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之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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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物(3)

或许出于老人有意的删削,在《沈祖棻诗词集》中,不见多少“昵昵儿女语”,所以他们的恋爱经过,在此只好暂付阙如。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在纷飞的战火中再也顾不上联诗斗茶,生活使她很难再拥有这点情趣。集中收有四阕《菩萨蛮》,是纪连理之合的。但是,仅看小序“丁丑(容按:1937年)之秋,倭祸既作,南京震动。避地屯溪,遂与千帆结缡逆旅。适印唐先在,让舍以居。惊魂少定,赋兹四阕”便知,他们是在多么艰难的情况下走到了一起,甚至连居所都没有,需要别人“让舍以居”!可以想见,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不会有多少缱绻温存的情怀了。四阕之中,这样的句子让人掩卷叹息:“罗衣尘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仓皇临间道,茅店愁昏晓。归梦趁寒潮,转怜京国遥。”“徘徊鸾镜下,愁极眉难画。何日得还乡?倚楼空断肠。”……幸而,在《沈祖程千帆新诗集》(陆耀东编,武汉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中我见到了沈氏早年的《微波辞》。温存词句,竟还在新诗小集中收留着:

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低,

听不清,什么,一个吻吗?

亲爱的,可以,但是要轻轻地。(《病榻》)

而《集外·卷二》中程千帆的温柔话儿,竟也一一在目:

蚀的忆,容易不过的密誓:

永远地不能够把你遗忘;

我的心埋葬在你底心上。

你要再来个这样的密誓吗?(《三问》)

相比之下,盛静霞的爱情经历似乎更加详细些。战火连天的岁月,在人们想象中总是容不下什么柔情蜜意的,但是蒋礼鸿和盛静霞却用彼此的诗词唱和演绎了经典的才子佳人故事。程千帆在《怀任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的序言里说:“先生以朴学博闻名世,而所撰韵语乃缠绵悱恻,宛转多情,求之清贤,其汪容甫、洪北江之流亚欤!”确实,起初我简直不能相信主要研究文字校勘、考证之学的蒋礼鸿先生竟把小词写得如此风光旖旎!闲话休叙,还是让事实说话。先来看两首互相唱和的《竹枝》:“汀花岸草悄冥冥,吹笛孤舟小炷明。说与烟中栖泊苦,可能来日更无晴?”(云)“梦入蒹葭更窈冥,苍茫水国夜难明。飘蓬一夜愁多少?雨歇风弛渐解晴。”(青)(容按:云者,云从也,蒋氏表字。青者弢青。原书标注作者皆如此。)大家想必都记得“道是无晴却有晴”的谐音诗句,这两首《竹枝》的注释中也明白地揭示了作者的同样手法。这是集中唱和里最早涉及两人情感的词句,自不可轻易放过。后来,感情深了,蒋礼鸿干脆寄起红豆来,附《清平乐》一首:“柳姨桃妹,何似寻连理?欲寄一双红豆子,换取相思万字。近来多少缠绵,徘徊怎诉人前。从道拗莲作寸,千丝只要相连。”注释对末句的解释是“莲”谐音“怜”,“这两句即不管千磨百折,只要情丝不断,总要成为连理之意”。想来那时盛静霞一定被深深地打动了,她寄回一首《浣溪沙》向蒋礼鸿致意:“远水遥岑云雾封,瑶台有路转难通。千辛万苦一相逢。共说相思镌肺腑,还将宝玉嵌玲珑。一双心字可怜红!”

通信、见面之后,1943年,这对恋人订婚了。这订婚可不比寻常,一时师友贺诗如云。著名者如钟泰、唐圭璋、唐长孺等,都是学界高人。看看他们的贺诗都有些什么样的句子——“一情会使人奔走,未待红丝两足缠。”“有琴心暗逗、连环倩解,凭栏看,流云缓。”可以感到,在战争岁月里,这一对患难夫妻使许多人深深地牵挂。特别有意味的要算“青鸟不传云外信,白沙今日是蓬莱”一句,用了李中主的成句,巧妙地镶嵌着“弢青”和“云从”的名字。也许,那段时间里对于彼此,家国沦丧、亲戚离散之痛苦稍稍地得到了慰藉,因为从此乱世之中多了一个可以亲密倚靠的人。

婚后生活

随着战局的变动,这两对夫妇婚后的生活也渐渐走上相对安稳的正轨。在后方,毕竟不如前线那么艰险。看到沈祖棻一些词作中反映出的家常情味,实在非常惬意。我最爱她的一阕《浣溪沙》:“庭树阴阴日渐移,幽窗午梦乍醒时。残蝉声在最高枝。云影无心留作雨,山痕随意淡如眉。晚凉窗户上灯迟。”据程氏对前后几首的笺释,可知那时他们羁留乐山,为了躲避空袭,在一个名叫“学地头”的荒地居住,和刘弘度、钱歌川做着邻居。那里的屋子在小山丘上,下临清溪,风景幽雅,所以沈“词中颇及之”。这一类清幽淡雅的句子,还可以举出一些。如“山色故教云作态,好风常与月相偕。小犬隔林遥吠影,有人来”、“山下瓜棚茅屋外,参差,一带牵牛短竹篱”等等,俨然世外农家情趣。但是,她总是在思念着家乡,即使偶尔安定下来,还是魂牵梦萦,不能一朝忘却。“旧时明月旧时风,换了旧时庭院小帘栊”,这种痛苦,或者蕴藉,或者深沉,或者喷薄而出,无论怎么表述,总是那样深刻地打动着我。对于她,失去的不但有祖国的半壁江山,还有记忆里永远难忘的少年生活之乐。她感叹着,“甚零梦如尘,今宵异乡空断肠!”

沈程虽然饱经战争之苦,但毕竟有相当一部分时间还在一同承担生活的重量。盛蒋在订婚之后,却仍旧过着分居两地的生活,两人分别任教于柏溪(抑为重庆?)和白沙,偶尔涉江一见而已。此外,无非信笺往还,聊诉相思。1944年2月22日,长江上的一艘邮船触礁沉没,蒋礼鸿17日起所寄的书信都无法送达。四天没有丈夫的消息,盛静霞“疑虑万状,昼夜惟以泪洗面而已”。24日,蒋礼鸿此前所寄的三封信全部收到,她自谓“经此打击,万念俱灰”。而在这事发生之前,盛曾向蒋表达过为了兼顾前途,暂时忍受两地离分之痛的意愿,经此一劫,还怎么忍得下心?于是她回信对蒋礼鸿说,讨饭也要在一块。随信寄去四首七绝,最后一首令人心痛不已:“利锁名疆苦自欺,从今与汝永相期。牛衣贮得奇温在,死死生生无别离!”而蒋礼鸿知道事情原委以后,叹息着说:“其二札(容按:指恢复联系后盛寄蒋之书信),虽佩之终身,万金不易焉。”也写了四首七绝以和妻子原作。其二云:“莫将此日千行泪,留在春衫待我看。我亦为君肠百摺,相逢只可说平安!”

现在不妨说说两对夫妇之间的唱和。私意揣度,他们既然早就相识,沈盛又是同门师姐妹,唱和之作应该不少。可是一方面我手头的资料太少,另外一方面似乎也未闻说两家后人将大量的文献公之于世,所以只能根据《怀任斋诗词·频伽室语业合集》中所收的几篇唱和之作略作介绍。沈祖棻有两阕著名的《浣溪沙》:“满目青芜岁不芳,啼鹃听惯也寻常。而今难得是回肠。燕子帘栊春晼晚,梨花院落月微茫。人间何处着思量?”“忍道江南易断肠,月天花海当愁乡。别来无泪湿流光。红烛楼心春压酒,碧梧庭角雨飘凉。不成相忆但相忘。”盛静霞的和词是这样的:“谢尽名园百种芳,客中春事太寻常。漫凭鹦鹉说离肠。碧篆有心香蕴结,青山无恙梦微茫。泪丝离绪不堪量。”“不去寻思怕断肠,绿杨烟里是家乡。满湖醇碧醉韶光。四壁风声人入梦,一灯棋子指生凉。此时往事怎生忘?”这四首词,篇篇都是思乡曲。蒋礼鸿呢,恐怕出于奉和妻子作品的“革命工作”需要,间接地也和了两首,不过一变而成为郎情妾意之辞了:“小院春归散剩芳,履痕苔掩已寻常。此中驻得九回肠。料得欢期犹间阻,只应星汉怨微茫。漫同孤影做商量。”“未忍诗篇号断肠,终期归占水云乡。采菱歌里滟奁光。侬是鸳鸯湖畔客,须君同领芰荷凉。鸱夷盟好莫相忘!”此外,还有盛静霞、蒋礼鸿、程千帆与黄企冰(女词人丁宁学生)唱和的《菩萨蛮》四阕。如众所知,和诗有两种,一种是步原韵,一种是用原意。这里显然是用原意的和法。四首词大略都是思念故土之作,而兼及儿女情怀。移录原调,太过费辞,姑举最佳数句如次:“月明孤梦暗,风入疏罗慢。和泪听残更,故园无此声。”(盛)“兰屏回旧蕊,休见腰支细。倚枕到更残,朦胧惊晓寒。”(程)“万枝杨柳江南梦,春波乍绿春愁重。明月谢廊(容按:原文如此。窃疑为‘屧廊’之误,以俟博雅)斜,相逢莫问家。”(黄)

可惜唱和之韵语,在集子里只能找到这些。当然,还有些不属于唱和,却足显示彼此之了解的词作,如蒋礼鸿有词自注“效涉江体”,不消说,那是学沈祖棻的风格了。

中年以后

历时八年,抗战胜利。两对夫妻各自还乡,开始了稳定的教书生活。沈程夫妇的情况,不能从其作品集中窥知,而盛蒋相携游赏之乐却常常见诸辞章。他们在杭州安顿下来,杭州是我的故乡,看见他们笔下的九溪、白堤、六和塔,我这个后辈感到非常亲切。1947年,沈祖棻生了一个女儿。在此期间,盛静霞也先后有了女儿和儿子。(容按:据《频伽室语业》第五卷《解放后作》首篇云其女已两周岁,则彼诞生应亦在1947年左右。)由于在《沈祖棻诗词集》中占篇幅最多的《涉江词》部分几乎没有收录沈氏解放以后的词作,解放之后到沈氏车祸去世这段时间(1949-1977)发生的事,我知道得很少。时局变了,古体诗词这种文学样式渐渐地不再受重视,这使得盛、蒋也不再常常唱和。所以“以诗证史”这条路,越走越是崎岖。幸好,吉光片羽,总是能寻觅到一些的。虽然是断简残编,总是聊胜于无罢。

1957年,程千帆被错划右派,下放劳动。沈祖棻心中很感痛苦,《寄千帆》诗(五律两首)中有这样的句子:“伤心家似客,附骨病成魔。同室期应远,移居愁更多。”“多病思良伴,长离负旧盟。有情惜往日,无意卜他生。”而在另外一篇题为《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感赋》的七律里,她万般哀痛地述说着:“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文章知己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1977年,“文革”已经结束,车祸却夺去了她的生命。她真的没有赶上和丈夫的“白首碧山期”。

沈祖棻青年以后的生活,难得安定,外人看来是很不幸的。不过我知道这位女学者并不曾被人们忘记,她的著作《宋词赏析》和《唐人七绝诗浅释》,都是印了再印,倍受欢迎。同时,据我所知,沈祖棻的外孙女张春晓,早已走上文学研究的道路,并且研究的对象,也包括诗词。(容按:此说据舒芜《碧空楼书简》致程千帆之什,具见《书屋》杂志,惜刊登于第几期已不能记也)她泉下有知,应当也感欣慰。

解放初期,蒋家有过其乐融融的时光。蒋盛夫妇的长女逊儿日渐长成,惹得这位才女妈妈诗兴大发,写了不少描绘孩子成长的诗篇。有趣者如“鼻息呼呼睡正香,红凝双颊睫毛长。笑颜未敛忽啼哭:‘一个猫猫抢我糖!’”等,不一而足。而蒋礼鸿也对这个孩子寄予了深厚的期望,他的一首《沁园春》写到女儿,结句如次:“都休矣,恐砚田一篇,还要传伊。”

由于蒋礼鸿在授课时曾经指出毛泽东个别文章中的用词用语欠通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此中甘苦,集中一无所及。但红色年代的气息,在“吾犹壮,待从头做起,学习雷锋”之类句子的背后,还是隐然可见。或许是由于作者不愿意再次重拾不愉快的历史记忆,所以集子里“文革”期间到80年代的作品几乎未收。可是这段时间的生活状况,读者自然能够想见。

1992年,蒋礼鸿的巨著《敦煌变文字义通释》获得吴玉章奖金一等奖,他带病领取。1988年他已患肺癌,1995年病重辞世。这个噩耗,对盛静霞来说只是迟早的事。老人家对丈夫深刻的眷恋和怀念,使我动容不已。如《纪梦》诗所写,“野草丛丛砌满苔,摊书日日坐空斋。梦魂不忘常相慰,忽搴重帏一笑来”,又如《怀云从》,“茫茫遗体早无踪,犹有衣冠向晚风。何日碑头朱变墨,云阶月地会相逢”。作者自己说明道:“云从墓碑上,有我俩姓名。伊墨书,我朱书。俾他日墨涂也。首句云云,盖遗体已捐献国家。”

如今,恕我残忍,盛静霞的人生,离终点已经不远了。想到她是那么爱孩子,晚年却没能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我感到遗憾。她自己是否心满意足呢?那便不得而知。或许她的心里,还有一个最后的期望,就是朱书墨涂,能够和丈夫相从于地下吧。

余有志于撰作此文,由来已久。近得网友谭信君惠赠之《沈祖棻诗词集》,乃悉见沈氏《涉江词》及《涉江诗稿》全璧,遂决心了却此文章夙债,此文实余搦管以来最长之篇也。祖父尝以盛蒋夫妇逸事语我,友人严晓星、励俊二兄,亦皆代为查找资料。小子无德,蒙师友错爱如此,实感愧怍。

盛氏老矣,后学不敢贸然惊扰,然他日有缘,自当效先贤之立雪程门,一偿心头夙愿。

此文既毕,余意仍不能舒。姑拈《浣溪沙》为调,谨步沈氏原玉,以终全篇云尔:

词笔悠扬纪旧游,掩书默坐泪盈眸。情愁客恨两悠悠。

有意吟哦学韵语,无因侍坐上高楼。萧条异代使人愁。

甲申年腊月二十八日 钱塘陆蓓容草。时值中夜,寒雨洒窗,人皆入梦矣。

乙酉年正月初七改定

乙酉十月,读程千帆先生《桑榆忆往》(上海古籍出版社白屋丛书本),乃知沈先生《霜花腴》一阕实暗含日寇进犯、生灵涂炭之忧。此前不查,竟妄自揣度以为少女戏为之辞。小子无知,轻薄狂妄,有愧先生赤子之心,真成无地自容。谨改定如上,然旧误已久,思之愧疚何堪。此后为学当踏实仔细,先生在天有灵,还祈勿罪。蓓容记。

天下何人更知君

——从《闻宥遗札》看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风貌

袁津琥

闻宥先生字在宥,号野鹤、落照。1901年10月5日出生于江苏松江府娄县泗泾镇(今属上海市松江区泗泾镇),1985年9月27日因心力衰竭,卒于当时的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寓所。

闻宥先生1913年从故乡小学毕业后,一度任职于《民国日报》,与钱病鹤共事,时称“双鹤”。后到上海申报馆工作,同时在震旦大学等校进修。1926年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任编辑,兼任持志大学、民国大学讲师,并在此期间加入后期南社和前期创造社。1929年以后先后任教于中山大学、青岛大学、燕京大学、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山东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华西协和大学、中央民族学院等,中外一些著名的学者王钟翰、吴世昌、王宗炎、胡道静、臧克家、马悦然等都先后受教于闻宥先生。闻宥先生是蜚声国际的语言学家,通晓多种东西方语言,曾被选为法国远东博古学院通讯院士、联邦德国德意志东方学会会员、土耳其国际东方研究学会会员。解放前夕,英国剑桥大学东方系聘他去工作,他未去。他在古文字、汉语史、西南民族语文、汉藏语系语言比较等方面有着高深的造诣。他在20世纪40年代对羌语进行的开创性研究,受到中外学者的瞩目;在古文物方面,他是我国铜鼓研究的先驱,撰写有《四川大学历史博物馆所藏古铜鼓考》、《铜鼓续考》和《古铜鼓图录》,在当时国内掀起了一股铜鼓热潮,在国外也得到民主德国民族学博物馆和美国芝加哥费尔德博物馆的高度重视;在汉画研究方面,他也卓有贡献,先后整理出版了《四川汉代画像选集》和《益州画像集》(与R.C.Rudolph合撰)。

他在主持华西协和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期间,主编集刊Studia Serica,自1940年至1950年共刊行九卷(十三册),又单刊七种,以其学术水平之高,在国际汉学界享有盛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