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分子是在黎明破晓前到达的——他们身穿红色训练服,提着大旅行袋,翻墙而入的时候还得到了几名美国运动员的协助。这里的安保措施十分松懈,就算有人看见了也懒得上前多问一句,更别说阻拦了。因为,这一回德国人想要苦心营造出宽松友好的气氛,办成一届“友好运动会”,好教人不再想起在希特勒“赞许”的目光下举办的1936年柏林奥运会。所以,对于在外面喝个通宵、凌晨再翻墙溜回宿舍这种事,大家早已见怪不怪了。现在,这8个巴勒斯坦人正悄悄靠近康纳利街31号——那里是乌拉圭、中国香港和以色列选手的驻地。他们都是恐怖组织“黑色九月”的成员。这会儿是1972年9月5日凌晨4点10分。
恐怖分子一脚踹开了第一间公寓的门,吵醒了以色列籍摔跤裁判约瑟夫·古特弗罗因德(Yossef Gutfreund)。古特弗罗因德飞扑过去,奋力抵住大门,大声提醒他的同胞们快逃。与他同屋的举重教练图维亚·索科洛夫斯基(Tuvia Sokolovsky)成功破窗而逃,但其他5名教练和裁判员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连同古特弗罗因德一起被劫持为人质。恐怖分子将他们绑起来,押到了二楼的一间空卧室里。
随后,恐怖分子又胁迫摔跤教练莫西·温伯格(Moshe Weinberg)带他们去找其他以色列国家代表队的队员。温伯格权衡再三,觉得摔跤运动员和举重运动员对抗起这帮绑匪来胜算较大(第三间公寓里是这类运动员)。于是,他告诉绑匪,第二间公寓里住的是乌拉圭代表队——其实里面住的是以色列的射击、击剑和田径运动员们。于是,绑匪跳过了第二间公寓,直接去了第三间,那里仅有一位摔跤运动员成功逃脱,其他人则不幸被劫持。后来,温伯格和举重运动员约瑟夫·罗马诺(Yossef Romano)试图逃跑,却不幸惨遭恐怖分子开枪杀害。
温伯格的尸体跌落到了人行道上,被一名保安看见了。这名保安随即向德国当局报了案,由此开始了长达21个小时的煎熬。初步交涉下来,恐怖分子提出要转移到埃及后再做进一步谈判。民主德国警方满足了绑匪的要求,派出直升机将恐怖分子连同遭劫持的人质一起从奥运村送到了机场。在那里,警方展开了一次失败的救援行动——交火中,恐怖分子杀害了剩余的所有人质。整场事件共造成11名运动员罹难,1名警察殉职,5名恐怖分子被击毙。
当时,美国长跑运动员弗兰克·肖特就住在以色列代表队宿舍的对街,他从阳台上目睹了整个劫持事件。晚上,在听到当局再三保证被劫持运动员的生命安全后,他才上床休息。然而,第二天早晨醒来后他却听到了残酷的消息。在惨案发生之前,慕尼黑奥运会可以说举办得相当成功:400家企业、6000名工人耗时6年、耗资8.5亿美元建成了比赛场馆和奥运村;共有122个国家、7000名运动员参赛;前6个比赛日约有1200万名观众抵达现场观看比赛;现场的记者人数始终保持在7000名上下;全球共有8亿观众从电视上观看了开幕式的直播……恐怖分子深知,这里就是全世界最吸引眼球的舞台!这一届奥运会是如此精彩:游泳运动员马克·斯皮茨(Mark Spitz)和娇小的体操运动员奥尔加·科尔布特(Olga Korbut)一炮而红;瑞典游泳名将冈纳·拉尔森(Gunnar Larsson)在400米混合泳项目中险胜美国选手蒂姆·麦基(Tim McKee),胜负差距要数到小数点后第3位;美国男篮28年来首次在决赛中输给了苏联队,比赛过程中误判连连,有人甚至称其为“国际篮球史上最有争议的比赛”;戴夫·沃特尔(Dave Wottle)戴着他标志性的高尔夫帽,在800米跑项目中赢得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胜利——最后200米时,他从最后一名奋起直追,最终以0.003秒的优势夺得了冠军。
肖特和他的队友肯尼·穆尔(Kenny Moore)、杰克·巴切勒都不知道他们的参赛项目——马拉松是否会有变数。而此时,政客们正忙着为是否要继续进行马拉松比赛而辩论争吵:以色列总理梅厄夫人(戈尔达·梅厄,Golda Meir)要求立即中止奥运会,颇具影响力的《纽约时报》体育专栏作家雷德·史密斯(Red Smith)也发出了相同的呼吁;另一方面,阿拉伯国家却在集体抵制为罹难运动员举行的纪念仪式。继续比赛似乎对死者不敬,但中止比赛也无济于事。毕竟,跑步能赋予谋杀什么意义呢?况且,不跑似乎也同样毫无意义。无论怎么做都于事无补,人死不能复生。
肖特尽己所能保持好状态迎战马拉松。在此之前,他还参加了10公里跑项目,获得了第5名。比赛使他既疲惫又紧张,为了放松,他同穆尔、巴切勒一起绕着奥运村的边界线慢跑。他既不是什么政治家,也不能改写历史,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跑步而已。
没名气的夺金热
肖特来自新英格兰,是一位医生的儿子。他打小就很有主见,对想要做的事自有主张。他一开始玩的是滑雪,后来因偶然读到一篇报道,说法国滑雪队因为在淡季训练跑步战胜了奥地利队,于是,他转向了跑步。他成功说服了体育老师,在其他孩子玩橄榄球的时候,允许他绕着球场跑圈。很快,他就连上学都用跑的了——3公里的路程,穿上低帮科迪斯(Keds)运动鞋,把课本往胳膊底下一夹,就上路了。
肖特生平第一次参加跑步比赛,是在马萨诸塞州诺斯菲尔德市的赫蒙山私立学校(Mount Hermon)。这所学校有一个传统——一年一度的“苹果派赛跑”(Pie Race),全长大约7.3公里。凡是能在33分钟内跑完全程的男生,或在40分钟内跑完全程的女生,都能获得一只苹果派作为奖励。参赛者以高年级学生居多,他们比肖特年长,也更加训练有素,但肖特最终还是获得了第7名的成绩。在赛程的后半段,他接二连三地超过了许多人,这使他意识到自己不仅有耐力,也有速度。不过,直到进入高三,他才加入了学校的越野队,在那个时候,他对是否要投身这项运动仍然不确定。到了1964年的秋天(肖特在赫蒙山私立学校的最后一年)他在越野跑项目上已所向披靡——赢得了这一年的新英格兰锦标赛和学校的“苹果派赛跑”,并且打破了所参加的所有比赛的纪录。最终,他退出了滑雪队。在第二年春天的田径赛季中,他继续保持不败,并刷新了2英里跑的学校纪录。
高中毕业后,肖特进入耶鲁大学学习。为了取得好成绩,他成天忙于医科大学的预科课程,跑步变成了次要节目。若没有十分的胜算,他是不会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这一点他可谓完全继承了父亲的勤勉克己,对轻浮享乐嗤之以鼻。但另一方面,他还继承了母亲的浪漫情怀,对于跑步,肖特所知甚少,经验尚浅,即便如此,在大三升大四的那年暑假,对跑步的热爱还是促使他下决心去参加生平第一场马拉松比赛。这场比赛恰好就是在科罗拉多州阿拉莫萨举行的全美奥运预选赛,它吸引了举国上下的顶尖跑者。长距离、高海拔(海拔超过2000米)和炎热的天气都令肖特难以适应,再加上他的跑鞋是借来的,小了半码,在跑到24公里时他不得不退出了比赛。尽管如此,这次经历却使肖特了解到在奔跑过程中,跑鞋很重要,一定要适合自己的脚。
肖特回到耶鲁校园,依然在浪漫与务实之间徘徊不定。为此,他向鲍勃·吉根加克(Bob Giegengack)教练求助——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做到多好。吉根加克曾执教过1964年的美国奥运代表队,是全美顶尖的田径教练。他回答道:“如果你下定决心,并进行刻苦训练的话,是有机会入选奥运代表队的。”
这正是肖特需要听到的。寒假期间,他把训练量翻了一番,周跑量增加到了近130公里。毕业在即,他将目光投向了在田纳西州诺克斯维尔举行的全美大学生室外锦标赛;他赢得了10公里跑项目,比第二名足足快了32秒;在5公里跑项目中,他仅以1秒之差屈居第二。这两场比赛使肖特跻身“全美最有前途的长跑运动员”之列。
但人总是要生存的。对一名耶鲁毕业生来说,“职业长跑运动员”可算不上什么职业。事实上,在1968年,它对任何人来说都不能算是个职业——那时可没有什么球鞋合同,赢了比赛也拿不到奖金,更没有赞助商来承担训练、交通和住宿费用。这时,肖特务实的一面便占了上风。当时,他的父母已搬去了新墨西哥州,肖特便考入了位于该州阿尔伯克基市的州立大学医学院。
于是,肖特白天上课、学习,夜晚和清晨跑步。这样的生活持续了6周,由于教务处不同意他更改学习进度计划,跑步成了问题。这一次,激情战胜了理性——他选择了退学。其实,这个决定也是相当理智的:肖特知道自己是一名优秀的,甚至杰出的跑者。在他看来,还没尝试过能将自己的天赋发挥到什么程度就放弃,是不理智的。医学院可以等上几年再念,但跑步的最佳年龄却是等不起的。
就这样,肖特搬去了父母所在的陶斯镇(Taos),当起了建筑工人。干活的间隙,他就在这个贫困小镇的小径和土路上跑步——一个骨瘦如柴的白人小子,身高还不足1.75米,一看就是个很好欺负的家伙。一次,他被小镇上的一群拉丁裔小混混给盯上了,他穿街走巷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的追赶。这件事发生后,再去跑步的时候,他父亲便开了辆皮卡跟在后面,身旁放把点三八(相当于9毫米)口径的手枪。当小混混们再度靠过来时,肖特的父亲朝他们头顶上空放了几枪,把他们给吓跑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招惹过肖特。
肖特漫无目的地跑着,每天20~25公里不定,跑到哪里算哪里。就这样自顾自跑了7个月后,他意识到一个人跑步对提升速度毫无帮助。于是,他决定去找杰克·巴切勒——巴切勒曾在佛罗里达接力赛(Florida Relays)的2英里跑项目中战胜过自己。他此时正住在盖恩斯维尔市,一边攻读昆虫学硕士学位,一边继续跑步。肖特不请自到,不久,两个年轻人就双双加入了佛罗里达州田径俱乐部(Florida Track Club,简称FTC),开始同俱乐部的一小队运动员一起训练。
佛罗里达州田径俱乐部是由佛罗里达大学的田径教练吉米·卡恩斯(Jimmy Carnes)于1965年创立的。该俱乐部建立的初衷是为了给转校生提供一个相互竞争的平台,因为他们往往要等上一段时间才会被正式纳入大学校队。巴切勒是第一个加入该俱乐部的非本科学生——当时他已经是研究生了。不久,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硕士研究生杰夫·加洛韦(Jeff Galloway)和正在攻读法学学位的约翰·帕克(John Parker)也报了名。紧接着,是未来在1500米项目世界排名第一的马蒂·利阔里(Marty Liquori)。盖恩斯维尔温度高、湿度大,并不是最理想的跑步地点,尽管如此,它依然成了中长距离跑的圣地。盖恩斯维尔连同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以及俄勒冈州的尤金市一起,被誉为“跑步风潮兴起的中心地”。波士顿和尤金市的气候条件同样不理想。
肖特与帕克成了室友,帕克后来还著有畅销书《曾为跑者》(Once a Runner)。在帕克的力劝下,肖特也报读了法学院——每季度每学分的学费才2.4美元,再穷的跑者都能读得起。
1970年6月,肖特在AAU业余锦标赛中赢得了3英里跑和6英里跑两个项目的冠军。于是,他受邀参加在列宁格勒举行的年度美苏对抗赛,同苏联人较量。肖特以“黑马之姿”爆冷夺得了10公里跑的冠军,并因此登上了《体育画报》(Sports Illustrated)——对长跑运动员来说,这算得上罕见的殊荣了。在10公里跑项目中获得第二的是俄勒冈大学的毕业生肯尼·穆尔。穆尔和肖特随后成为挚友,也正是穆尔说服肖特去跑马拉松的。穆尔后来曾开玩笑说,他之所以会建议肖特去跑马拉松,仅仅是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跑赢肖特了。
一年后,在尤金市举办的AAU业余锦标赛上,穆尔也确实在马拉松项目中战胜了肖特,但这却是最后一次。在8月的泛美运动会(Pan American Games)上,肖特赢得了他生平第一个马拉松冠军头衔。同时,还拿下了10公里跑的金牌。12月,在著名的福冈马拉松赛上,肖特更是击败了诸多世界级好手夺魁,并将个人最好成绩缩短了5分钟。
一夜之间,肖特成了世界排名第一的马拉松选手——尽管他在美国国内毫无名气,却一举成为全美最有希望的奥运夺金热门。要知道,距离美国上一次夺得奥运会马拉松金牌已经过去了整整64年!
复活、救赎和胜利
1972年5月底,肖特从盖恩斯维尔搬到了科罗拉多州的韦尔市。在那里,他同巴切勒和加洛韦一起进行高海拔训练,他们每天都要跑两次——有时甚至三次,每次至少跑30公里。肖特每晚睡10个小时,白天,在几次长跑的间隙,会再加一次午休。他们的训练强度很大,更困难的是,这些训练都是在高海拔地区进行的,那里空气稀薄,含氧量低于平地。6月1日,他们跑了16个400米,每回用时都在60~64秒之间,两个中间休息不超过30秒。这样的训练节奏差不多相当于在一次训练中跑4个1.6公里,每回都跑进4分钟以内。他们还跑了32个200米冲刺跑,两个中间只休息极短的时间(差不多15秒)。肖特像训练赛道比赛一样训练着马拉松,并且逐步增加每次的跑步距离,同时缩短中间的间歇时间。在所有跑马拉松的运动员当中,肖特是第一个意识到速度几乎同耐力一样重要的人——他正是通过间歇训练获得了不可超越的优势。
在美国奥运会预选赛上,肖特参加了10公里跑和马拉松两个项目。每个项目预选赛的前3名将正式进入国家队,第4名则成为替补。选拔过程严格无情,不容一丁点儿失误,且存在偶然因素——无论是发挥失常,还是受伤、感冒,甚至只是在比赛过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你就与奥运会无缘了。如果肖特成功入选国家队,就意味着他必须在两个月之内用一流的水平跑两场马拉松,这无疑又增加了疲劳和受伤的风险。尽管如此,在35℃的高温天,当10公里跑预选赛的枪声响起时,肖特仍然头也不回地奋力冲了出去。在马拉松项目预选赛上,肖特和肯尼·穆尔刚出发就一路领先,最终两人并列第一。而巴切勒也轻松击败了杰夫·加洛韦获得了第3名。不过,加洛韦此前已经入选了10公里跑的国家队。
现在,这三位好朋友正在奥运村焦灼地等待着消息,看他们为之付出艰苦努力的项目是不是会被取消。在这种时候,无论是尊重逝者中止比赛,还是对自己更为有利的继续比赛,他们都无能为力。穆尔事后曾说,他们(运动员)一直都生活在象牙塔里,远离“外面那个庞大的、堕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小到个人,大到国家政府,都拒绝遵守最起码的道德准则”。然而现在,在慕尼黑,那个世界硬是闯了进来,推倒了为运动员们竖立起来的“人工边界”,将一切都涂抹上了死亡的昏暗色调。
当听到国际奥委会主席埃弗里·布伦戴奇(Avery Brundage)宣布奥运会将继续进行时,奥林匹克球场内的运动员们不禁欢呼雀跃。但以色列随即撤回了剩下的所有运动员,以示抗议。马克·斯皮茨也带着他的7枚奥运金牌回到了美国,以个人名义抗议这个决定。组委会为剩下的犹太裔运动员提供了特别的保护——奥运村仿佛变身成了占领区,荷枪实弹的警察四处巡逻。一夜之间,“友好运动会”变成了“致命运动会”。
由于要为罹难运动员举行纪念仪式,马拉松项目的比赛时间从9月9日推迟到了9月10日——田径项目的最后一个比赛日。英国名将罗恩·希尔(Ron Hill)对这项变动大为不满,甚至在赛后宣称正是由于临时改期使他丢掉了本该到手的奖牌。但对肖特来说,这却是个利好消息——他刚刚跑了两个10公里,多一天休息时间对他来说大为有利。恐怖袭击也使媒体加大了对后续赛事的报道力度,于是,全世界的注意力都聚焦到了马拉松项目上。ABC(美国广播公司)主持人吉姆·麦凯(Jim McKay)曾经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马拉松比赛的开始标志着奥林匹克体育场的“情绪转变”——观众们在惨案发生后第一次“放下了悲伤”。讽刺也好,残酷也罢,慕尼黑大屠杀就这样完美地应合了耶稣基督“复活、救赎和胜利”的故事线,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对ABC来说,简直找不到比这更合观众胃口的情节设定了。
马拉松是个另类的项目,当时在美国本土并不怎么受关注。直到1921年,马拉松的标准距离才被正式定为42.195公里。在此前举办的7届奥运会上,因举办地地貌的不同、历史巧合、要照顾英国皇室成员的需要(为了让皇室成员拥有更好的观赏比赛的角度),等等,共出现了6种不同的距离,从38~44公里不等。美国运动员约翰尼·海斯(Johnny Hayes)曾在1908年获得过冠军,那是一场有争议的比赛:当时第一个跑完全程的是意大利人多兰多·皮埃特里(Dorando Pietri),但他在进入奥林匹克体育场后转错了方向,之后又不止一次地摔倒,最后被赛事官员半搀半扶着冲过了终点线。赛后,美国代表队提出抗议,最终,奥委会取消了皮埃特里的冠军资格。于是,金牌给了海斯。
如今,距离海斯的胜利已经过去了整整64年。在这64年间,美国再也没有获得过马拉松赛金牌。事实上,在1500米以上距离的所有中长距离跑项目中,美国只在1964年拿过5公里跑和10公里跑的金牌,除此之外,再没有赢过。美国的体育文化重视橄榄球、棒球和篮球,因此,更容易出短跑选手而不是长跑选手。因为要一名橄榄球运动员在休赛期去跑赛道比赛并不难,但要想成就一名长跑选手,除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在公路上跑步之外,很少再有其他方式了。在这一届奥运会上,美国人曾对史蒂夫·普利方坦寄予厚望——普利方坦是肖特的朋友兼队友。他喜欢积极领跑,人又长得帅,魅力十足,名气也不小。然而,在5公里决赛中,普利方坦虽然一路领跑,却在最后150米败在了冲刺上,最终屈居第4,与奖牌失之交臂。
现在,所有希望都落在了肖特身上。尽管肖特当时排名世界第一,但博彩公司的赔率却更青睐英国选手希尔——希尔在波士顿马拉松赛中跑出了2小时10分的好成绩,将该项赛事的纪录缩短了3分钟(当时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是澳大利亚人德里克·克莱顿[Derek Clayton],成绩是2小时8分33秒)。希尔和克莱顿都不看好肖特:克莱顿认为肖特“抬腿过高”;希尔则觉得肖特刚跑完10公里,肯定已是强弩之末了。ABC预测这场比赛将非常激烈,因此在全程都布置了摄像机。除麦凯之外,ABC还聘请了小说家埃里奇·西格尔(Erich Segal)为比赛提供生动的讲解。西格尔教授著有《爱情故事》(Love Story)等畅销书,并曾在耶鲁大学教过肖特古典文学。除此之外,他本人还是一位业余马拉松选手,但却从未当过播音员——这一点很快就被看了出来。
你已经赢了!
开赛时间是下午3点整。这天天气很暖和,湿度也很高,不过,这对肖特来说又是一个利好消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盖恩斯维尔的炎热与潮湿。比赛的线路是奥运会吉祥物腊肠犬瓦尔迪(Waldi)的轮廓线:选手们从小狗的后颈处出发,先通过比较平坦、背阴的居住区和公园;下半段则有很长一段蜿蜒的砾石路——比赛前一天,曾有运动员抗议说这段路的路基太过松软;之后,还要再绕回奥林匹克体育场跑最后一圈。
来自39个国家的74名运动员获得了参加马拉松项目决赛的资格。现在,在6万名观众的注视下,他们站上了起跑线。一位赛事官员对参赛选手宣读完最后的指示便快速退到赛道一边,发令官举起了发令枪,参赛选手各就各位:低头,屈膝,绷紧手臂。枪声响起,选手们如离弦之箭一般径直冲了出去,开始跑第一圈。虽然在起跑时争先是毫无意义的,但很少能有人抵挡住体内迅速分泌的肾上腺素,或者那瞬间即逝的荣耀所带来的诱惑。现在,他们转过了最后一道弯,跑上了直道,紧接着便穿过入场隧道,来到了大街上。希尔和克莱顿一开始就领先了,其他选手则尽量不让他们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消失。尽管接下来还有许多公里的路程可以缩小差距,但事实上,有许多比赛恰恰就输在了前面的人再次提速自己却追不上的时刻。任何一个想要争夺冠军的人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决不能让那两个领跑的人离自己的视线太远。
希尔和克莱顿轻轻松松跑过了10公里标记处,用时31分15秒。肖特比他俩慢了10秒,此时,他前几天才放入阿迪达斯平底竞赛鞋里的新鞋垫已经把脚磨出了水泡。但肖特不顾疼痛,继续向前跑着。在第一个饮水点,他拿起一只标有“辐射危险”的瓶子,里面装的是可口可乐。他和肯尼·穆尔得到许可,已事先将可乐里的气放掉,这么做可以避免二氧化碳带来胃痉挛的危险。糖分和咖啡因给了肖特动力,就好像是喝了便宜的能量饮料。现在,他感觉好多了,肌肉放松了下来,呼吸也渐渐平稳了。
现在,克莱顿一马当先,肖特则身处克莱顿身后约50米的小集团之中。快到15公里的时候,众人的速度不约而同慢了下来,于是,肖特开始领跑。正如赛后他自己所说的,当时他意识到,除非刻意减速,他自然而然就能成为领跑者——这一招是有风险的,因为时间过早。但当时,肖特决定跟着自己的势头跑。他这样写道:“我自己做出了选择,就是现在——时机到了。我告诉自己尽量将领先优势扩大,因为我确信,一旦有了足够多的优势,就没人能超过我了。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候,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人会冲到前面去。在马拉松比赛当中,5秒或10秒的领先优势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当时还剩下二十六七公里没跑呢。”当时温热的环境让肖特感觉十分舒服,这似乎也正是甩开对手的好时机,肖特本来也喜欢控制比赛节奏。在福冈马拉松和奥运会预选赛上他都是这么跑的:在较早的时候就取得领跑位置,并且加快节奏。这样一来,任何想要赢他的人都必须跟着他的节奏来跑。这等于扔下了一道战帖,看其他参赛者谁敢来应战。
在15公里处,肖特的领先优势仅为5秒,到25公里时,扩大到了57秒。现在,轮到其他选手快要看不到肖特了。尽管依然还剩下十几公里要跑,但肖特的胜算正在一步步加大。其他人现在再想要超过他,除非祈祷肖特自己支持不住了,不然,就非得尽快赶上他才行。
到了30公里的时候,肖特的领先优势进一步扩大了。与此同时,穆尔跑到了第2位,巴切勒则在第6的位置,仅落后穆尔38秒。在连续64个年头的“金牌荒”之后,转眼间美国就要迎来“丰收年”了。肖特跑得十分稳健,步频紧凑,步幅也控制得很好,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费力的表情。他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生物力学分析范例:没有不必要的动作,没有多余的内耗。撇开克莱顿带有偏见的观察结果不论,肖特的抬腿动作堪称完美,他的身体微微向倾,头部保持平稳,双臂有力地摆动着。
沿途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为领先的美国运动员欢呼加油。肖特身穿白色背心,上面印着红色的“美国”字样,号码布上印有大大的“1014”号。一辆媒体大巴喷吐着柴油废气紧跟着肖特,但肖特看上去并未受到难闻气味的干扰。他以绝对的领先优势率先来到了英国花园(the English Garden),从这里开始,就是长达6.5公里的碎石路了——这一段简直像盘山小路般难行。肖特知道,一旦率先抵达英国花园,他的对手就很难再赶上他了,因为在蜿蜒的小道上,他们就连看见他都很困难。此刻,肖特尝到了先前策略的甜头:他不仅保住了领先位置,更进一步将优势扩大到了90秒。虽然前面还有7公里多的路程,但这一刻,肖特已然感觉到胜利在望了。这美好而辉煌的愿景,为肖特带来了迄今为止最大的满足感。尽管他知道,这只是多巴胺在“作祟”,但它确实带来了极乐的感觉。
肖特现在只有一个目标:跑回体育场。最后的几公里尤为艰难,但肖特心里有底,因为他的对手想要赶上他,除非在接下来的路程中平均每公里比他快十五六秒——在马拉松比赛的最后阶段,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即使自己在最后1公里把速度降到4分22秒,照样胜券在握。肖特像念经一样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些话,这些话就像经文一样给予了他的双腿继续迈动的力量。如今,要不要输掉比赛全由他说了算,而他不想输!
已经能看见体育场了:黄昏下那一片钢筋混凝土!当快要跑进入场隧道时,他听到场内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有那么一刹那,他迷茫了:他们在为什么欢呼?跳高比赛吗?还是有谁打破了世界纪录?随着他进入隧道,四周霎时一片寂静。对肖特而言,这是奥运会的标志性时刻,这一刻将长久地留在他的记忆中:入场隧道连接着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终点线,也象征着马拉松的终结。好一条阴凉昏暗的、通向胜利的甬道!
当肖特终于出现在场内跑道上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片寂静。这太奇怪了,他想,但他没去理会这些,而是专心朝着终点线冲刺。就在他这么做的时候,寂静转变成一片嘘声,乍听上去,这似乎是东道主在对美国人的胜利嗤之以鼻,但实际上他们是在抗议另一件事:奥委会宣布取消德国学生诺伯特·苏德豪斯(Norbert Sudhaus)的马拉松冠军资格。原来,这家伙在马拉松比赛的最后时刻闯进了赛场——想一想前两天刚发生的恐怖袭击和德方宣称特别加强的安保措施,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苏德豪斯肌肉发达,加上他像模像样穿着短裤和背心,成功骗到了全场观众——他们还以为德国人要赢得马拉松金牌了。
而此刻的广播室里,埃里奇·西格尔大叫起来:“那不是肖特!那不是肖特!他是个骗子!把他赶出赛场!奥运会怎么能发生这种事情?!简直太雷人了!快把那个家伙赶下去!肖特在那儿!那儿的那个才是肖特!加油,肖特!你已经赢了!”西格尔这段毫不专业但率性可爱的怒吼几乎与肖特的胜利一样牢牢抓住了公众的注意力:这完全是真情实感的迸发,既契合长跑的竞争精神,又充分展现了长跑爱好者们的激情。
转过最后一道弯的时候,肖特已经精疲力竭,几乎神志不清了,但他仍然保持着约每公里3分钟的速度。离终点线还有100米,嘘声转为欢呼声,肖特举起右拳向观众致意,这是自比赛开始以来他第一次允许自己分散注意力。再跑几步,就要冲线了,肖特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笑容。他将双臂垂下,然后高高举向天空,紧接着又马上抱住了头,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成绩,激动到不能自已。
整整64年之后,美国迎来了第二位奥运会马拉松冠军。正是在这个仍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时刻,跑步风潮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