。”他从鼻子里哼出声,佯装恼怒的样子,挑着右边眉梢说,“你想问,她的死是不是跟我有关,对吧?”
“没有没有!”玲珑使劲地摇头,心里还是瑟缩了一下。
姬弘看她惊慌的表情,就没再吓唬她。刚想说话,忽然从几近凝滞的寒冷空气中辨识出了一丝特别的气味,他双眼微微眯起,用力闻着什么。
“烟气。”姬弘蹙眉道,“着火了。”他大步流星地出了书画苑,玲珑也奔了出来。
玲珑看了看不远处黑黢黢的院落,又去看姬弘严肃的面孔,有些不解地问:“哪里着火了?”
姬弘眯起眼看玲珑,像在思索什么,他张口要说话,又有些犹豫。他再次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院落,终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对玲珑说:“我知道你朋友的事。的确不是什么意外。”
听了这话,玲珑立刻转移了注意力,看着姬弘等他往下说。
姬弘郑重地问:“你确定你想知道真相吗?”
玲珑心里有些期待,又有点儿害怕自己会听到些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姬弘叹了口气说:“那好。”
他抬了抬手里的琉璃灯,说:“你看这盏灯,它并不是一般的宫灯。它叫作歧路灯,手持这盏灯的人能够去往任何他心里所想的目的地。”
“真的吗?”玲珑看着灯惊叹道。
姬弘笑笑,点了点头,“它能带人穿过任何屏障,宫墙、山峦、河流……”他顿了顿,接着说,“甚至时间。”
玲珑不可置信地抬眼去看姬弘,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他没有。
“所以,如果你愿意,可以同我去三天前的夜里,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不能改变过去,只能任由那些事顺其自然地发生。”
玲珑立刻说:“好。”
姬弘看进她的眼睛,捉着她的胳膊,一字一句认真地强调:“我是说,我们虽然能够回到事情发生前,也不能做任何事去改变它。你的朋友还是会死去。即便如此,你也愿意去吗?”
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玲珑眼中滚落,但她咬着下唇,仍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姬弘向玲珑伸出手,她顾不上擦去泪水,伸手拉住他。他们面对着书画苑的月门,姬弘低头叮嘱玲珑:“没到前千万不要松手。”他又转头对玲珑说,“有我在,没事的。”一张冷面下,却有什么东西,让人莫名地安心。
玲珑手上用力捏了捏他,表示准备好了。
姬弘又转头看了眼东院的方向,回过头说:“走吧。”一手提着灯,一手拉着玲珑,迈出脚步。
玲珑紧紧抓着他的手,也跟着向前走。可只往前迈了一步,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刚刚还在眼前的月门和院墙都消失了,脚下是黑暗,四周也是黑暗。她转头去看姬弘,可他也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只有那只与玲珑相握的手还能证明他并未消失;她低头去看自己,但自己的手脚和身躯也都藏在黑暗中。玲珑的心脏瞬间被恐惧攫住了,她想叫住姬弘,却听不见自己喊出的声音。她惊恐地吸气,却感觉只吸进了虚空,她知道自己哭出来了,但脸上却感觉不到泪水。
这里没有光亮,没有声响,甚至也没有空气,唯有那朵幽微的紫色光焰还在身前浮沉,似乎成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她不知道脚下虚浮的黑暗还有多远,只能更紧地握着姬弘温暖干燥的手,力图跟上他的步伐。
忽然间,玲珑感到自己一脚踩上了什么坚实的物体。
“到了。三天前的半夜。”玲珑听到姬弘这么说,安心地深呼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手。
才一放松,她重心猛地歪斜,一声惊叫哽在咽喉,双手徒劳地抓了一把虚空,身子就向侧面倒去。还好,姬弘动作敏捷,伸手抄住了她。玲珑揪着他的衣襟,一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一边四下打量。他们已走出刚才黑暗虚无的通道,她低头,发觉脚下是粗粝的瓦片,原来他们正站在一处倾斜的屋顶上。身下的屋宇透出灯光,照亮了四周,玲珑认出这正是书画苑,而他们的脚下便是书房。
“我们怎么在房顶上?”
姬弘笑道:“用这灯引路,有时会有点儿偏差。”
“不过差得不会太远,我瞧瞧。”他挽住玲珑的手,向前走了几步。玲珑被姬弘拉着,如履薄冰地踩在屋瓦上,脚下的瓦片随着二人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快到屋檐尽头,玲珑已是战战兢兢,不敢再向前一步。姬弘将她拉近身侧,俯身在她耳边说:“有我在,没事的。”他又狡黠地一笑,故意站直了假装不看玲珑,调侃道,“如果害怕,你也可以闭上眼睛。”
玲珑瞪他一眼说:“走。”
她赌气地将双眼睁得溜圆,可还是担心地握紧了姬弘的手,另一只手也攀住了他的衣袖。虽然玲珑相信身边这位馆长的神通,但毕竟离地丈余,难免不安。
姬弘朝屋檐外迈步,玲珑咬牙跟着他向前一跳。双脚刚一离开屋檐,玲珑只觉足下生风,原本虚无的空气好似有了实体,软软地托举着她,完全不是她想象中急速坠落的感觉。二人就这样轻缓又优雅地踏着步子落到地上,姬弘转过头轻轻地对她说:“你看,没事的。别忘了,它能带人穿过任何屏障,何况,屋顶与地面间本就没什么屏障。”他晃晃手里的歧路灯,那紫色光芒仍旧幽微诡异,现在却让玲珑觉得无比心安。
“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出声。”姬弘扶上玲珑的肩膀,弓着身子领她向灯光处走去,一边轻声叮嘱她。几步外便是书房的后窗,玲珑看他神秘的样子,也不自觉地猫起腰,放轻了脚步。
行至窗下,姬弘将灯笼搁在脚边,靠着墙壁蹲下去,玲珑也跟着蹲在一旁。他顺着窗框将窗纸轻轻向上揭起一条缝,凑过去窥视室内的景象,然后抬手招呼玲珑也来看。
玲珑挪过去,脚下干脆换成了跪姿,直起腰刚好能将眼睛凑到缝隙处。这条纸缝挨着窗角,正在一座灯后,跳跃的灯火成了绝佳的隐蔽,从室内很难发现有人在窗外,却又给了二人绝佳的视角,整个书房都尽收眼底。
屋内有两个人,只瞧了一眼,玲珑的心跳就变得激烈,她快速地呼吸着:哑姐儿还活着!是的,是她!
玲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轻咬下唇防止自己出声。她眨了眨眼,仍旧安静地窥视着,心里却放松下来,脸上浮现一丝微笑。她想,哑姐儿怎么会死呢?她正好好地站在那儿呢!也许她这两天只是出府办事去了,几位姐姐趁机跟我开了个大玩笑吧。
似是觉察了身边人的异常,姬弘回头,瞥见她脸上的光彩。他想张口叮嘱她什么,却没出声,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玲珑此时哪里能注意到其他人的动作呢,她一心都锁在桌案边的哑姐儿身上。直到原本站在屋子正中的主家转身走到哑姐儿面前,手中一抹银光闪过,竟从怀中抽出了一把短刀。
玲珑一时愣住,心脏骤地缩紧了。
手起,刀落。
被主家的背影挡住了视线,玲珑看不见哑姐儿,担心得厉害,但内心又不太相信,平日仁善的主家竟会伤害哑姐儿。她双手扒上窗台,几乎要破窗而入了。就在此时,主家在桌边坐了下去,玲珑才看见他身旁的哑姐儿,毫发无损,只是轻皱着眉头,担心地望着主家。
原来,主家用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哑姐儿帮他捉着袖子,血液顺着伤口滴下,流入桌上的圆形墨盒里。主家将短刀收回怀中,伸出手臂,哑姐儿拿出帕子,熟练地为主家包扎。她双眼垂下,注视手上的活儿,模样一如往常,沉静而温柔。玲珑看见,主家手臂上还有几道长度相似的疤痕,深深浅浅地散布在伤口附近。
刀伤处理好了,主家捡起桌上的墨盒,接过哑姐儿递来的毛笔,起身走到织云屏前。笔尖蘸了盒中的血,抬手在华美的云纹织锦上写下几个字,鲜红夺目。
“明、春、旱、否……”玲珑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很高兴自己全都认得。
玲珑年纪虽小,但跟着哑姐儿侍奉主家几年,也能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今冬未雪,最近城中已起过几场大火,所幸并未闹出人命,但火焰所到之处屋宇尽皆焚毁,不少人流离失所。若仍不下雪,春来又少雨,田里的庄稼就遭殃了,来年收成必会大减。但若主家能抓住先机收粮囤积,只待城中饥馑,便可高价卖出,大赚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