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1)
夜[28]
一间穹顶、逼窄的哥特式房子里，浮士德烦躁地在桌旁靠椅上坐着
浮士德
啊，我已经孜孜不倦
355 对哲学、法律连同医典，
令人遗憾地还对神学[29]，
全都进行过彻底钻研！
照旧是可怜的蠢材一个，
又何尝明智稍胜当年！
360 自称硕士，更自称博士，
牵着一伙学生的鼻子
游遍了古今南北东西，
眼看着十个年头飞逝。
才知什么也无法搞通，
365 这真是叫我心焦如炙！
比博士、教士、法学专家，
比这些浑人是要明达，
我不受犹疑顾虑的折磨，
对地狱、魔鬼也不惧怕。
370但由此失去一切快意，
不敢望明白物情事理，
不敢望能够有所教诲，
以使人向善，使人皈依。
我没有财产，没有金钱，
375 没有世上的声名、荣显，
长此活着狗也不心甘！
我这才对法术生了迷恋，
看借鬼神的口诀、威风
能否把一些奥秘揭明，
380 我也好不再汗流浃背，
谈说所不知道的事情；
使我对世界有所认识，
认识其深处淀积的实质，
看出一切效用和本体，
385 说话再不必现找言词。
啊，盈盈的明月清光，
我曾经倚靠在这桌旁，
多少个深宵守着你升起；
忧郁的朋友，请最终一趟
390 再来照一照这图书纸片，
再来照一照我的忧伤！
啊，我愿能攀上峰顶，
笼着你那柔媚的明光，
围绕着山洞共精灵飘拂，
395 在黄昏之际的草野徜徉，
摆脱开一切知识的瘴雾，
让你的清露沐我以健康！
唉，我还要蹲这囚监？
这些污浊可恨的窗眼！
400 透过这些彩绘的玻璃，
明媚的天光都变得昏暗。
把人困住的四壁书稿，
直堆到穹隆高高的顶端，
这蠹虫所蛀，灰尘所覆，
405 外面还熏了一层油烟。
玻璃杯、铁罐四周堆砌，
到处填塞着各种仪器，
中间还夹着祖传的家什——
我的天地哟，这也叫天地！
410 还用问为什么我的心怀
在胸口憋得百无聊赖？
为什么一种无名的痛苦，
使我的一切生机窒碍？
撇开搏跃生动的自然——
415 上帝造了人放置在中间，
而在这烟熏霉臭的处所，
被人骨和兽骨围在四面。
飞走吧，飞向茫茫远处！
这本幽微隐秘的天书
420是诺斯特拉达目斯[30]亲笔，
难道还不足随身卫护？
有了它你就能认识星躔，
若是自然再给以指点，
你内心就会产生威力，
425 像心灵来与心灵交谈[31]。
穷思苦索是毫无用处，
解不透这些神圣的符箓。
在我身旁浮动的精灵，
听见我的话就请答复。
（翻开书，看大宇宙符箓[32]）
430 啊哈，立地就喷出灵爽，
在四肢百体中顿时流荡！
人生的福祉神圣清新，
在神经血管里奔腾滚烫。
作符的可是一位天神？
435 它使我内心的暴躁安详，
在空乏的心里注满欢畅，
还给我注满神秘的本能，
展示出周围造化的力量。
我也成神了？心里在亮堂！
440 见了这些简练的线条，
搏跃的自然像就在心上。
先哲的教言我这才明白：
“是你心死而感官窒碍，
鬼神的世界并没有关严，
445 后学啊，快奋起不稍懈怠，
朝霞中涤净尘俗的襟怀！”
（凝视符箓）
像万汇交织而成一体，
此一在彼一中鼓动生息！
像强力的天光升起落下，
450 像金桶自己传递自己[33]！
翅膀扇动天福的香泽，
从天上下来穿过世界，
整个宇宙都响彻和谐！
怎样的奇观呀，但只是奇观！
455 我从何把定你，无尽的自然？
你万生之源的乳房何所——
那上天和下土之所依恋？
我枯槁的心胸对你渴慕，
你出奶喂奶，枉叫我心馋！
（不耐烦地翻过书页，看着地神[34]的符箓）
460 这符箓迥异，使我动心！
地神啊，你和我更为相近；
我已经感到力量的提升，
像新酿的酒浆烧烫全身。
我有了敢于入世的心胆，
465 去承担人世的苦乐悲欢，
也敢于去和风暴搏击，
嘎嘎的破船中也不惊颤。
云生头顶，
月隐光焰，
470 灯在熄灭，
雾在蔓延！
头上有红光忽闪，
阴风从房顶扑下
袭向我身边！
475 我觉出你在飘荡，应召的神灵，
现形！现形！
啊，我的心憋紧！
全部感官开敞，
承受这新的感情！
480 我有意全心皈依！
你必须现形！哪怕要我的性命！
抓起书，神秘地念着地神的符咒
红光闪处，地神在红光中显现
地 神
谁在呼唤？
浮士德（背身）
可怕的外观[35]！
地 神
你硬是要把我召唤，
老在我辖境[36]上纠缠，
485 可如今——
浮士德
嚄，不敢相见！
地 神
你喘吁吁哀求着要见，
要听我的声音，要看我的颜面；
你强烈的愿望唤得我俯降，
我来了，你这超人却如此惊惶！
490 你心灵的呼唤哪里去了？
哪里是你容涵宇宙的心肠——
提携捧负着宇宙，欢跃地扩张，
要与我们神灵相颉颃？
浮士德你在哪儿？你呼我以声，
495 用尽气力来把我说动，
这就是你吗？才一触我的呼吸，
就五腑六脏都惊恐，
你这吓得乱滚的毛虫！
浮士德
我会被你火焰的虚影吓退？
500 这里是我浮士德，你的同类！
地 神
于生命之潮，于事业之浪
我穿去穿来，
我飘下飘上！
生生死死，
505 永恒的海洋，
错综交织，
火热地生长，
我在时间轧轧的织机上
织出神性盎然的衣裳。
浮士德
510 浪游四邈的繁忙的地神，
我感到和你是多么相近！
地 神
你相近的是你了解的神灵[37]
和我不相近！
消逝
浮士德（颓然地）
和你不相近？
515 与谁相近？
我是神性的摹本！
从来与你不相近[38]！
敲门声
该死！听得出是我的学生——
破坏了我这至美的欣幸[39]！
520 偏在这幻觉联翩的时刻，
这讨厌的爬虫来煞风景！
瓦格纳[40]睡衣睡帽，一手持灯
浮士德不耐烦地背过脸去
瓦格纳
对不起，我听见您在高吟，
可是读希腊的悲剧作品？
我也想从朗诵得些好处，
525 因为在目前正风靡一时。
我常常听到人们夸奖，
说喜剧演员能教导牧师[41]。
浮士德
唔，假如牧师也成了演员；
这情况有时也可能出现。
瓦格纳
530 啊，人若是被书斋这样拴牢，
只在节日里才出外瞧瞧，
只用望远镜老远地看看，
怎能对世界劝说指导？
浮士德
假如你没有这样的感受，
535 不是从内心深处喷流，
使听众动心于强烈的快感，
就不要去做这样的追求。
那就坐着吧！去拼凑黏合，
用别人的剩菜来调杂和，
540 从你那一堆小小的灰中
吹出奄奄一息的焰火。
假如你口味就这个水准，
赞赏的会有孩子与痴人，
反正话不自深心流出
545 绝不会引得心心相印。
瓦格纳
演说倒也使雄辩家走运，
我深有感触，但力不从心。
浮士德
你可得寻求扎实的成就，
别做顶着铃铛的小丑[42]！
550 深思所得而内容切实
说出来不用多少花头；
假如你说话态度严肃，
辞藻有什么必要追求？
你的话纵说得天花变现，
555 里面折叠着人世的花边，
也只如秋风吹动败叶
飒飒啦啦地听着心烦！
瓦格纳
啊，技艺无边，
人生短暂！
560 致力于批评
常使我心神惨淡。
人们为了要穷源溯本，
最难掌握是语言手段[43]！
终于庸庸碌碌地身亡，
565 事业才达到长途一半。
浮士德
陈篇古籍难道是神泉，
喝一口就永远不再口干？
假如你心里喷不出清爽，
清爽的滋味你无从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