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蒂冈的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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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帕吕德(7)

不大工夫就飞来无数只,老实说我都不用怎么瞄准,每发射一次,只是稍微用力挤压气囊而已,扣动扳机很容易,也没有多大声响,仅仅像万花筒焰火在空中爆开那样,或者更像马拉美先生一句诗中Palmes[18]!之音。往往还听不见枪声,我不把枪靠近耳朵时,又望见一只鸟儿坠落才知道子弹射出去了。野鸭听不见响动,就停留很长时间。它们在有泥水薄冰层的褐色水塘上盘旋,跌落下来,翅膀收不拢,挣扎中刮断叶子。芦苇掩藏不住,它们在死之前,还要逃往一处隐蔽的荆丛。羽毛则迟迟未落,在水塘上空飘悠,轻轻的,宛若雾气……我呢,心中不免思忖:这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天蒙蒙亮时,残存的野鸭终于飞走了;忽然一阵鼓翅的喧响,最后垂死的野鸭才明白过来,这时,于贝尔满身叶子和泥水,也终于回来了。平底小船起了锚,拂晓前天光惨淡,我们用篙撑船,在折断的苇茎之中穿行,拾取我们猎获的野味。我打了四十多只;每一只都有一股沼泽味儿……喂,怎么!您睡着了,亲爱的安棋尔?”

灯油耗干,灯光暗下来;炉火奄奄一息,而玻璃窗则由曙光洗净。天空储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似乎抖瑟着降临……啊!但愿上天的一点点清露终于来润泽我们,但愿曙光终于出现,哪怕是透过雨季的玻璃窗,照进我们这么久打瞌睡的封闭的房间,但愿曙光穿过重重黑暗,给我们送来一点点天然的白色……

安棋尔还半打着瞌睡,听不见说话了,才慢悠悠醒来,讷讷说道:“您应当将这写进……”

“……嗳!打住,留点儿情,亲爱的朋友……不要对我说我应当把这写进《帕吕德》。首先,已经写进去了;其次,你也没有听。

不过,我并不怪您,不,恳求您,不要以为我怪您。因此,今天我要高高兴兴的。曙光出现了,安棋尔!瞧哇!瞧瞧市区灰色的房顶,瞧瞧照到城郊的这种白色……难道……噢!多么灰暗啊,白耗了一夜,苦涩的灰烬,噢!思想,难道是你的单纯,曙光,不期然而透进来,要解救我们?玻璃窗上晨光如雨……不对……晨光中玻璃窗泛白……安棋尔,晨光也许会洗涤……也许会洗涤……

我们将出行!我感到鸟儿醉啦!

“安棋尔!这是马拉美先生的一句诗!我引用得不大好。诗中是单数,可是您也出行,哈!亲爱的朋友,我要带您走!旅行箱!快点儿;我要把背包装得满满的!不过,东西也不要带得太多,正如巴雷斯先生所说:‘箱子里放不进去的一切全是无法忍受的!’巴雷斯,亲爱的,您了解,他是议员!噢!这里太憋闷了,我们打开窗户。您说好吗?”我特别激动。快去厨房,一上路,真难说到哪儿能吃上饭。我们昨天晚餐剩下的四个面包、煮鸡蛋、香肠和小牛腰肉,统统带上。

安棋尔走了,我独自待了片刻。

然而,这一刻,让我怎么说呢?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对待下一刻呢:我们知道什么事情重要吗?在选择中多么傲气十足!以同样关注的态度看待一切,在情绪亢奋地出发之前,让我再冷静地思考一下。瞧啊!瞧啊!我看见什么啦?

——三个蔬菜商贩经过。

——一辆公共汽车始发了。

——一名看门人打扫门前。

——店主在更换橱窗里的样品。

——厨娘去菜市场。

——学生上学。

——报亭接收报纸,脚步匆匆的先生们买报。

——一家咖啡馆摆放餐桌……

上帝啊!我的上帝,安棋尔别在这会儿进来,我又潸然泪下……我想,这是冲动的缘故;每次列举一下,我就会这样。再说,现在我瑟瑟发抖!噢!看在爱我的面上,关上这扇窗户吧。早晨的空气冻得我发抖。生活——别人的生活!这样,就是生活?瞧瞧生活!然而,活在世上就是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喟然长叹。现在,我打喷嚏了;对,我的神思一停留,一开始凝注,我就要着凉。唔,我听见安棋尔来了,赶紧吧。

安棋尔

——或出游

星期六

只记下旅途富有诗意的时刻,因为这种时刻更吻合我事前渴望的特点。

在拉我们去火车站的车上,我朗诵道:

瀑布周围山羊羔,

小山谷上架天桥,

落叶松树排成行……

松木杉木树脂香,

我们上坡脂香开,

一切全凭我想象。

“嘿!”安棋尔说道,“诗真美!”

“您这样认为,亲爱的朋友,”我对她说,“其实不然,其实不然,我可以明确告诉您;也不是说诗不好,诗不好……反正我觉得无所谓,即兴作的。不过,也许您说得对:这几行诗可能真的很好。作者本人从来说不准……”

我们到达火车站也太早了,待在候车室里,噢!这一候车,时间可真长。我坐在安棋尔身边,觉得应当对她讲点儿亲热的话:“朋友……我的朋友,”我开口道,“您的笑容很温柔,但我看不太透其中的奥妙,也许来自您的敏感吧?”

“我也不知道。”安棋尔回答。

“温柔的安棋尔!我对您的评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好。”

我还对她说:“可爱的朋友,您的联想特别敏锐!”还讲些别的话,我想不起来了。

路两侧长满马兜铃属植物。

将近下午三点,莫名其妙忽然下起一阵雨。

“顶多掉几个点儿。”安棋尔说道。

“亲爱的朋友,”我又问她,“这种让人摸不准的天儿,为什么只带一把阳伞?”

“这是把晴雨两用伞。”她答道。

不料雨下大了,而我又惧潮湿,我们刚离开压榨机棚又跑回去避雨。

只见褐色毛虫一只接着一只,排成长长的行列,缓缓从松树上端爬下来,而大步行虫蜷缩着,早就等在松树脚下了。

“我没有看见步行虫呀!”安棋尔说道(因为我指给她看这句话)。

“我也没看见,亲爱的安棋尔,同样也没见到毛虫。再说,季节也不对;然而这句话,能出色地反映我们旅行的印象,难道不是吗?……”

“这次短途旅行,我们倒也能长长见识,不过,泡汤了也还算幸运。”

“哦!您为什么这样讲?”安棋尔接口问道。

“嗳,亲爱的朋友,要知道,一次旅行所能提供给我们的乐趣,完全是次要的。旅行是为了学习……咦,怎么!您流泪了,亲爱的朋友?……”

“根本没有!”她回答。

“好啦!没关系。至少您眼圈儿红了。”

星期天

记事本上写道:

十点钟:礼拜。

去拜访理查德。

将近五点钟,和于贝尔一道去看望贫苦的罗斯朗日一家,以及善于掘地的小格拉比。

向安棋尔指出我开的玩笑多么严肃。

结束《帕吕德》。重要。

现在九点钟了。这一天的安排,我感到就像临终料理后事一样庄严。我用手轻轻托住头,写道:

“整个一生,我都会趋向一种更亮一点儿的光明。我见到周围,唉!一堆堆人挤在狭窄的屋里活受罪;一点儿阳光也照不进去;将近中午时分,减色的大牌子才带来点儿反光。而这种时刻在小街上,没有一丝风,溽暑熏蒸,毒太阳无处发散,烈焰集中射到墙壁之间,热得人发昏。见过这种炎炎烈日的人,就想到广阔的天地,想到照在水波上和平原庄稼上的阳光……”

安棋尔走进来。

我惊叹道:“是您!亲爱的安棋尔!”

她对我说道:“您在工作?今天早晨,您一副伤感的样子。我感觉到了。我就来了。”

“亲爱的安棋尔!……可是,请坐。为什么今天早晨我更伤感呢?”

“噢!您是伤感,对不对?您昨天对我讲的不是真话……这次旅行不像我们希望的那样,您不可能还感到高兴。”

“温柔的安棋尔!……您这话真叫我感动……不错,我是伤感,亲爱的朋友;今天早晨,我内心苦不堪言。”

“我就是来安慰这颗心的。”她说道。

“我亲爱的,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现在,一切就更可悲了。不瞒您说,对这次旅行,我期望很大,以为能给我的才华指出一个新方向。不错,旅行是您向我提议的,但是我想了多少年了。现在我看到又恢复的旧观,就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我希望离开的一切。”

“也许,我们走得还不够远,”安棋尔说道,“不过,要去看大海怎么也得两天,而我们却要星期天回来做礼拜。”

“两件事碰到一起,安棋尔,我们考虑得还不周全。再说了,究竟走到哪里才行呢?不料我们又回到原来的状态,亲爱的安棋尔!现在回头再想想:我们的旅行多凄楚!‘马兜铃属植物’一词,多少表达了这种意思。在潮湿的压榨棚吃的那顿便餐,饭后我们默默无语,一个劲儿打哆嗦的情景,过很久您也还会记得。留下吧……整个上午就留在这里吧,噢!求求您了。我感到了自己一会儿又要痛哭流涕。我似乎总随身带着《帕吕德》。《帕吕德》烦扰谁,也不像烦扰我本人这样……”

“您干脆丢下吧。”她对我说道。

“安棋尔!安棋尔,您还不明白!我把它丢在这儿,又在那儿找见,到处都能碰到;看见别人,也能引起我这种烦恼,这次出游也不可能使我解脱。我们耗损不掉我们的忧郁,我们每日重做昨天的事,也耗损不掉我们的病症,除了我们自身别无耗损,我们每天都丧失一点儿力量。过去延续得多久啊!我怕死,亲爱的安棋尔。除了我们一做再做的事,难道我们永远也不能将任何东西置于时间之外吗?终于有了不再需要我们就能延续下去的作品。然而,我们所做的一切,一旦我们不再经营了,什么也不会持续。反之,我们的所有行为却统统继续存在,成为负担。使我们不堪其负的,就是重复这些行为的必要性;这其中有什么奥妙,我就不得要领了。请原谅,稍等一下……”

我拿起一张纸,写道:我们还得维持我们这些不再是由衷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