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冒险史(4)
福尔摩斯说:“我可没这么想,而且我是真的认为詹姆斯·麦卡锡是冤枉的。你有没有得到去监狱里探望的命令?”
“有,但只有你和我可以去。”
“华生,你只能在旅馆里等我了,不过,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够了。”
我和他们一起步行到火车站,把他们送上车后,我在这个小城镇的街头闲逛了一会儿,就回到了旅馆。这时候一个人静下心来,对这个案子的疑团也随之翻涌上来。现在假设这个不幸的青年是冤枉的,他所说的供词也全部属实,那么,在他与父亲离开后的那几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库伊”两个字代表了什么,如果说他的父亲真的不知道他回家了,那么“库伊”就应该还有其他的含义。此外,麦卡锡死的时候喊了一声“拉特”,这代表了什么呢,凶手的名字吗?如果是的话,凶手就一定是认识的人。我越想脑子里越乱,整个案情太错综复杂,而且疑点甚多,关键从目前种种迹象来看,我在主观上还难以接受小麦卡锡是无辜的。但愿福尔摩斯找到有力的证据,能够证明小麦卡锡是清白的。福尔摩斯回来得很晚,他是一个人回来的,雷斯垂德在城里住下了。
“我见到詹姆斯了。”福尔摩斯坐下来后对我说,“可惜他所知道的太少,没有提供给我有价值的线索。”
“这真是有点遗憾。”
“是的,华生。我原以为他是知道凶手的,他不肯说出来,是在为对方隐瞒,现在看来,他跟我们一样的迷惑。不过他说的其中一点,倒是对本案有帮助。”他喝了口茶后说,“大约两年前,詹姆斯曾经离开家五年,在一所寄宿学校读书。他在布里斯托尔和一个酒吧女郎纠缠,并在婚姻登记所和她登记结了婚。谁也不知道有这件事情,而且他怕受责备,也不敢告诉任何人。他们父子之间的最后一次谈话就是他父亲劝他向特纳小姐求婚,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在法律上其实已经是个有妇之夫了,他肯定不能同意他父亲的要求。这就是他们争吵的原因,当然,他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去杀人的。还有一点更重要,就是在案发的前三天,他是在布里斯托尔和那个酒吧女郎一起度过的。当时他父亲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处。请注意这一点,这个很重要。”
“这个太重要了。”我高兴地说,“这至少可以说明一点,他刚从布里斯托尔回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拿着枪去杀他的父亲。”
“你分析得太好了,华生。”他高兴地说,“那个酒吧女郎从报纸上看到他身陷囹圄的消息,可能被处以绞刑,你猜她怎么着?她放弃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并写信告诉他,她本来就是有夫之妇,所以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夫妻关系。与酒吧女郎比起来,特纳小姐简直令我敬佩。不过这对詹姆斯来说是件好事。”第二天,我们坐雷斯垂德的马车去哈瑟利农场和博斯科姆比池塘。
雷斯垂德说:“我今天听说特纳先生病得很重,已经危在旦夕了。”
福尔摩斯问:“他很老了吗?”
“其实也不是很老,才六十岁左右,据说他在国外时身体就已经开始垮了,现在又受麦卡锡这件事情的打击,身体就更不行了,万念俱灰。我说这话毫不夸张,我听说他把农场租给麦卡锡的时候,连租金都没收,可见他们的关系情同兄弟。”
“连租金都没收,这个倒有点有趣!”福尔摩斯笑着说。
到了博斯科姆比池塘,福尔摩斯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就像猎犬一样开始到处搜索。随着搜索工作的逐渐开展,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变化多端,时而涨红,时而迷惑,时而又自顾自地微笑……这时候的他,完全感觉不到世界的存在,旁若无人地做着事,甚至趴在池塘边像小孩子抓蚂蚁似的,不知在找什么。“真是个有趣的案子!”他站起身来时,已经恢复了常态,而且整个人看上去非常高兴,看来他应该是有些收获,“我去门房那里留个便笺,然后我们回去吃饭吧,我可真是有点饿了!”我们走到马车旁边,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掏出块石头,对雷斯垂德说:“这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
雷斯垂德看了这石头一眼,吃惊地说:“你找了半天,就找了这石头回来?先生,我对这东西可没什么兴趣。”
“这就是杀人凶器。”
“麦卡锡是被这石头砸死的吗?”雷斯垂德再次拿起石头来端详,任何痕迹都没有,与普通的石头一般无二,“你怎么肯定这就是杀人凶器呢?”
“石头底下的草还是新鲜的,这说明它放在那里没几天。另外,你仔细看看,这块石头与死者的伤口是否相符?”
雷斯垂德又看了几眼说,“这只是你的猜想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
“我并没有非要你相信。下面,我再为你描述一下凶手的样子吧。”福尔摩斯说,“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左撇子,右腿瘸,在作案时,他穿了双高跟狩猎靴子。嗯,对了,他爱抽印度雪茄,使用雪茄烟嘴,他的口袋里带着一把削鹅毛笔的小刀。当然,还有一些小细节,我就不一一说明了。”
雷斯垂德笑了:“这些还是你的猜测,和我们打交道的英国陪审团是讲求实际的,他们不会相信你说的这些。”
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会有办法让他们相信的。今天下午我将会很忙,很可能乘晚班火车回伦敦。”
“那你的案子呢,你不会过来推测两句就回去了吧?”
“案子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罪犯是谁?”
“就是我所描述的那个先生。”
“可是,他是谁呢?”
“要找出这个人不难,住在附近这一带的居民并不太多。”
雷斯垂德耸了耸肩说:“我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可不能满大街去寻找一个惯用左手的瘸腿先生,那样我会成为苏格兰场的笑柄的。”
福尔摩斯平静地说:“好吧,我是给了你机会的,你不相信那就随你了。你的住处到了,先生,再见。”我们让雷斯垂德在他的住处下车后,便回到了旅馆,午饭已经给我们摆在桌上了。
吃饭的时候,福尔摩斯默不作声,脸上露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吃完饭后,我忍不住问他:“遇上什么难题了吗,还是在现场勘察后,没有找到有利的线索?”
“你小看我了,这个案子对我来说并不难。跟你说实话,案子我已经查清楚了,但是结果让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
“哦?案子查清了,反而把你难倒了,这倒是少见。”
“在这个案子中,有两点十分重要,一是詹姆斯说他听到了他父亲叫了声‘库伊’,二是他父亲在临死前说了‘拉特’两个字。”他看着我说,“下面分析时,我们先假设詹姆斯说的都是实情,那么他父亲喊‘库伊’时,肯定不知道他就在后面,显然不是喊给他听的。据我了解,‘库伊’是澳大利亚人的一种叫法,基于此,我们可以推断出麦卡锡在博斯科姆比池塘会晤的那个人是一个曾经到过澳大利亚的人。”
“那么‘拉特’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一张维多利亚殖民地的地图。我昨天晚上打电报到布里斯托尔去,把它要来的。”他掏出一张折叠的纸,在桌上摊开来,然后把手指向地图上的一个地方,“你念一下这里。”
我对着地图上的字念:“阿拉特。”
“再念。”
“巴勒拉特。”
“对。这就是麦卡锡临死前说的,他当时想说的是,这个人是巴勒拉特的某某人,可惜在弥留之际,他的语音显然是不清楚的,所以他的儿子只听了这个词的最后两个音节。”
“太好了!”我高兴地说,“这样一来,凶手已呼之欲出。”
“是的,推理到这里,我们侦查的范围就缩小了许多。”他继续说,“我们再根据詹姆斯提供的供词去推理,他说在他跑回去看他父亲时,隐约看到了在不远处有件灰色大衣,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确定,他是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澳大利亚人。我在现场搜索时,发现他的右脚印比左脚印浅,这说明他右脚使力较小。对于常人来说,两只脚落地是均力的,他为什么这样呢?因为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是个瘸子。”
“这样范围又缩小了。”
“从死者伤口来看,对方是从背后袭击的,而且是打在左侧。你想想,如果凶手不是左撇子,伤口怎么会在左侧?”他说着拿出烟斗,把烟点上,那烟雾在他面前慢慢弥漫开来,“华生,你知道我对烟丝有过研究,还写过些专题文章论述了一百四十种不同的烟斗丝、雪茄和香烟的灰。我在林子里面发现了烟灰和烟头,看出他抽的是印度雪茄,但是雪茄烟头没有在嘴里叼过的痕迹,他是用烟嘴的。烟头的末端是被刀切开的,切口很不整齐,我的经验告诉我,这是用一把很钝的削鹅毛笔的小刀切的。在麦卡锡父子吵架的时候,这个人就在林子里观察着。”
“我想这个人是谁,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可为什么还为难呢?”
我的话音刚落,旅馆侍者突然推门进来说:“约翰·特纳先生来访。”
这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头儿,他那银灰色的头发和下垂的眉毛结合在一起,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高贵仪态。但是他脸色灰白,嘴唇和鼻端呈深紫蓝色。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患有不治之症。
“您收到我的便笺了是吗?”福尔摩斯站起来,很有礼貌地说。
“是的,看门人把你的便笺交给我了。你说为避免流言蜚语,让我到这里来见你。”
“是的,这样对你有好处。”
“你为什么想要见我?”
“因为我知道麦卡锡被杀的真相。”
老人垂下头,双手掩面,痛苦地说:“我没想过让詹姆斯受伤害,他是无辜的。我只有一个女儿,要不是怕伤害她,我早就把真相说出来了。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巡回审判法庭判他有罪,我会出来说话的。”
福尔摩斯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拿起笔说:“我们不妨来一个君子协议,只要你把真相说出来,在上面签了字,我保证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拿出来,华生医生可以作证。”
“我患糖尿病已有多年,我的医生说,我能否活过一个月都是个问题。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想带着罪恶死去,只要不伤害到我的女儿艾丽斯就行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是在19世纪60年代初,当时我还很年轻,在一个矿地里工作。不怕你笑话,那时的我可是个不安分的家伙,和一伙同样不安分的人一起,天天只知道饮酒作乐,导致了开矿失利,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做了打家劫舍的强盗。我们一伙共有六个人,无恶不作,我当时化名为巴勒拉特的黑杰克,到了现在,还有人记得以前有一个巴勒拉特帮。有一天,一个黄金运输队从巴勒拉特去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半道上把他们给劫了。运输队的五个人都被我们打死,只留下了那个马车夫,他就是麦卡锡。上帝作证,我现在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用手枪把他一枪打死!
“我得到那笔黄金后就回到了英国,并下定决心从此以后要过安分守己的生活,于是我买下了现在的这份产业。生活安定下来后,我娶妻生子,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可谁会想到,这时候麦卡锡出现了,他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
“记得那天我是去城里办事,阴差阳错地在街上遇见了他,他当时衣不蔽体,光着脚,过得很落魄。他见了我像遇上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我,要我收留他们父子俩,不然的话就会把我以前的事抖出来。我没办法,就把他带了回来,把我最好的土地无偿租给他。我这么做,本是想让他闭上嘴,从此以后相安无事地生活,可没想到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家伙,捏着我的把柄,一味地索取。我说过,我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为了息事宁人,不管他想要什么,我都毫不迟疑地给他,土地、金钱、房子,什么都给。但是他还不满足,他见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居然要求他的儿子娶我的艾丽斯。他心里十分清楚,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只要他的儿子娶了我的女儿,那么我死后,他就可以掌握我的全部财产。
“这是我难以容忍的。我受够了这家伙,我决不会同意让他那该死的血统和我们家的血统混到一块去。
“麦卡锡又威胁我。我对他说,即使他把那件事说出来我也不在乎,为了我女儿的幸福,我什么都不怕了。后来,我们约定在我们两所房子之间的那个池塘会面,以解决此事。
“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正逼他的儿子跟我女儿结婚,他儿子不同意,于是他们就大吵了起来。我听到他的话后,肺都快要气炸了,他凭什么主宰我女儿的命运,他经过我同意了吗?说实话,去见他之前,我并没有想过要杀他,可见他那不可一世的样子,那神情好像我的女儿就是马路旁边的妓女,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起了杀心。反正我已经是一个快要死的人,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我绝不能让他活着祸害我的艾丽斯。我要说的就这些,后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福尔摩斯落笔后,让他在上面签了字,并说:“我不是官方侦探,无权审判你。至于你的命运如何,就让上帝安排吧。但是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自白书保存好。只要詹姆斯不被定罪,就永远不会为任何人所知。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保证为你保密。”
“谢谢你,先生,不管我是死去还是活着,我都将感谢你。”约翰·特纳庄严地说完这句话,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福尔摩斯沉默了很久后说:“为什么命运老是要对贫困穷苦的芸芸众生如此作弄呢?”
后来,因为福尔摩斯写了很多有力的申诉意见,詹姆斯·麦卡锡在巡回法庭上被宣布无罪释放。这个案子过了很久,我依然会时常想起,想起老特纳,想起案子里的很多细节,不过,经常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这样一幅情景:那个儿子和那个女儿终于在一起了,过着幸福的生活,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的上空曾经出现过不祥的乌云……
歪唇男人
艾萨是圣乔治大学神学院已故院长伊莱亚斯的兄弟,他在读大学时读了德·昆西对梦幻和激情的描绘后突发奇想,将烟草在鸦片酊里浸泡后来吸,就是这样一个实验让这个优秀的青年从此沉浸在毒瘾里不能自拔,令爱他的亲友们既怜悯又厌恶,没人愿意再与他交往。一个夜晚,艾萨的妻子哭着跑来向我和妻子求援,请我到她丈夫常去的一个鸦片馆去找他,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因为我是他的药物顾问,又是他的朋友,当然是最有资格去带他回来的人。于是,我乘了一辆双轮小马车向城东疾驰,很快就找到了我要寻访的那家烟馆。借着门口闪烁不定的油灯,我走进一个又深又矮的房间,屋里到处弥漫着浓重的棕褐色鸦片的烟雾,看不清里面的情形。我边向里走边喊:“艾萨?你在吗?”许久,我的右边有人蠕动,并发出喊声:“天哪,是华生!几点了,华生?”
“快十一点了。”
“十一点?哪天的十一点?”艾萨面色苍白地嘟囔着。
“星期五,6月19日。”
“你吓唬人干吗?明明是星期三嘛,我刚抽了三锅、四锅……我记不得了。”他把脸埋在双臂中,放声痛哭。
“好了,我来扶你回家,凯特已经等你两天了。”我走过去,把抽泣着的艾萨扶进马车,然后回来找掌柜付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