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特雷庇姑娘——[德国]保尔·海泽(1)
保尔·海泽(1830~1914),德国小说家、诗人、戏剧家。他生于柏林,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学熏陶,中学时代便展现出杰出的文学才能。海泽是一位多产作家,一生创作戏剧近70部、长篇小说9部、中短篇小说达180多篇。重要的作品有剧本《科尔堡》《哈德里安》,长篇小说《人间孩童》《在乐园里》,中篇小说《特雷庇姑娘》等,这些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除此,他还写了大量的抒情诗和韵文作品,被认为是当代德国最重要的抒情诗人,瑞典学院称他为“阿波罗化的迷人诗人”。“为了表扬这位抒情诗人、戏剧家、小说家,以及举世闻名的中短篇小说家在他漫长而多产的创作生涯中,所达到的充满理想主义精神之艺术臻地”,海泽被授予191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特雷庇姑娘》是保尔·海泽的中篇小说代表作,也是他最为著名的作品之一。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意大利山村少女的形象,并从侧面反映了意大利爱国者争取民族解放的斗争。小说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浪漫传奇色彩,歌颂了高贵的淳朴和伟大的真爱,主人公费妮婕的热烈和坦诚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在阿尔卑斯山脉从托斯卡纳和梵蒂冈之间穿过的那座高原上,有一个牧羊人居住的孤寂小村,名叫特雷庇。通往这个村子的道路全是些无法行驶车辆的羊肠小道,为了翻过山去,各种车辆只好兜一个大圈,往南边多走几公里的路。因此到特雷庇村来的,都是些必须和这里的牧羊人做买卖的当地农民。当然,白天的时候偶尔还有些画家和徒步旅行者经过,可是到了夜里,就只有赶着马队的走私客到这个荒村来歇脚,出于安全的考虑,他们只走那些别人都不知道的崎岖山路。
这时才刚到10月,往年在这个季节,高原的夜晚还十分明净。可是今天,由于一整天的烈日暴晒,峡谷中升起了一层薄雾,正慢慢地在雄伟的山冈上铺陈开来。时间大概是在晚上9点,那些零星的石头房子早已灯光暗淡。白天,留在房里看家的只有衰老的妇女和年幼的儿童,到了晚上,在一处处吊着大锅的火塘周围,牧人和他们的家人都躺在地上睡着了,连平时警觉的狗也伸展着四肢躺下了。也许就只剩下一个没有睡意的老奶奶还坐在一堆老羊皮上,手中机械地摆弄着纺锤,要么就摇着旁边摇篮中睡得不安稳的婴儿。夜风从墙缝里吹进来,潮湿而略带秋意。快要熄灭的火塘冒出浓烟,把外面的雾气逼回房中,在屋顶下面飘浮着,老奶奶对此习以为常。没过一会儿,连她也半闭着眼睛打起盹来,能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吧。
在这样的夜晚,唯独在一所房子里,还有人在四处走动。这所房子与其他房子并无不同,当然,可能石头砌得更整齐些,房门更高大一点儿。在它四方形的正屋旁边,还有几间堆杂物的棚子以及后来添盖的小房,再就是有几个马厩和一个颇有些考究的烤饼灶。房门前面,站着一群驮着货物的马匹,一个小伙子正在给牲口更换料槽。这时从屋里走出来六七个全副武装的壮汉,他们在夜雾里整理马具。房门旁边躺着一条老狗,在那伙人离开的时候,老狗轻摇着尾巴,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走进屋子里去了,里面的炉火正在熊熊燃烧。炉旁站着它的女主人,她脸朝着火,胳膊垂在腿边,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直到狗用嘴轻轻舔她的手,她才猛然转过头来,恍如大梦初醒。“富科,”她说,“我可怜的畜生,睡去吧,你病啦!”狗汪汪叫着,感激地摇了摇尾巴,接着便爬到火炉旁的一张老羊皮上躺下了。
在这期间进来了几个伙计,他们坐到一张大桌子旁边,端起了刚才离开的走私客们放下的碗。一个老女仆从大锅里舀出玉米粥来招待他们,然后自己也坐到桌前,悠闲地吃起来。大家一言不发地吃着,只听见火焰的噼啪声和狗在睡梦里发出的沙哑的呻吟声。神色严肃的姑娘坐在炉台旁的石板上,老女仆也特地为她端过去一小碗玉米粥,她却连碰也不碰,目光扫视着室内,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门外的雾气已经犹如一道挡在面前的白墙,而半个月亮正从山峰背后慢慢升起来。
这时候,突然从大路上传来马蹄声和人的脚步声。“彼得罗!”年轻的女主人用平静的声调喊道。一个瘦长的小伙子应声从桌旁站起来,消失在雾幕后面。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变得更近了,没过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三个男子,他们打了个招呼便走进房中。彼得罗凑到姑娘身边,她正心不在焉地盯着火焰。“是从波雷塔来的两个伙计,”他对她说,“他们没带货,准备送一位先生去山的那边,他的护照有些问题。”
“尼娜!”姑娘叫了一声。老女仆起身来到火炉跟前。
“他们不光要吃的,姑娘,”小伙子继续报告,“他们问,这位先生可不可以在此借宿一晚。他们打算拂晓前再上路。”
“那给他在外面的小房里铺个草铺吧。”
彼得罗点点头,回到了桌旁。
说话间三个来人也坐了下来,伙计们对他们并不特别在意。三个人中有两个是走私客,他们全副武装,上衣披在肩上,帽檐压得很低。他们像老相识一样彼此点头,把一个宽大的座位让给了自己护送的人,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便开始吃起来。
然而,随他们来的这位先生却不吃饭。他从高高的额头上摘下帽子,用手指理了理头发,眼睛匆匆地把屋子内外的人扫视一番。他看见,墙壁上有用木炭涂写的箴言;墙角供着一张圣母像,面前点着一盏小油灯;圣母像旁边,一群站在栖木上的鸡正在睡觉。此外,还有从屋顶上垂下来的一串串玉米棒子,桌上摆着一些各式各样的陶瓷水罐,一叠山羊皮以及许多筐子和篮子。坐在火炉旁边的姑娘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也让他略显不安。在炉头闪烁的红光的映衬下,她的侧影显得格外端庄,格外美丽。一大丛黑色的发辫低垂在她的颈后,她双手交叠着按在一只腿的膝头上,另一只脚则踏着石板地。她有多大年纪?他猜不出来。但他从她的举止看出,她是这所房子的主人。
“您这儿有酒卖吗,小姐?”他终于问。他的话刚说出口,姑娘便像被闪电击中了似的一跃而起,直愣愣地站在火炉边。与此同时,睡着的狗也蹦了起来。陌生人一下子便发现自己面对着四只闪闪发光的眼睛。
“难道不允许问您这儿有没有酒吗,小姐?”他又说了一句。可还没等他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那条狗已经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狂怒状态中,它吠叫着试图扑向他,想用牙齿撕掉他肩上的斗篷,要不是女主人严厉地叫了一声,喝住了它,它肯定会再次扑上来。“回来,富科,安静!”狗站在屋子当中,尾巴用力地抽打着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那位不速之客。“把它关进圈里去,彼得罗!”姑娘压低嗓子说。她仍旧挺直身子站在火炉边,发现彼得罗有些犹豫,又重复了一次她的命令。要知道,这条老狗多年来都是睡在炉子旁边的,从来都不睡狗圈。
姑娘示意女仆把酒取来。陌生人喝着酒,也招呼两个走私客喝,心里不免纳闷,为什么自己无意间的行动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这时候,伙计们一个个地向姑娘道声晚安后便走出房间了,屋子里就剩下他们三个来客以及女主人和她的女仆。
“太阳要到凌晨4点才出来呢。”其中一个走私客对陌生人说,“准时到达皮斯托亚固然重要,但先生您也不用起得太早,再说咱们的马得至少休息6小时才行。”
“那好吧,朋友,你们快去休息吧。”
“我们会叫您起床的,先生!”
两人恭敬地向陌生人道声晚安,然后离开了桌旁。姑娘招呼女仆尼娜带他们上客房,其中一个走私客则偷偷向女仆暗示,给那位陌生人准备一间好点的住处,随后便跟着女仆上房间休息去了。
这个时候,房里就剩下女主人和陌生人了,女主人费妮婕抓过火炉边上的一盏铜灯台急忙点上。炉火虽然灭了,但灯台里的烛光却照亮了宽大房间的一小部分。黑暗中,陌生人有些昏昏欲睡了。突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抬起头来,看见面前灯光明亮,刚才叫他名字的正是这位陌生的女主人。姑娘紧紧盯着他,目光中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威力。
“菲利普,你不认识我了吗?”她说道。
他久久盯着姑娘美丽的面庞,她的嘴唇红艳艳的,身材曼妙,充满了青春活力。然而,在想了好一会儿之后,菲利普依然回答:“我真的不认识您,小姐!”
“这不可能。”她以低沉但确信无疑的声调说,“你有整整七年的时间来记住我。这时间足够长了,足以把一个人的模样牢牢记住。”
这一句多少有些离奇的话,似乎也让他想起了什么。“不错,姑娘,”他说,“谁如果七年的时间什么也不干,而仅仅是想着一位美丽少女的样子,那他肯定一闭眼就能想起她来。”
“是的,”姑娘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是这样,当初您也是这样说的,您还说别的任何事情都不愿再想。”
“七年前,可是七年前我只是一个喜欢闹着玩的人啊,难道你把那当了真吗?”
她十分严肃地点点头,“我为什么不能当真?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啊。”
“姑娘,”他带着几分和蔼的表情继续说道,“这使我感到遗憾。七年前,我大概以为所有的女人都明白,男人的甜言蜜语就像牌桌上的筹码一样不可信。七年前,我的心思都在你们女人身上,可是如今,老实说吧,可爱的姑娘,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想呢。”
听到这些,她一言不发,好像没有听懂,只是静静地等着,等他说出什么和她有关的话来。
“不错,我想起来了,”他考虑了一下,然后说,“这一带山区我确实来过,确实是在七年前,当时大夫让我去山里走走,我就像个傻瓜一样,跑到这最险峻崎岖的小路上来了。”
“这些我都很清楚,”姑娘说,她的嘴上掠过了一丝微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这些的,就连那条老狗富科也不会忘记,它刚才不是没有忘记对你旧日的仇恨吗?我也不会忘记我们昔日的爱情。”
这番话姑娘说得如此坚定,如此坦然,不禁令他敬佩,也令他感到有些惊异。“我这会儿倒是想起了一个姑娘,”他说,“我在阿尔卑斯高原上遇到她,她把我带到她家,要不是她,我只有露宿荒郊野外。我还记得,我当时爱她。”
“是的,”她打断他,“非常爱!”
“不过姑娘却不爱我。我与她谈了很久,她的回答不过寥寥几个字,临别的时候,我想吻她,她却一步跳开,从地上捡起石头,差点儿没把我砸死,她当时的样子还留存在我的心里。如果你就是那个姑娘,我们怎么谈论那旧日的爱情呢?”
“我当时才15岁,菲利普,我只是一个害羞而倔强的女孩,一个人过惯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再说当时父母还在世。这么多年来,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你还记得,当时你正好坐在这个位子上,直夸我们从皮斯托亚买来的酒不错呢。”
“不错,”他说,“你确实把我给迷住了,费妮婕。我记得自己一直心神不宁地等着你,可你却再也不肯到房里来了,我便只好出去找你,你一下便躲进马厩旁边的小屋去了。”
“那是我的卧室,菲利普,那里可不准任何人进去的。”
“然而我就是想进去,我当时站在门前良久,苦苦地哀求你开门。我当时想,要是不能再见到你,我的脑袋就要炸了。可你却装作没有听见。”
“我当时心里难受得要命,我躲在屋角,鼓起勇气想溜到门边,听你说说话,哪怕是感觉到你的呼吸也好。”
“好一对痴情的年轻人!要不是你母亲出来了,我还会一直等在那里,没准儿你就会开门。我离开的时候多少有些愤怒,后来却做了一通宵的梦,梦见的都是你。”
“我却一直坐在黑暗中,一夜没睡。”她说,“直到快天亮时才打了个盹,跳起身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而这时你已经走了。我坐立不安,在山上四处乱跑,呼唤着你的名字。正是为了你,我从此不能再爱任何人了。我离开家整整两天,回来挨了父亲一顿揍,母亲也不肯理我了。”
此刻两个人都沉默起来,目光却聚到一起。后来,还是菲利普先开口:“你的父母亲去世多久了?”
“三年了,他们两人在同一个礼拜死的,愿他们的灵魂升上天堂!随后,我去了佛罗伦萨。因为我听说你是佛罗伦萨人。我住在城外教堂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有几个走私客介绍我认识了那里的老板娘。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每天都请她进城去打探你的消息。后来才知道你早已离开那里,可是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菲利普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费妮婕一直盯着他,却丝毫没有流露出像他那样坐立不安的情绪。终于,他走到她面前,端详了好一阵子,问道:“可是姑娘,你向我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我花了七年的时间才鼓起勇气,唉!要是当初我就向你表白我爱你,我可能就不会这么不幸了!我这颗怯懦的心啊!不过,菲利普,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七年的时间,真等得我好苦啊!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想它干吗!菲利普,你现在终于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来了,我这就是你的了,永远是你的了!”
“亲爱的姑娘!”他柔声说道,可是似乎欲言又止,姑娘没有察觉到这些。他思前想后,默默无语地站在她面前,紧紧盯着对面的墙壁发呆。
“我从佛罗伦萨回来之后,这里有很多人来向我提亲,可我当时已经下定决心,非你不嫁。所以每当有人来求我,对我甜言蜜语的时候,我的耳畔总会响起你的声音,听见你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它们比世界上任何的情话都要甜蜜。最近两年,别人便不再来纠缠我了,尽管我还没有老,但他们好像全都知道,你很快就要回来了。”
接着,她又说:“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呢?你愿意留在山上吗?当然,这里可能不太适合。自从我去过佛罗伦萨之后,我就知道山上的生活是多么的可悲。我们以后可以把房子和羊群卖掉,这样我们就有钱了。我们可以到佛罗伦萨去,你要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城里人。”
“假如我说我现在已经有了妻子呢?”
姑娘瞪大眼睛望着菲利普,“你这是在试探我吗?菲利普,你没有妻子。”
“你说得对,费妮婕,我是没有妻子,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想娶一个姑娘做妻子呢?”
“你能说你不愿意娶我吗?”姑娘带着不可动摇的自信反问道。
“来吧,费妮婕,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把手给我,答应我,你愿意耐心地听我把话讲完吗?我可怜的朋友!”她显然不想听到这些,他只好仍然站在她的面前,悲哀地望着她,而她的眼睛却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像是在考虑什么与她生死攸关的事情一样。
“多年前,我被迫逃出佛罗伦萨,”他开始讲起来,“你知道,那里长期以来政局动荡不安。我是一个律师,认识了许多朋友,一年到头要收发大量的信件。再说我这个人有些特立独行,必要时喜欢直言不讳,因此招来了当局的仇视,尽管我从来不参加什么密谋活动。最后,我不得不出走他乡,否则我会遭受没完没了的传讯,以至于被送进监狱。我逃到了博洛尼亚,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除了完成必要的诉讼业务之外,很少与人交往,特别是女人。你要知道,我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被你伤了心的轻浮少年了。诚然,今天对我而言,所谓的障碍可能不是一个漂亮姑娘的卧室门闩,而是一些别的东西。也许你听说过的,最近在博洛尼亚发生了一些事情。当局逮捕了不少头面人物,其中有我的朋友,可是他并没有犯什么罪,他只是认为,那么搞不可能使一个坏政府变得好一些。简单地讲,我的朋友想请我去给他当辩护律师,帮助他获得自由。这事刚传出去,便有人百般阻挠,不用说,这一切全是政府的安排,为的是除去我这个眼中钉。他们以护照出了问题为由,逼迫我要么去托斯卡纳与人决斗,要么乔装偷越国境,然后在半路设埋伏抓住我,这样便可把案子永远拖下去。”
“这群无耻的东西,这帮亵渎神明的家伙!”姑娘感到极其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