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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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世上最珍贵的是人的生命;

艺术使人的生命更显珍贵。


当我着手写《艺术地活着》这本书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两句话,想到的是人的生命本体的价值以及人对生命价值的追求。那么,生命与艺术构成怎样的关系呢?艺术在生命的价值和价值追求中又占据怎样的位置呢?人怎样才能艺术地活着?对此,我设置了这样四个命题:


1.生命即艺术;

2.艺术于生命无处不在;

3.艺术改造、感召和愉悦生命;

4.艺术追求是生命价值的一种崇高追求。


是的,过去没有人这样论及生命与艺术。然而,如果深入观察与思考,这些命题是存在的、合理的。更多时候,艺术与生命相融在一起,以至于人们很难将其抽离出来。

一个小宝宝周岁生日的“涂鸦”作品

罗曼·罗兰说,艺术是发扬生命的,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没有艺术。那么,“生命即艺术”存在于生命的所有环节吗?是的。生命的孕育,就是一个艺术想象和实践的过程。从诞生到死亡,每个环节都伴随着艺术的呈现。婴儿临世那第一声啼叫,充满了生命的穿透力,绝不同于之后的哭泣。对于相关人而言,那无疑是一种美妙无比的高亢,传导着艺术的张力。人的体态造型,为什么看起来是那么和谐?生命的轨迹,为什么充溢着韵律?因为生命即艺术。生命体就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直至生命的死亡,那是个体生命艺术形式上的终结。而对于人类社会来说,艺术的传承发展是死亡也难以阻止的。

艺术是客观存在的,而艺术又不仅是客观存在的。艺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生命的存在,是生命意识对客观外在艺术化的感知。有人说,如果你看不到艺术,你就去想象艺术。但问题在于,你是否具有这种艺术想象力?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进入第二个命题——“艺术于生命无处不在”。

罗丹说,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这句话可以换一种表达:生命不缺少艺术,而是缺少发现艺术的眼睛。生命也好,生活也好,没有美,没有艺术,那是一片苍白。

作者(前左)采访养鸡专业户陈云花(前右)张锰 摄

生命体对艺术,总是拥有一种本能的追求冲动,即便原荒,即便愚钝,即便贫穷,即便病痛。前两年,我为写《三西扶贫记》,在电闪雷鸣、大雨滂沱中登上临洮马家窑文化遗址。彼时,我似乎接收到五千年前先民的信息,仿佛看到先民们为喜雨的降临击节而歌,联臂而舞。当我流连在博物馆,目击马家窑陶器上的涡旋纹,目击人、鱼、蛙诸种生动抽象的图案,我真切地感受到先民生命意识中的艺术脉动。当我游走在贺兰山的岩画前,当我伫立在半坡文化的遗址上,这种艺术脉动,也都曾深深地感动着我。四十年前,我在半坡见到一个陶罐,那是为存放夭折婴儿而烧制的。陶罐上留着一个孔,我对此疑惑不解。工作人员说,那孔是为了让婴儿灵魂能够自由地出入。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看,这个孔制作得多么精美!多有艺术的想象力!闻及此言,我被深深地感染了。先民生命艺术的张力,竟然如此旺盛勃发,不仅充溢在生命之中,甚至发散到死亡之中。既然死亡都不能窒息艺术的想象力,那么,又有什么能够阻隔艺术在生命之海中自由地徜徉呢?

生命是奇妙的,艺术同样是奇妙的。艺术与生命如影相随,相融为一。有时它是奇葩绽放,绚丽无比;有时它是草蛇灰线,若隐若现。对追求艺术的人而言,不仅在于拥有艺术,还需要发现艺术、感受艺术、体验艺术、创造艺术,需要一种感受、体验、创造艺术的素质与能力。我把它称之为“艺商”。

人们常常言及“智商”“情商”,近年来“逆商”这个词也开始被论及。“艺商”这个词是笔者对生命体感知和创造艺术的素质能力的一种哲学抽象,借以说明不同生命主体对艺术感知体验中所表现的不同禀赋以及在艺术创造中的能力差异。这种差异性,构成不同生命主体的艺术特质。

“艺商”有先天因素,然较之“智商”“情商”而言,它的后天性则更多一些。“艺商”许多方面是可以通过人为方式、主观努力培养形成的。

每个生命体都具有特定的“艺商”,体现在“基因”之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艺术于生命无处不在”。

艺术于生命无处不在,艺术同时改造、感召和愉悦着生命。习近平主席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追求真善美是文艺的永恒价值。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经受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生活的美、心灵的美。”艺术作用于人的生活,让“灵魂经受洗礼”,形式有许多种,如艺术的欣赏、品鉴、创作、体验、演绎、推广等。这是一个精神、情感和审美活动的过程。


当你为逆境所困厄时,凭借艺术你可以自在地上溯历史;

当你为贫困所困厄时,凭借艺术你可以富足精神;

当你为疾病所困厄时,凭借艺术你可以挣脱病魔的桎梏;

当你为抑郁所困厄时,凭借艺术你可以获得心灵的慰藉。


艺术愉悦生命的作用是普遍性的、不言而喻的,而艺术同样可以改造和感召生命。

在那个特殊的十年动乱时代,正是我生命的青春时期,也是一个人成长的关键时期,我的家庭和我个人当时陷于极度的困厄之中。是书籍和艺术,助我从苦难的逆境中超脱出来,进入非现实的世界。哲学书籍给我以信仰和思想,艺术活动给我以活力和希望。伴随着二胡、手风琴欢快跳跃的音符,我困顿的心灵如骏马脱缰奔逸;我在编导指挥文艺节目的排练中,找寻到缺失的尊严。在屈辱、贫困、不幸和绝望中,正是艺术,给予我生命的力量,感召我奋进。是艺术之泉,滋润我的心灵,给我以情感的慰藉,逃遁那个苦难的岁月;是艺术之力,帮助我克服颓废和沮丧,在逆境中奋争,努力挣脱命运的束缚;是艺术之光,闪烁在精神的天空,发出生命的召唤,激励我永远向上、向上。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是艺术,改变了我的生命、人生和命运。

艺术对生命的改造、感召和愉悦,如同一股活水,流淌在生命的草原上,弥漫着活力和芬芳,而在这个生命天空上,价值追求,则发散着永恒的光芒,它是照耀心灵的太阳。

人的生命存在是这个地球上最大的价值。生命的运动,即是生命价值追求的过程。生命价值的追求是多样的,有物质的,有生理的,有欲念的,而艺术追求作为一种精神追求,无疑是一种崇高的追求。

当今时代是物质高度发达的时代,它为艺术追求提供了丰沃的土壤,同时,金钱和贪欲也在蛊惑着人们的心智,扭曲着生命的轨迹,阻隔着精神的崇高。在物质富裕的时代,穷人大抵不会觉得幸福,而富人呢?往往为财富所累,也未必都幸福。“阿里巴巴”的掌门人马云因公司在美国上市而一度成为中国首富,可前不久他对媒体说,当中国首富很痛苦,他最快乐的日子是一个月拿90块人民币的时候。

①采访马云 视频精选

马云发表演讲 黄宗治 摄

费尔巴哈说,幸福是意志的满足;舒曼说,艺术是在人黑暗心灵投射的一道光明。人们之所以感到不幸福,是由于特定客观外在环境下生命主体意志和心灵的某种缺失。有的是生命主体意志得不到满足的缺失,有的是心灵投射不到艺术之光的缺失。正是这种意志和心灵的缺失,导致生命主体幸福的缺失。

艺术活动体现了一种意志和心灵的活动。它在物质和现实世界之上,构建一个相对的精神世界和幸福天地。社会愈发达,物质条件愈丰富,这种评价体系价值就愈高。

梁启超说过,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一个人,如果能够艺术地活着,那他的生命状态必然是快乐的、幸福的、有价值的。所谓“艺术地活着”,与“艺术生活”“艺术家生活”并非同义,它是指当艺术作于生活时,主体在审美活动中主动感知和体验艺术愉悦生命的过程。处于这种感知体验状态中的生命主体,相对于同一物质生活方式的其他人而言,生活的情趣更充沛,人生的内容更丰富,幸福的指数更高,更快乐,从而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得到相对的提升。

并非所有的艺术家和艺术生活都是幸福的,关键在于他是否能艺术地活着。启功先生就是这样一个善于艺术地活着的人。启先生晚年鳏居,可是十分豁达幽默。我每次与他交谈,都深受他的艺术感染。记得最后一次到医院看他,见我有些难过,他笑着说:我很快就会好,好了我跑给你看。这完全是一种艺术的想象和夸张,在此之前,他早已只能靠圈椅助行了。每每忆及此事,先生襟怀风貌,使我不胜神往。他自撰的墓志铭广为人知:“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参观者观看黄永玉的作品

同是大艺术家的黄永玉,和启先生一样艺术地活着,并且以同样的艺术观照对待死亡。黄先生曾笑谈如何处理身后的骨灰,其中一个想法就是把骨灰分送给友人,可是又顾虑这样一来怕夜里吓着友人,因而作罢,打消了这个主意。这种生命状态,是令人艳羡的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艺术家的创作过程往往是枯燥的。《白鹿原》的作者——友人陈忠实一次对我说,他写完《白鹿原》之后,感到憋得一身都是火,实在受不了,于是跑到河渠放了一把火,烧得河渠烈焰熊熊,这才得到释放,平静下来。

这是只有艺术家才能干出来的事。他这是以非艺术的方式艺术地活着。

我也曾有过这种被“憋”的状态,可释放的方式与他不同。那是在“世界媒体峰会”完满闭幕之后,从会场回来,我感到全身发火,憋得喘不过气来,人仿佛支撑不住,自觉要垮了。这是因为之前压力太大,一放松,全身失调。于是,我坐到钢琴边,发狂般地击打着琴键,自觉不够,之后还吼起了嗓子,自弹自唱,可谓高亢激越。几曲过后,我走出房间,对等在房外的人平静地说:好了——我们走吧。

①作者钢琴弹唱《小河淌水》 视频精选

①作者钢琴弹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视频精选

陈忠实以放火这种非艺术的方式宣泄内心郁积,我以疯弹这种艺术的方式宣泄内心的积郁,表现方式虽不同,然而殊途同归,实质上都是在艺术地活着。

写到这里,油然想到我的二弟。他是典型的艺术地活着。二弟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作为一个中学职员,薪酬也不高,可是,已届花甲之年的他,看起来仍是那么年轻,总是那么快乐。几十年来,他一直唱着过、跳着过。听说他还是某业余团体的舞蹈教练,每天早上与一帮歌友、舞友厮混在一起,乐此不疲。一次,我聆听了他的歌唱,真可以说是声情并茂、响遏行云。彼时,他的脸上流光溢彩,闪耀着一种无比享受的幸福色泽。望着这张我再熟悉不过而此刻又十分陌生的脸,我惊呆了。

舞剧《白鹿原》在西安上演

二弟偶尔也会有心事和忧愁,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在唱、在跳,他比别人快乐得多,一辈子就这样走了过来。我比不上二弟,达不到那种生命状态。他才是一个幸福指数高的人、一个快乐的人。

我想,如果每个生命主体都能够艺术地活着,这个世界便会有更多的美,更多的和谐,更多的幸福和快乐。

那么,怎么才能艺术地活着?我以马斯洛的方式,层次上由低到高,把它划分为五种形态:


1. 成为一个艺术欣赏者;

2. 成为一个艺术实践者;

3. 把艺术追求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4. 运用艺术思维超越现实;

5. 让艺术追求成为一种生命价值的追求。


艺术地活着以上五种形态,不是排他的,而是相互关联并可兼容的,当然,在层次上它是递进的,越往后越高级。

如果你愿意艺术地活着,完全可以在这五种形态中选择一项或多项,进行人生的艺术尝试,你会发觉,你将从中感受到愉悦和快乐,体验到生命新的内涵和意义。

此刻,我想到一个优美的诗句——“诗意的栖居”。“诗意的栖居”这个词出自于德国19世纪初叶的伟大诗人荷尔德林的诗作《轻柔的湛蓝》。诗中这样写道:


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劳累,

那么人将仰望而问,

我们仍然愿意存在吗?

是的,充满劳绩,

但人,

诗意的栖居在此大地上。


诗中的“全然的劳累”,反映了生命主体处于不顺意的客观环境中,然而,“充满劳绩”的人依然在追问生命的意义——“仰望而问”:我们仍然愿意存在吗?答案是肯定的,不仅存在,而且要“诗意的栖居”。

这就是生命的“逆袭”,突破自身的制约,将有限拓展为无限,将“全然的劳累”释放为“怡然的优雅”。

德国的哲学家海德格尔,进而把“诗意的栖居”引申为一个存在主义的命题,对人存在的生命价值进行思索。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诗意的栖居可以使我们的生命富有艺术性,将一切的烦恼、痛苦、损伤都转化为艺术的一种体悟,人生的体验进而醇厚悠长。

那是生命的一个新天地。

事实上,每个生命主体都能够进行这种艺术的追求,能够艺术地活着,达到“诗意的栖居”状态。这与天分、才能、境遇无关。关键是你能否拥有这种意识,能否去做这种感知和体验。即便你是个“艺盲”,你也可以尝试一种新的生活态度,在欣赏和阅读中艺术地活着,你也可以用傻瓜照相机去感受艺术的光影。即使你贫穷到买不起相机和书籍,你也可以吼起你五音不全的嗓音,放声高歌。

愿艺术之光照耀着每个生命的心灵。让生命钟爱艺术,追求艺术,艺术地活着,让艺术愉悦感召生命,这就是生命与艺术的真谛与主旨。

在这个序尾,我想请读者尽可能用艺术性的声调,诵读一下序首那两句话:


世上最珍贵的是人的生命;

艺术使人的生命更显珍贵。


①街拍读者诵读 视频精选


最后,我要问的是,你是否在艺术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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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