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风物(4)
老屋建于我出生以前的1964年。在此之前,那个不包括我的我们家,曾有过长达五年多的寄人篱下的生涯。我的父母是在1958年的政治运动中下放回家的,他们无家可归,就暂时寄居在我姥姥家。在我幼年的时候,有一次,母亲抱我到后街的姥姥家玩,就在即将走出大门的时候,母亲指着过道墙壁说:在有你之前,我和你爸你哥你姐就住在这里。我很奇怪,问道:你们怎么会住在墙壁里呢?母亲就解释说:这里原来有个门,走进去,有一个小房间。现在这个门堵死了,那个房间呢,就到你二舅家里去了。二舅家就在大门外,出了大门,再拐一个弯儿就到,这个我知道,但我不明白一个房间怎么会从这里消失,而又从另一个地方冒出来。母亲就又说:你二舅结婚时,房子不够住的,他们就在那边开了个门。我仍旧是糊涂着,但终于也烦了,不想知道了。而且此后,我似乎再也没有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只知道,我是在我们家的瓦房里出生的,而那幢瓦房,虽然比邻居家的草房要低矮一些,却是我们村第一幢瓦房。这是我从父亲口中得知的。
作为我们村第一幢瓦房的拥有者,父亲在说这话时,也许包含了某种程度的自鸣得意。但这种情绪似乎是奢侈的,所以刚一露头,就遭到母亲猛烈的抨击。于是我从他们的争吵,准确地说,是从母亲悲愤的陈述中,了解到:父母是在经历了长期的憋屈和痛心的丧失之后,才有了如此这般的立锥之地。这房子,是不能不盖的,因为在姥姥的那间“门屋子”(这是我长大以后才获知的名称)里居住的滋味,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程度:那时候我的姥爷已经去世了,姥姥把持家里的大小事情。母亲的姊妹兄弟好几个,长年累月的借住令姥姥怨愤不已,彼此间的摩擦日益升级。母亲于是就咬牙做出决定,说什么也要搬出去,说什么也要拥有自己的哪怕是一铺炕大的屋子。房子盖起了,一共四间,瓦房。为盖房子,我的父母不仅花光了政府救济给的五百元安家费,还变卖了两人的手表和一辆自行车——而这些亮闪闪的家当,乃是当时小村人谁都不曾拥有甚至很少见过的奢侈物品。不仅如此,我们家还背上了一笔二百多元的债务,整整还了三年。为盖房子,我们家从此堕入了贫困的境地,用母亲的话说是——“谁家也比咱过得好,因为咱们没有一点家底儿,你爸那是赤手空拳下放到林泉的。”
“林泉”一词,《辞海》和《辞源》上还有一个解释是“退隐之地”,用在父亲身上似乎很合适。但父亲的“退隐”是多么可悲啊!那是一场不容辩白的贬损,一场噩梦一般的剥夺。父亲,一个有家不能归的人,一个流落异乡的人,他心里的苦水从来就没有向谁倾倒过,因为亲人也都不肯给予他太多的同情。所有的屈辱和辛酸,父亲都用他那坚硬整齐的牙齿嚼碎并吞咽了下去。这个叫做“林泉”的小村,是母亲的故乡,而父亲是外来户,是被人称为“西莱子”的,在小村里,父亲也逃脱不了被另眼相看的命运。父亲的老家在一千多里地以外的本省西部,那里据说是平原。平原人,在母亲和村里人固有的认识中,是比我们这里的人要懒惰的;父亲这个念了半辈子书的大学生,这个一度养尊处优的“知识分子儿”,更是懒上加懒,百无一用。当年在姥姥的屋檐下受气,母亲尚可抱怨什么,父亲却只能忍气吞声。房子建成之前和之后,母亲有火都朝父亲发,因为没有房子得怪父亲,穷困也只能怪父亲,而母亲她由一个人民教师落魄为一个贫病交加的家庭主妇,也是父亲的罪过:如果不是父亲的下放,她则可以继续干着那份体面而尊严的工作,家境决不会如此凄惨,日子决不至于这般丢盔卸甲。所以,母亲有充足的理由讨伐父亲。贫贱夫妻百事哀,每当心情不快或出现摩擦,颇有辩才的母亲对父亲的批判便不可避免。在母亲义正词严的声讨之下,父亲的“主观主义”、“唯心主义”、“教条主义”、“形而上学”、“懒汉懦夫世界观”,等等,往往被揭批得体无完肤,让当时的我觉得痛快淋漓,非常过瘾。
我记得母亲经常唠叨的,还关涉房子的高度问题。母亲说当年罗锅子上山——前(钱)头紧,所以,砖不够了,我父亲也没有再买,凑合着就把房子给盖了起来,致使现在我们家的房子,檐头要比西邻家的矮一截。又因为人家是草房,顶上厚墩墩的,看起来就比我们要高许多。以后,东边又来了新邻居,和我们家接山盖房,但人家依照的却是我们西邻家房子的高度,这样,夹在中间的我们家,比左邻右舍都矮一头,看起来非常窝囊,想起来也特别犯忌。母亲说这话时,恨恨不已,并说当时要是她主持建设,决不会干这等糊涂事,落这么大的遗憾。母亲还认为我们家的穷困和背运,可能与这房子有关;这房子,说不定还妨碍孩子的前程。我和哥哥姐姐听母亲这么说,也都对父亲起了埋怨之心。在街上走时,瞅一眼自家的房子,心里就免不了嘀咕:真是的!
房子的建设是简单的,下部砌的是石头,上面垛的是青砖,顶上盖的是灰瓦。说起来,就是这么一个空壳;里面没有任何修饰,连白粉墙都没有,所有的墙面都是土抹的。土的颜色经过多年的烟熏火燎,差不多变成了黑色的——这样的情况在灶间尤为明显。小时候曾见许多人家墙上都糊着报纸,很是羡慕,因为那样的话,家里看起来要温暖许多,而且,更重要的是,所有的墙面都会成为我的读物。盼着自己家也有那样的墙面,但这一愿望其实是奢侈的,我们家每分钱都必须掰成两瓣花,买报纸装饰墙面这样的事,不在母亲的考虑之内,所以也就从来没有列入财政支出计划。屋内所有房间都没有门,起间隔作用的只是一道布帘。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除了我姥爷在世时给我母亲的一件桌不桌柜不柜的名叫“被阁子”的玩意儿,还有一口粮食柜,再就是一只不大的皮箱和两只藤箱了。穷则思变,父亲在并无良策改变现状的情况下,竟然挖空心思地用土坯立了个大衣柜。那个大衣柜以帘当门,看起来朴拙憨厚,但却是经久耐用的,它在我们家的里屋呆立了十多年,直到我长大以后才被拆除。
我出生在老屋建成后的第二年。记事以来很多年,老屋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从里到外没有多大变化。蜘蛛在梁上结网,燕子在檐下筑巢;青砖和灰瓦的颜色越来越淡,但依旧是青的和灰的;瓦楞间冒出了细弱的小草,却并不妨碍猫在上面从容地踱步。有变化的,往往多是小院的景致。父亲下放前从事林业工作,职业的眷恋,促使他把一个院落分成了两部分:靠近房屋的部分是空地,是真正的院子,而临近大街的地方,则让它变成了一片小树林。树林虽小,但树种却很丰富,有点植物园的意思。除了占主要成分的榆树和柳树,还有桃树、梨树、葡萄等果木。一些并不常见的植物,如花椒、水杉,也曾在我们院子里安家落户。花椒属于灌木,但经过父亲剪刀的修理,也具备了树的模样。我记得经常有村人来到我们家,向父亲索要花椒枝,为的是治疗腿脚和手臂关节的扭伤。父亲便得意地拿出那把村里人不容易见到的林工剪刀,咔嚓咔嚓剪上几剪子,一些细小的花椒枝便落了地。父亲把它们一一拣起,递给来人,叮嘱说:得长时间煮,把里面的药力全煮出来;烫的时间嘛,也要长一些。花椒枝有此奇效,使我颇感骄傲,我曾经以为这株花椒是我们家的一个宝贝。还有一种叫做木槿的乔木,也是必须一提的,父母把木槿栽种在小院的边缘,使之成为了一圈篱笆墙。这样就把我们家和大街隔开了,外人的视线难以进来。春夏秋三个季节,大朵大朵的木槿花开遍篱笆墙,装饰着我们贫穷的日子,也给我寂寞的童年岁月平添了一种难以忘怀的妩媚的情调。因此,多年以后,我让木槿花成了诗歌中的一个意象——它是我童年的记号,也象征着远逝的家庭的温暖和母爱和柔情。
我的幼年和童年就在这片小树林里摇摇晃晃,走来走去。春天和妈妈一起采摘榆钱,夏天听知了在树上长鸣,秋天看螳螂树干上产卵,冬天看鸟雀枝头间追逐。我知道蝉在钻出洞穴爬到树梢的过程中,会脱掉一件又干又硬的衣服,而百刺毛会在萧瑟秋风中造一个小罐一般的房子幸福地住进去。猫妈妈教小猫上树的节目给了我很多欢乐,而突然出现在湿地上的青蛇或者癞蛤蟆,则会吓得我飞跑回家。大风天树杪间的风声让我豪情万丈,激动难抑,午后篱笆间隙的阳光令我遐思翩飞,惆怅莫名。林子虽小却也是个林子,对于孩子我来说,当夜色降临之时,它甚至不乏探险的条件。
童年,对于许多农村孩子来说,往往都是贫困和寂寞的,但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留在记忆深处,被永远怀念着。即使漫长的岁月使之蒙尘,它们也会像保存完好的瓷器一样,会在某一天,凭借某种契机被擦拭得闪闪发亮。我的童年也给我留下了许多值得怀念的记忆,但它们更多地体现为一种忧伤的情绪,让我叹息。我无法在这里历数记忆,那会是很琐碎又很冗长的一些东西。我既找不到一条有机的线索把它们串联起来,又不知道从哪里讲起,更无法判断它们的价值。贫穷窘迫的日子,一直多病和抱怨的母亲,永远尴尬和无奈的父亲……所有的记忆只是沉淀在我心底,作为一种经历,也作为一种性格和命运的缘起,被我收藏着,掩埋着。而老屋和小院,无疑是一个仓库,我童年的一切故事都封存在这里。
老屋是我人生的出发地,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我的命运与它无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读高中是在三十多里以外的一个小镇,那三年的住宿生活似乎是一个过渡,一个训练,自那以后,我就像一个学会飞行的鸟儿一样,不再视原来的窝巢为唯一的宿营地。也就在那个时候,我十五岁那年,被病魔折磨了许多年的母亲终于从老屋的土炕上消失了。老屋里从此没有了怨毒的责骂,没有了令人心悸的呻吟,没有了让听者也觉得艰难、憋闷的喘息和吐痰的声音。这让少年的我觉得老屋一下子清静了许多,空旷了许多,寒冷了许多。那时的我忧郁而伤感,整天沉默寡言,而我的心底,其实埋藏了多么深、多么强烈的对母爱和温情的渴望啊。不久,哥哥结婚了,住进了后街上一幢新盖的房子,老屋里的人逐渐减少了。
80年代中期,因为日子逐渐好转,父亲动议在院子里小树林的位置加盖一座平房。这一打算很快就变成了现实:那些树木都伐掉了,短短十几天时间,一座水泥建筑拔地而起,与四间老屋相对。人们管这样的房子叫“倒厅”。倒厅是平顶的,用来晾晒粮食很是方便,里面既可以储藏粮草杂物,也可以勉强住人。我参加工作以后,因为工作需要,长期住在镇上。家里,日益年迈的父亲住老屋,大龄未婚的姐姐则搬到倒厅的一个隔间里住。虽说倒厅里冬冷夏热,不太适合住人,但姐姐觉得它新,有着干净的白粉墙和水泥地,所以爱住这里。她的小屋里放了一张大床,还有一个写字台,上面放着她的录音机。我偶尔回家,总要到她的小屋看看,觉得很亮堂,很干净,很清爽,比老屋好多了。
老屋已经不是原来的老屋了,曾经并不多么温暖的家,由于母亲的缺席而变得更加冷清,失去了家所应有的吸引力和凝聚力。因为哥哥姐姐都在本村,心里有所依赖,以后的我很少回家。再后来,姐姐和我都结婚了,老屋就只有父亲一人守着。
我住到城里以后,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偶尔回家探望父亲,也大多是来去匆匆,并不过多流连。但每次回家,我都要踩着石头台阶登上平房,站在房顶上环顾一下我们的小村,我们小村四周的景色。村子里的树木是越来越少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举目所见,只是一片暗淡的红色或灰色的屋顶。这样的景象,使我觉得整个村庄都在老去,失去了原有的生机与活力。远远望去,村子的四围都是平坦的田畴,而遥远处,则是迷蒙的黛蓝的山影。心情不禁寥落和苍茫起来。再瞅瞅青砖灰瓦的老屋,觉得它是日益颓败了。屋顶有些不平,但看起来仍旧是结实的,不是那么容易塌陷的。老屋、小院、街道、村庄,虽然并没有变化得面目全非,但记忆中童年的那种景象,却是不复存在了。父亲呢,也和老屋一样,日渐衰老和佝偻了,神情也显得很是落寞孤独。他一个人住这四间老屋,我们能想象到他的凄凉,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我和姐姐都先后对父亲说过,让他锁上老屋的门,到我们的家里去住。但父亲并不照办。问起来,他就说,你们住得也不宽敞,算了吧;又说他有地,庄稼离不开他,并且,院子里还有好几窝长毛兔呢。
父亲就这样陪伴着老屋过,一年又一年。终于有一天,他突然中风了,这样以来,才不得不开始在儿女家里轮流住了起来。这时的父亲已经是风烛残年,轮住不到三年,就去世了。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们决定把父亲送回去,让他最后看老屋一眼。那是一个早春,当我在相隔不到一年之后踏进老屋的小院时,我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院子里遍地都是枯干的蒿草,比人都高。几盆野蔷薇更是肆意疯长,藤蔓窜得到处都是。姐姐打开锈锁走进老屋,惊叫了一声。她说地面怎么软绵绵的,像是踩在面团上,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自来水管在冬天曾经冻裂过,水把老屋的地面泡软了……
父亲去世以后,老屋闲置了起来。我住在城里,整日为生计所困,无暇去想老屋的事情,一晃,许多的日子也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偶然的,听老家来的消息说,哥哥姐姐打算把老屋卖掉。心里不禁一震,遂打电话予以阻止,结果呢,倒弄得各各不快。为什么要把老屋卖掉呢?老屋可是收藏着我们的童年记忆啊。可是哥哥和姐姐说:正因如此,才想卖掉它!
我默然,沉思良久,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服他们。然而无论如何,我仍然坚持自己的主张:不卖老屋。老屋卖不了几个钱,还是留着更有价值。卖掉老屋,将意味着一种无形的东西的永久失去,其损失将无法弥补。那是比老屋本身更重要的东西。老屋现在有些破败,这不要紧,我们可以联手把它修缮好,这样,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回到老屋,聚一聚,聊一聊,偶尔小住几日,找回一点流逝的东西。这个村子,是被我们称为故乡热土的村子,这里的每一条街巷都是我们熟悉的,每一个人与我们都有着故人的情谊。有我们的老屋在,我们的生命之根便有了一块赖以存在的土壤,我们的回忆与情感便有了栖息之所。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