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荒石园[1]
L'Harmas
它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欢迎它,石头是摇篮。
——让·亨利·法布尔
这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是我的愿望”[2]。一小片土地,不用太大,但要有篱笆的保护,来隔绝马路上的喧嚣;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它贫瘠,被太阳烤得火热,却是蓟草和膜翅目的生灵喜爱的家园。我可以免受来往行人的打扰,向沙泥蜂和泥蜂[3]发问,专心投入到这场艰深的学术研讨会中。一问一答之间,实验是唯一的语言。四处奔波会浪费时间,遥远的路途又让人心烦气躁,而在这里,我不必跑得太远,就能制定一份偷袭计划,布下陷阱,随时去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是我的愿望”,我的梦想,它始终被我精心呵护,而未来变幻莫测,使得它如此遥不可及。
在田野里搭建一个实验室并非易事,尤其是在每天都为生计发愁的艰难时期。四十年来,我一直在以不可动摇的勇气和这穷困潦倒的生活搏斗。朝思暮想的实验室终于落成,这是我孜孜不倦、顽强奋斗的结果,其中的艰辛无以言表。也许接下来我需要一点儿闲暇时间,这是个更重要的条件。之所以要说也许,是因为我仍然没有完全摆脱苦刑犯的枷锁。但我的心愿终究是实现了。噢,也许我来迟了,我可爱的虫子们!我担心,当山珍海味终于呈现在面前,我却已经老得掉光了牙齿,无福消受。是的,有点儿晚了。最初的海阔天空,如今只剩下一小片局促得令人窒息的穹顶,一天比一天更低沉阴郁。除了那些失去的东西,我对过去无怨无悔,甚至从不曾怀念消逝的青春。我没有任何遗憾,也不抱任何希望。岁月已将我侵蚀得面目全非,我甚至开始质疑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废墟之中,还有一道残垣屹立不倒,安稳如山,那是我对科学真理的衷心热爱。我心灵手巧的昆虫们啊,我能否凭着这份热情,为你们的历史郑重地添上几页?
我满怀美好的心愿,但会不会力不从心?为什么我把你们冷落了这么长时间?一些朋友因此责怪我。啊!请告诉朋友们,你我共同的朋友们,我没有忘记你们,也并非因为懒惰而忽视你们、抛弃你们。我在乎你们,我相信,节腹泥蜂的巢穴里藏着更有趣的秘密,等待我们去发现;泥蜂的狩猎还会带来更多的惊喜。但我没有时间。我单兵作战,孤立无援,苦苦对抗这凶险的命运。在高谈阔论之前,生活还要继续。把我的话转告它们吧,它们会宽恕我的。
其他人批评我的语言,认为它不够严肃,或者说,缺乏那种死板的学究气。他们认为,如果一篇文章能让人毫不费力地读完,那么它就没有蕴含着真理。按照他们的说法,只有晦涩难懂的文章才是深刻的。来吧,你们!你们这些手持长矛、身披铠甲的昆虫,请来为我辩护,为我作证!告诉他们,我与你们是多么亲密无间;我带着怎样的耐心进行观察,又怎样一丝不苟地记下你们的一举一动!你们的证词是一致的:我的文字里虽然没有空洞的公式,没有一知半解的胡言乱语,但每字每句都是我所观察到的事实,不多,也不少。如果其他人想对你们发问,也会得到同样的答复。
我亲爱的虫子,如果你们没法说服那些无理取闹的人,是因为我没有将你们描写得令人生厌,那就让我亲自告诉他们:“你们把昆虫开膛破肚,而我研究的是鲜活的生命;你们将昆虫塑造成恐惧和怜悯的对象,而我要激发人们对昆虫的喜爱;你们在刑房和屠宰场一般的实验室里工作,而我在蓝天之下、在曼妙蝉鸣中观察它们;你们用化学试剂检测细胞和细胞质,而我研究本能最高级的表现形式;你们探索死亡,而我探索生命。我为什么不把我的想法都说出来呢?野猪会把清澈的山泉搅得一片浑浊,博物学本该成为年轻人引以为荣的事业,却因为细胞研究的突飞猛进而变得令人生厌[4]。有识之士和哲学家有朝一日也许会对‘本能’这个深奥的问题产生兴趣,如果说我是为他们写作,那么我可以说,我也为年轻人写作,希望能让他们爱上令你们如此憎恶的博物学,这才是我的主要目的。所以,在保证严格尊重事实的前提之下,我尽量避免把文章写得像你们的科学论文一般。唉!论文读起来常常像休伦人[5]的语言一样晦涩难懂!”
但目前来说,这还不是我的工作。我要谈谈我心爱的土地,我要细心耕耘,把它变成观察鲜活昆虫的实验室。在这个小村庄的灯火阑珊处,我终于拥有了它。这是一片荒石园。在当地方言中,荒石园(harmas)指的是未经涉足、布满碎石,连百里香都无法生长的土地。它实在太贫瘠,没有耕种的价值。春天,绵羊偶尔经过,吃一点儿草。不过,乱石之下还有着红色的土壤,所以我的荒石园并非完全荒芜,听说这里还长过葡萄藤。实际上,如果你挖坑种树,还会发现到处是珍贵的树根,因为岁月久远,几乎炭化。在各式各样的农具中,只有三齿大叉能撬动如此坚硬的土地。很遗憾,这里最初的植被都已消失,再也看不到百里香和薰衣草的身影,看不到一丛丛的胭脂虫栎——这是一种低矮的栎树,一抬腿就能跨过去。这些植物,尤其是前两者,对我而言是有用的,蜜蜂和胡蜂需要采食它们的花蜜。我不得不在耙过的土地上再次种植这两种植物。
一些植物很快不请自来,在这里肆意繁衍。它们总是首先出现在被耕耘过的土地上,随后定居下来,生生不息。偃麦草[6],这是一种讨厌的禾本科植物,就算你和它斗上三年五载,也没法彻底消灭它。在数量上占第二位的是各种矢车菊,它们全身都是尖锐的刺,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它们中有黄矢车菊、丘陵矢车菊、星苞矢车菊和粗星蓟,其中以黄矢车菊数量最多。
在这乱麻般的矢车菊丛中,一枝金黄蓟傲然挺立,如同巨大的枝形烛台,橙黄色的花朵就是上面的火焰,它的刺如同钉子般尖锐。上方是一株伊利里亚大翅蓟,它的茎稀稀落落,一根根挺得笔直,足有一两米高,顶端的花朵好像粉红色的绒线团,它的刺与西班牙洋蓟相比毫不逊色。还有蓟中的小矮人家族:首先是猛蓟,它简直武装到了牙齿,就算是采集植物的人都会觉得无从下手;随后是翼蓟,它长着浓密的叶片,叶脉的末端特化[7]成一根根尖刺;还有黑叶飞廉,它看起来就像一个插满了针的玫瑰花结。在这些蓟之间的空地上,露莓带刺的茎匍匐生长,这是树莓的近亲,会结出带蓝色的果实。想要闯进这布满荆棘的丛林,探访昆虫产卵的巢穴,我们得穿上长及小腿的靴子,否则双腿就会被刺得鲜血直流,又疼又痒。只要土壤中还保留着一些春天的雨水,这片植物就不会失去它们狂野的生命力。各种矢车菊开出大团大团的黄色花朵,给这里铺上了一张地毯,上面是西班牙洋蓟堆成的金字塔和大翅蓟柔软的茎。当干燥的夏日来临,便只剩下满地枯枝败叶,一根火柴就能燃起熊熊大火。这就是我拥有的土地,或者说它本来就是这样。这是我心爱的伊甸园,它让我与昆虫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经过四十年的艰苦抗争,我终于拥有了它。
我将它称为伊甸园,就它对我的吸引力来说,这个称呼并无不当。虽然这片土地十分贫瘠,从来没有人愿意在这里撒下一把芜菁的种子,但它却是膜翅目昆虫的天堂。茂盛的矢车菊和蓟将附近的昆虫吸引而来,在我观察昆虫的研究生涯中,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昆虫聚在一起。各种能工巧匠济济一堂,有以捕杀各种猎物为生的捕食者,有建房子的泥瓦匠,有用棉线纺纱的纺织工,有将叶子或花瓣裁剪成零件的组装工人,有锯木头的木匠,有在地下挖出坑道的矿工,有吹气球的工人。还有谁?我也数不清了。
这是谁呀?黄斑蜂,它正忙着把黄矢车菊茎上蛛网般的绒毛收集起来,团成一个绒球,骄傲地用大颚叼在嘴里。它要把这个绒球搬到地下,做成盛蜂蜜和卵的毛毡袋。那些正在激烈地争夺战利品的又是谁?切叶蜂,它们的腹部下方长着黑色、白色或火红色的花粉刷。它们要离开这一片矢车菊,去附近的灌木丛切下椭圆形的叶片,用来制造盛食物的容器。那边几位穿着黑丝绒衣服的又是谁?是石蜂,它们加工泥巴和砾石。在荒石园遍地的乱石上,到处是昆虫们的建筑。哎,那些大声嗡嗡叫着,猛地腾空飞起的是谁?那是条蜂呀,它们住在旧墙和附近向阳的斜坡上。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壁蜂,一只正忙着在蜗牛螺旋形的空壳上建造蜂巢,另一只把一小段干枯的露莓茎挖空,为幼虫准备一个圆柱形的婴儿房,它还会用隔板将婴儿房分成几层。第三只壁蜂把一段被切下来的芦苇当成了天然的管子。第四只霸占了石蜂的空巢,成了不交房租的房客。还有长须蜂,它们中的雄性有着长长的触角;准蜂的后足上有巨大的毛刷,用来收集花粉;还有庞大的地蜂家族,腹部纤细苗条的隧蜂……以及其他的昆虫,我就忽略不计了。如果要一一细数这片矢车菊中的房客,那几乎得把整个蜜蜂家族都算上呢。我曾经把我新发现的昆虫呈给波尔多的一位昆虫学家——学识渊博的佩雷教授,他惊讶地询问我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捕猎技巧,居然能捉到那么多的昆虫,其中还不乏新发现的品种。实际上,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对捕捉昆虫也没什么热情。相比用大头针钉在盒子里的标本,我更喜欢观察昆虫在大自然中劳碌的样子。我之所以能捉到那么多昆虫,一切都得归功于我那片长满了矢车菊和蓟的荒石园。
我何其幸运,在这些采蜜者中间还生活着一个捕猎者的部落。泥瓦匠们在荒石园里四处忙碌,堆起了一个又一个的沙丘和小石堆,那是它们用来建造墙壁的材料。工程进展十分缓慢,于是这些材料都被人霸占了。石蜂三五成群,挤成一团,在石块的缝隙里过夜。蓝斑蜥蜴找了一个藏身的洞穴,等着捕猎路过洞口的金龟子。它胆大包天,无论是人还是狗,只要靠得太近,它都敢张开大嘴扑上去。白顶鵖披着一身白色羽毛,只有翅膀是黑色的,看起来像个多明我会修士[8]。它喜欢蹲在最高的石块上,短促地哼着乡村小调。它的巢一定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里面有天蓝色的卵。小修士消失在乱石之间。真遗憾!这是一个迷人的邻居,相较之下,我可一点都不怀念蓝斑蜥蜴。
沙土还为另一些族群提供了庇护所。沙蜂正在打扫地穴的门槛,在身后抛下一把把尘土。掘土蜂咬住螽斯的触角把它拖走,一只大唇泥蜂正在把捕到的叶蝉拖进地窖里。后来,泥瓦匠把这些捕猎者都赶走了,这让我深感遗憾。不过,如果我想把它们召回来,只要再砌起几个沙堆就好,它们很快会住进去的。
也有一些捕猎者留下来,尽管它们的家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有沙泥蜂,我曾在春天或秋天看见它们在花园中的小径和草地上飞来飞去,寻找毛毛虫;有警觉的蛛蜂,它们拍着翅膀,四处搜寻蜘蛛的踪迹。个头最大的蛛蜂会捕食法国狼蛛,这种狼蛛的巢穴在荒石园里并不少见,那是一种垂直的深坑,洞口还有用稻草和蛛丝编成的围栏。如果你朝坑里望去,你会看到蜘蛛的眼睛像钻石一般闪闪发亮,但大多数人会对这样的景象感到恐惧。对蛛蜂来说,这样的猎物是多么危险!现在,在夏日午后的酷热中,红牧蚁从蚁窝出发,开始了一场艰苦的远征,它们要去俘获奴隶。如果时间充裕的话,我们可以跟着它,看看这场狩猎。在一小片茂盛的牧草上,还能见到长达一法寸半[9]的土蜂,它们懒洋洋地飞着,然后钻进草丛中,拖出一条肥大的虫子,那是某种鳃角类金龟子的幼虫,比如犀金龟或花金龟。
这里有多少昆虫等待我去研究啊,而且我还没说完!人们抛下了这块地,留下闲置的房子。人去楼空之后,动物们便前来占领这片清静之地。莺在丁香丛中筑巢;翠雀在茂盛的柏树中隐居;麻雀把破布和稻草搬到瓦片下;金丝雀从南方飞来,在梧桐树梢头歌唱,它那柔软的窝只有半个杏那么大;红角鸮每晚发出单调的鸣唱,如同笛子一般;还有象征雅典娜的纵纹腹小鸮[10],每天都能听到它呜呜咽咽的叫声。房子前面有一个大水塘,里面的水来自向村里的喷泉供水的渡槽。到了繁殖的季节,方圆一公里内的两栖动物都会在这里聚集。黄条背蟾蜍就常在这里约会,它们有的能长到盘子大小,背上有一条窄窄的黄色条纹。当暮色降临的时候,产婆蟾[11]在池塘边沿跳来跳去,雄性的后腿上挂着一串串的卵,每个卵都像胡椒那么大。这些慈爱的父亲远道而来,只为了把珍贵的卵袋放到水里,然后它就藏到石板下,发出铃铛般清脆的鸣叫声。还有雨蛙,它们不是躲在树叶间呱呱叫,就是忙着潜水,姿态优雅。五月的夜里,池塘变成了一个嘈杂的交响乐团,蛙声震耳欲聋,吵得人寝食难安。我们得采取严厉措施,来解决这个问题。能怎么办呢?一个被吵得睡不着的人可是很凶的。
膜翅目的昆虫们更加大胆,它们甚至敢强占我的隐庐。白边切叶蜂在我门槛边的一小堆瓦砾里筑巢,我进门的时候得小心别踩坏了它的窝,别踩死了正在忙活的矿工。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过这种专门捕捉蝗虫的切叶蜂了。我刚刚认识它时,曾顶着八月里火辣辣的太阳,走上几公里的路,才能见到它。现在,它就在我家门前,我们成了亲密的邻居。关着的窗户还为壁泥蜂提供了温度适宜的居所,它在石砖墙上用泥巴做了一个窝。这种泥蜂捕食蜘蛛,百叶窗上刚好有个小洞,它就从那里钻进它的巢穴。还有几只石蜂把巢搭在百叶窗的线脚上,一只蜾蠃在半开的屏风下部建起它的小圆顶。胡蜂和马蜂是我餐桌上的常客,它们常常飞过来,看看我们吃的葡萄是不是熟透了。
这里的生物数量繁多,种类齐全,而且我还远远没有把它们一一列出来。如果我能让它们开口说话,它们的对话一定十分有趣,足以慰藉我的孤独。这些可爱的生灵有的是我的旧交,有的我才刚刚认识,它们都在这里捕猎、采蜜、筑巢。而且,如果要换一个地方进行观察,附近几百米处就是山坡,那里生长着一丛丛的野草莓、岩蔷薇和欧石楠,那里有沙蜂喜爱的沙地,那里的泥灰岩坡地住满了各种膜翅目的昆虫。正因为预见到这里丰富的物种,我才逃离城市来到乡村,给萝卜除草,给莴苣浇水。
人们投入了巨额资金,在大西洋和地中海沿岸建起实验室,解剖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的海洋动物;人们大量使用功能强大的显微镜、精密的解剖仪器、捕捉动物的机关,出动大批的渔民和小船,建设许多水族馆,只是为了研究某种环节动物[12]的卵黄如何分裂,我真是想不通为什么要研究这个问题。我们瞧不起陆地上的昆虫,然而它们和我们息息相关,它们为普通生理学提供了无价的资料,有些昆虫还会毁坏庄稼,危及我们的公共利益。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个昆虫实验室,不研究泡在三六烧酒[13]里的昆虫尸体,而是研究活生生的昆虫,并观察昆虫的本能、习性、生活方式、劳动、抗争和繁衍,让农业和哲学从中获得启发?深入了解一种会毁坏葡萄的昆虫,也许要比知道某种蔓足亚纲[14]动物的一根神经末梢长什么样重要得多;用实验确定智能与本能之间的分界,通过比较动物界的现象来解释人的理性是否可以改变,这也比知道甲壳纲的生物有多少触须重要得多。为了弄清这些大问题,我们需要大量的研究人员,现在却一个人也没有。研究软体动物和植虫[15]成为流行的风尚。人们用拖网探索海底,却对脚下的土地几乎一无所知。我等待着这种风气发生改变,与此同时,我开辟了荒石园这个实验室,用来观察鲜活的生命,并且没有花纳税人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