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之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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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人物(1)

毛彦文其人其事

张昌华

毛彦文,早已被历史丢在某个角落,只在人们谈到吴宓的情感世界时,偶被齿及。吴宓是位爱情至上主义者,他曾在讲台上对着门生朗诵他的情诗:“吴宓苦恋毛彦文,三洲人士共知闻。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成为一时笑谈。在吴宓自导自演的爱情悲剧中,毛彦文留给世人的印象是一位薄情寡义的女子。这是一种误读。美东密歇根大学历史教授罗久华(罗家伦之女)认为,“毛彦文女士堪称是近代中国史上的一位传奇女性”,她多彩多姿的一生,不乏可圈点之处。

毛彦文(1898-1999),浙江江山人。生于一乡绅之家。其父毛华东,承祖业经商,因不善经营,家道日渐中落,牢骚满腹颓其一生。其母朱环佩,容貌娟秀,温柔智慧,虽不知书但达理、识事,贤淑遐迩。家庭本来和睦,因母亲生了五个女儿,成了罪人,在家中受尽婆婆的虐待、丈夫的冷落。不久,父亲先纳妾生一子,后又在外金屋藏娇。母亲不堪凌辱,与其相争,常遭殴打,以至两人分居。祖母素不喜女孩,毛彦文自幼由外祖母抚养。母亲含泪对小彦文说:“月仙(小名)记住,你们姐妹长大了要为我争气,好好做有用的人!”……这在年幼的毛彦文心中留下严重的创伤。她深知女性的社会地位低下之苦,决心要做个自尊、自强、自立的新女性。

幼年的毛彦文在家受到私塾启蒙教育。她天资聪颖,对新生事物有天生的敏感和兴趣。1913年江山县发起天足运动,成立天足基金会,她勇敢地上台去讲演,并郑重地捐了一枚银元,崭露头角。由于她的聪明,被县里保送进杭州女师讲习班,两年后毕业当小学教员。毛彦文志存高远,想读大学,旋入吴兴的湖郡女校,专攻英文。在这所教会学校里,她与同班的朱曦(熊希龄的侄女)结成知己,以致影响了她的一生。

1919年的北京五四运动,波及吴兴,湖郡女校的学生要上街游行,洋校长不准。毛彦文、朱曦和张维桢(罗家伦夫人)等六同学作为学生代表向校方交涉,终获胜利。在写标语、演讲、游行的同时,毛彦文还主持编辑了一份《吴兴妇女周刊》,宣传女性解放。次年,毛彦文报考南京高等师范,因教会学校背景,遭拒。后转报北京女高师,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被录取。毛彦文锋芒毕露,为南高师不准她报名而愤愤不平,给时为南高师的教务长陶行知写公开信,刊登在上海《时事新报》上,大胆质问。此信一发表,舆论大哗,引起众多呼应者。陶行知亲自私函毛彦文,委婉解释并提出欢迎她以申请转学方式来南高师就读。毛彦文个性强烈,“我认为既被拒绝于考试于前,决不愿申请转学于后,于是北上入学。”后与苏雪林、冯沅君同为北京女高师的同学。1922年她转入南京金陵女大,主修教育、社会学。

毛彦文年轻气盛。后来在浙江省政府机关工作时,当时的省主席蒋伯诚在一次机关大会上,突然点名要毛彦文上台演讲。事先并未告知,毛彦文不买账。她知道这是当权者对女职员的一种戏弄。蒋连叫三次,在同事劝说下毛只好上台,没好气地说:“承蒙主席抬举,命令讲话,想临时考试彦文是否合格做省政府职员,希望及格,谢谢主席。”然后从容下台。此举受到马寅初的赏识,认为她的演讲得体。并说以后可帮助她出国深造。

毛彦文青年时代的惊人之举,是出演了一场轰动江山的逃婚事件,以致人称其为“近代中国婚姻史上少数敢于挺身冲撞传统婚姻藩篱的一名时代女性”。在毛彦文八九岁时,父亲将她许给生意场上友人方耀堂的儿子方国栋。稍长后,毛彦文心有所属,与青梅竹马的表兄朱君毅有约。在毛彦文进杭州女师时,方家不放心,决意提前迎娶。家人瞒着她。暑假,父亲软硬兼施,迫毛彦文就范。毛彦文不从,决心与父亲打斗到底,闹得家中上下不安。某日,方家迎娶的花轿到了城门口,家中已大宴宾客。母亲怕家中会闹出人命,委言迎亲者:由毛家选定好时辰再进毛宅。乘父亲酒后小睡片刻,在母亲与四舅父(朱君毅父亲)的帮助下,毛彦文逃之夭夭。最后婚约被迫解除,毛家退了彩礼外还赔了一千大洋。恼人的是,此事传遍江山乃至浙江,谣言四起,指责女孩子不该上洋学堂念书,并捏造毛彦文与朱君毅有暧昧私情。竟有人写成小说《毛女逃婚记》传播。母亲流泪说:“月仙,你把我们的面子丢尽了。”毛彦文被人指指点点,不敢出家门,似乎成了名教罪人。

毛彦文的心上人当属表兄朱君毅。朱的父亲是毛的亲四舅。真正的青梅竹马,毛彦文的幼时是在外祖母家长大的,与表兄睡的是一张床,直到朱君毅到县里上中学才终止。毛彦文虽自小受娇宠,唯我独尊,但对表兄惟命是从,处处维护。她在大家庭中公然说她最喜欢“五哥”(朱,行五)。有点自私的朱君毅,爱把自己的玩具锁起来,只对小表妹开放。1912年,朱君毅进清华学堂,是年10月,因革命,学校停课,他回江山河西女校代课,就住在毛家,与时为学生的毛彦文同进同出,教她唱歌,给她讲故事。在毛的眼中,五哥是“世界上唯一的伟大人物”。爱的种子此时已萌发、成长。

1914年,当毛彦文获知方家要来迎亲时,给朱君毅写了一封三十多页的长信细述详情,商讨应对办法。在毛彦文不顾一切奋力抗婚时,朱君毅只在背后表示支持,不敢站出来反对。等到毛与方家婚约解除了,朱马上提出订婚。毛彦文怯于社会的舆论、认为近亲结婚不宜以及为两人的文化差异忧心忡忡时,朱慨言:“人言何足畏”,并信誓旦旦地说,“须水(江山的名水源)郎山(江郎山),亘古不变。”婚约终于订了。那时毛彦文在教书,每月二十四元大洋,大半寄给了朱君毅。朱君毅留学期间,他们约定了写信编号用仁、义、礼、智、信五个字,分别代表五年。两周一封,往还不断。朱君毅前四年守约,继而一月甚至两月才一封,以攻读博士学位忙为借口,毛亦谅解。1922年朱君毅回国,毛彦文到上海接船,还奉命筹措三百元替他还债。归国后,朱君毅受聘南京东南大学,毛彦文在北京女高师尚未毕业,为了能照顾朱君毅,毛彦文转学到南京金陵女大。初时两人假日同游金陵名胜,颇得鱼水之乐。某年冬,朱君毅发烧住院,毛彦文通过吴宓向金陵女大请假,白天上课,晚上陪床,奔走于学校与医院之间,当了一个月的“看护”。毛因此在东南教授中博“贤慧”之名。

孰料1923年5月,毛彦文突然收到朱君毅一纸“退婚书”,朱以“感情不合”“近亲不能结婚”为由要解除婚约。实则,朱君毅已移情别恋,爱上南京汇文中学一中学生。此事轰动了南京学界。朱的老友吴宓、陈鹤琴坚决反对,汇文中学校长开除了那位女生,东大教务长陶行知召来两家家长出面调停。并称,如朱君毅坚持毁约,东大不再续聘。在众多压力下朱君毅当时不得不表示“深悔举措错误”。可事隔一个月,东大新聘书到手后又依然故我。此后两人虽近在咫尺,却形同路人,关系一直僵着。直至1924年,熊希龄夫人朱其慧来南京出席中华教育改进社年会,(毛的熟人,以长辈视之)知道此事,觉得朱人品不端,不足惜,宜果决。朱夫人请了当时金大校长、教务长以及教育界名流张伯苓、陈衡哲、王伯秋、陈鹤琴、吴宓等作证,为他们解除了婚约。

此后朱、毛一直没有见过面。朱君毅和成言真在苏州结婚时,毛彦文发了一封贺电耐人寻味:“须水永清,郎山安在?”四十年后,毛彦文在台获知朱君毅去世,含泪撰写万字长文《悼君毅》,追怀甜蜜而又辛酸的往事。文末仍动情地写道:“让我再叫你一声‘五哥’。”

吴宓

朱君毅的薄情,令毛彦文彻骨寒透。她说:“从此我失去对男人的信心,更否决了爱情的存在”,在和朱君毅“分手后十年间,虽不乏有人追求,我竟一概拒绝”。

在这不乏“有人”中,最真诚、最热烈、最持久,甚可说最痴迷的一位是吴宓。

吴宓是朱君毅的清华同学,同桌六年,情同手足。两人事事公开,不分你我。毛彦文写给朱君毅的情书,也让吴宓分享。吴宓对他们的恋情十分眼羡。清华毕业后,他们两人分别赴美在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深造。插附一言,他俩还有一位清华留美同学叫陈烈勋。陈的妹妹陈心一杭州女师毕业,常在报刊上读到吴宓的诗文,十分心仪,愿以身相许。陈烈勋便代妹妹做媒。吴宓见有红颜找上门来,深以自得,但与陈心一从未谋面,想先托人考察一下,便找到朱君毅。1918年,毛彦文接到朱君毅的美国来信,内称受友人吴君之托,请她到杭州代吴相亲。毛彦文欣然受命,即于暑假赴杭访陈心一后,以实情相告:“陈女士系一旧式女子,做贤妻良母最为合适。皮肤稍黑,性情似很温柔,倘吴宓想娶一名能治家的贤内助,陈小姐似很适当,如果吴君想娶善交际会英语的时髦女子,则应另行选择。”吴宓竟相中了,1921年回国与陈心一成婚,定居南京并育三女。四年多后,即毛彦文与朱君毅分手后,吴宓与陈心一感情破裂闹离婚。毛彦文坚决反对,说:“吴应对此负完全责任。如果说他们是错误的结合,这个错误是吴宓一手造成的。”拖至1929年两人终于离异。随即,吴宓急切追求毛彦文。

毛彦文又名海伦。此名是吴宓代取的。在吴宓心中,海伦是圣女,是希腊荷马神话中人见人爱的最高天神宙斯的女儿。吴宓为海伦写了大量的情诗,抒发情怀。毛彦文自尊心强,在被朱君毅“遗弃”之后,发奋深造,于1929年赴美留学获硕士学位,1931年回国。这期间,吴宓曾觅一机缘赴欧,在一家旅馆约见毛彦文。两人谈文论道十分投机,入夜暴雨大作不止,交通中断,毛彦文不得归。夜深,吴宓提议毛上床休息,并说:“我反对《西厢记》里的张生,我赞成《红楼梦》里的宝玉,贾宝玉从不对林妹妹动手动脚!”当夜,吴、毛果同床共眠,吴以“非礼勿动”的君子风度处之,竟一夜相安无事。事后,吴郑重地将此事记在《吴宓日记》中。

毛彦文始终对吴宓保持着距离,认为这是吴宓往时看过太多她致朱君毅的信而发生的憧憬。“其实吴并不了解海伦,他们二人的性格完全不同”,“海伦平凡而有个性,对于中英文学一无根基,且尝过失恋苦果,对于男人失去信心,纵令吴与海伦勉强结合,也许不会幸福,说不定会再闹仳离。”“尤其令海伦不能忍受的,是吴几乎每次致海伦信中都要叙述自己某年起,从朱处读到她的信及渐萌幻想等等,这不是更令海伦发生反感吗?”

痴情的吴宓,在熊希龄逝世后,再度燃起追求毛彦文之火。最后自然仍以失败告终。吴此后吞声忍泣,埋首书斋,寄情诗词,聊遣愁怀。“平生爱海伦,临老亦眷恋。世里音书绝,梦中神影现”,算是他真实的心灵写照。直至60年代,吴宓还请人画了一张毛彦文的肖像悬于壁中自赏。温源宁评论吴宓时说他是“一个孤独的悲剧角色!尤其可悲的是完全不了解他自己。他承认自己是一个热诚的人文主义者和古典主义者,但从他的气质上看,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

另有一说。也有人根据吴宓所存毛彦文的旧札认为,毛彦文曾向吴宓表示过她的情怀:“先生当记得我们俩在东北大学相处的日子,先生在东北大学任教,彦文若不是真心爱先生,会有到东北看望先生的那一举一动的表现吗?”“我把先生送出门外,先生离开了我,一直往前走去,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我一直站着,到看不见那消失了的先生的背影,才独自回来,把门关上……”可以断言,毛彦文对吴宓是有感情的。她在自传《往事》第三章中,专列一节《有关吴宓先生的一件往事》。文末写道:“吴是一位文人学者,心地善良,为人拘谨,有正义感,有浓厚的书生气质而兼有几分浪漫气息。”为他死于非命而唏嘘不已。

“婚姻是毛彦文用生命缔造的另一个现代传奇”,不止奇在毛彦文早年逃婚的惊心动魄上,也不止奇在被青梅竹马的表兄无情遗弃上,更奇在她下嫁于父执辈的熊希龄和对丈夫慈善事业的追求上。

熊希龄(1870-1937),字秉三,湖南凤凰人。北洋前国务总理、慈善教育家。不知底细者会以为毛彦文是“攀高枝”,其实倒是一种缘分。为其牵线搭桥的红娘,竟是熊氏的侄女朱曦。朱曦,本是毛彦文就读湖郡女校时的同学、知己。后来,毛入北京女高师又巧与朱曦同窗,且与朱曦堂姐朱畹和胞妹朱嶷都是校友。那时,三位朱氏小姐均寄寓北京熊希龄家。毛彦文初来京华,人生地疏,便常随同朱家姐妹到熊府玩耍。毛以父执礼事熊氏夫妇。熊夫人朱其慧十分怜爱、器重毛彦文,关怀备至。当获知毛彦文遭朱君毅欺负后,气愤地说:“毛彦文温而多情,朱某薄幸负心。”为之打抱不平,曾主持他们的退约签字仪式。毛彦文在金陵女大毕业时,熊希龄嘱朱畹写信邀毛到香山慈幼院任教,时毛计划出国,婉谢。及至毛彦文归国,熊夫人已过世,慈幼院缺人,熊又邀毛。时毛彦文已受聘复旦大学、暨南大学,未允,但感铭五内。毛彦文说:“这也许在冥冥中播下日后我们两人婚姻的种子。”时至1934年,熊希龄到沪,住在侄女朱曦家。出于礼貌,毛彦文应朱曦之约去看望长辈熊希龄。紧接着,朱曦持续前往复旦找毛彦文聊天叙旧,最后亮出代姑父求婚一事。毛彦文一听吓了一跳:“这怎么可以?辈分不同,你的姑父我称老伯,再说年龄也相差太多。”毛坚持不可。次日,熊希龄亲赴复旦约见毛彦文。同时,熊氏加大攻势,几乎每天给毛写信或填词寄赠。朱曦还打电话给熊的长女熊芷,熊芷怀五六个月的身孕,自平抵沪,代父求婚:“您可怜可怜我吧,看我这样大肚子由北平赶来上海,多么辛苦。我是来欢迎您加入我们的家庭的。”各方亲友也恳切劝导,弄得毛彦文六神无主。在这重重包围下,两个月后毛彦文终于首肯。

毛彦文与熊希龄

1935年2月9日,熊希龄、毛彦文这对老夫少妻在上海慕尔礼堂携手走上红地毯。此事成为一大社会新闻。上海《申报》以《慕尔堂中熊希龄续谱求凤曲》为大标题,作长篇报道。沪上名人黄郛、李石曾、吴铁城、章士钊、杜月笙和梅兰芳等群贤毕至。袁同礼、陈立三、胡适之、任鸿隽、陈衡哲等发来贺电。许多贺联隽永、幽默,甚而有点出格,主人也不介意。如就当事人的年龄和复杂的人际关系所撰的“老夫六六,新妻三三,老夫新妻九十九;白发双双,红颜对对,白发红颜眉齐眉”和“旧同学成新伯母,老年伯作大姐夫”等。熊希龄面对世人的种种杂议,十分坦然,他在应邀报告新人恋爱经过时,坦然地说:“新娘本叫我老伯的,这回我向她求婚,她还以辈分不同为推托,我们的结合,完全为事业。”诚正如此,婚后毛彦文数十年如一日的殷殷致力于慈善事业说明了这点。

老夫少妻的生活是和谐、幸福的。毛彦文在晚年回忆时说:“(我们)整天厮守在一起,秉要是没有看见我,便要呼唤,非要我在他身旁不可,终日缱绻不腻,彼此有说不完的话,此种浓情蜜意少年夫妻亦不过如此。”“令我陶醉,令我庆幸。”

蜜月期间,熊希龄作《莲湖双鹭图》并题词赠毛彦文,以志“一生花下,朝朝暮暮相守”。时适毛母逝世“三七”纪念,双双回故里。熊着孝服,对家中年轻于他的长辈执礼甚恭。没有任何架子,受到乡人交口赞誉。熊氏还作《奇缘》一诗纪实。诗曰:

痴情直堪称情圣,相见犹嫌恨晚年。

同挽鹿车归故里,世人争看说奇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