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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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尘埃里开出花朵(1)

两个人一起是为了快乐,分手是为了减轻痛苦,你无法再令我快乐,我也唯有离开。我离开的时候,也很痛苦,只是,你肯定比我痛苦,因为我首先说再见,首先追求快乐的是我。

【尘埃花开】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润,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这是张爱玲讲的故事。一个女人三十年间的故事。

张爱玲叫她曹七巧,一个把自己锁在黄金枷锁中的女人。

她病态,爱黄金如痴,除了自己的命,一切都可成为代价。

她用黄金枷锁劈杀了几个人,不死的也送半条命。张爱玲把这个惨烈的小说故事取名为《金锁记》。

在张爱玲的笔下,曹七巧生在麻油店之家,是旧时代社会底层最卑微的沉渣。命运的诡谲,使她在如花的年纪攀上了富贵之家,成为残废公子的太太。她注定得不到爱,情欲的压抑使她变得疯狂、嚣张。所以,她对黄金的欲望高涨,什么也代替不了黄金,哪怕孱弱如风中火苗的爱情。

张爱玲用尖刻的笔写出了这个悲哀的女子,她超乎寻常的冷静,源于她对人世的看穿,没有什么能瞒住她的眼。然而,在《金锁记》里,七巧因黄金欲而产生的种种剧痛,在她的笔下有如字字血泪。文字纯熟、老练,却隐藏不了后面的些许酸楚。

2004年,同样生在上海的女作家王安忆,把《金锁记》改编为舞台剧。《金锁记》是王安忆最喜爱的张爱玲的作品,她说曹七巧身上有着惊心动魄的原始性。而她的物欲,她的生存的不安全感都是原始性的扩张。她说,张爱玲的故事往往是透彻的,见好就收,只有《金锁记》是深邃到了底的。

张爱玲是说故事的高手,像躲在人生戏台角落里的影子,窥探着,把毁灭了的悲剧讲给世人听。在《金锁记》中,她把毁灭性安在了七巧身上,从她那里演绎旧时代女子扭曲、恐怖的一生。也许她是个案,可是,从她的故事中分明看到了人性与现实撕扯的悲剧,人终究难敌世俗的污染,被残酷的现实活生生地刺激。为钱、为情的欲望,以致在欲望中沉沦,不知不觉将自己的脖颈伸入毁灭的绳索,一点一点缩紧,直至被勒得断气。而毁灭的不单单是自己,即便是亲情,也成了杀人的工具。她甚至看不得儿子的幸福,对女儿的幸福亦下了毒手。

张爱玲的冷静终令人胆寒,哪怕如王安忆也不得不对她的作品大行砍斫,才得以搬上戏剧舞台供普通大众所观赏。

王安忆虽是读懂了张爱玲,她却为张爱玲的肃杀风格惊骇。

于是,王安忆对《金锁记》进行了仁慈的更改,她删除了七巧摧残女儿长白的这条线。她说:“我个人不太喜欢……我觉得太阴毒了,不大喜欢。”

《金锁记》在王安忆的手中似乎变成了一个女人坎坷的故事,而不是一个女人扭曲的悲情史。她可怜七巧,可怜她得不到爱情抚慰的一生,可怜她为黄金而封闭的一生,可怜七巧注定孤独、惨烈的命运。

或许,是因为时代的不同,出身的不同,看世俗的眼光不同,两位女作家对一段故事的阐述也不同。王安忆的艺术是春,苍茫中仍盘桓着盎然生机;张爱玲是秋,扫尽生命的树叶而归于尘土。两个层次,是两个为人生而思索的角度。

但《金锁记》毕竟是张爱玲的,是张爱玲式的。她所要揭示的不是温吞的人生,是残酷、无奈而悲怆的人生。所以,她把七巧写成一个奴,被旧时代、旧世俗残害的奴。然而,张爱玲给了她变身的机会,只是她变身成为残害别人的奴隶主。即使握着子女的生杀大权,她亦毫不留情,毁灭,皆是毁灭。于是七巧被黄金枷锁住的一生注定是一场虚枉,什么也没有得到: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

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地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边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七巧的生命在追求黄金的一世里全然浪费,她的天真被封锁在岁月里,一去无回。翠玉镯子被七巧推到腋下,一种令人恐怖的情景,揭示着她那活泼而美好的往昔终于成了无情的回忆。

张爱玲凌厉的笔,写出了一个可哀可恨的女子。她是旧时代环境腐朽的产物。张爱玲用她的经历描摹了自己熟悉的旧时代。那个暗的、腐朽的,到处挣扎着呐喊与彷徨的时代。

可是张爱玲迷恋旧时代里上层阶级的没落,她写出七巧,用她代替自己去那深不见底的旧时代里走一遭。

这个三十年黄金枷锁的故事,是张爱玲道给世人听的自弹自唱的词,张爱玲把三十年化整为零,讲了一个鬼故事。

【倾城之恋】

张爱玲沉迷写女子的悲哀,在她们无奈压抑的故事里,她要证实自己对人生的理解和观察。她的眼睛是犀利的,她对人生是彻底悲观的,所以,她的主角们注定活得曲折。

失婚的白流苏,刚刚死了前夫,白公馆,她的娘家就在为她出嫁而吵嚷着。他们并不是为她,而是为了撵走她。所以他们不会严肃,把她的出嫁当个笑话。她像是个乞丐,他们恨不得早些打发了她。

戏剧的是,一个颇有家私的花花公子范柳原看上了她。

于是,她要狠命赌一把。如果赌赢了,便出了一口恶气。所以,她要在青春将逝的时候抓住他。她就像站在人生的悬崖边上,需要一个男人做救命稻草。

张爱玲熟练的文字如轻轻的蝉翼,抖动着,书写一对男女的缥缈情感。她的细腻同尖刻一样,能叨住人的心,不免为她的行云流水般的文笔而悸动。在她的作品中,《十八春》的平实与《倾城之恋》有些相似,不过在她平心静气的笔端,故事尽管和缓,主题永远是悲的。她如一个眼尖的佣人,揭开人生大厅里沉静的表象,抽丝剥茧,最后仍有一层脏污的灰尘,拾掇不净。

张爱玲不爱喜庆团圆的故事,她爱描画的是尘世风俗画卷里庸俗、虚荣、可悲可叹的众生相。尤其是女人,她们总是被她放置在一个痛楚的境地,为命运所逼迫,走投无路。

她的白流苏也是如此。白流苏的命运像紧绷着的一根线,不知哪一天,突然就崩断了,只好搭上青春的末班车,去寻找自己的依靠。那个男人仿佛是个空虚的影子,落不下真心,不过拿她当个玩物。她也顾不上这些,生存的压迫使她不得不周旋,或者说是顺从。心灵的爱和肯定的承诺,都那么模糊,也几乎不可能。于是,白流苏成为范柳原的情妇。

但是,一座城的陷落成就了她。

流苏到了这个地步,反而懊悔她有柳原在身旁……他若是死了,若是残废了,她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她若是受了伤,为了怕拖累他,也只有横了心求死。就是死了,也没有孤身一个人死得干净爽利。她料着柳原也是这般想。别的她不知道,在这一刹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

两个麻木的魂在战争的摧残下变得紧紧依偎。爱情因战争而笃定深刻,像一块贫瘠的土地,终于发出了幼芽。战争印证了人的渺小和脆弱,她与他彼此相拥的一刻,世俗的情得到升华,成就了她爱情的美满。

张爱玲很少为她笔下的女子安排好的结局,她们的美满与她描画的那个惨淡的世界毫不相干。因为她们从爬满荆棘的现实走过,必是带着如刀割的伤痕。只是,她却对白流苏留了情,让一个偶然将她拯救,截住了她宿命里的煞气。张爱玲总是要剖开现实的迷雾,去观察人生的被动与无奈。好在这一次,终于,她没有将温情的爱情故事毁了。小说中,男女主人公本性中的自私和虚荣,得到了她的宽容,她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摘掉了他们身上的虚情假意,还他们一个透着明亮的爱情。

1984年。香港导演许鞍华将《倾城之恋》改编为电影。

许鞍华是擅长拍文艺片的导演,她似乎只为艺术而存在,为艺术的梦想而存在,一如固执的张爱玲。她是深深崇拜张爱玲的,她是喜欢张爱玲的人中最认真最虔诚的一位。张爱玲似是许鞍华的圣经,她得以从中找到到达艺术天堂的唯一指引和启示。

然而,或许是许鞍华过于忠实原著,过于完整地将情节搬上银幕,那随着胶片而闪动着的故事中,却少了恍惚而忧伤的调子,成为一个爱情模本,诉说男女爱情的痴缠。

《倾城之恋》中依然是张爱玲式的苍凉,苍凉到地老天荒。许鞍华不是不想表现这种苍凉的遒劲,只是,电影与小说或许永远存在着差距,永远存在一个无法跨越又千丝万缕般凝结的差距。这是许鞍华的遗憾,亦是艺术的遗憾。

《倾城之恋》拍摄时,张爱玲仍然健在,可是,她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没有人能得到她的一句评语。文艺片的导演们可以放心地去实现自己对张爱玲的理解,演绎她留给尘世的苍凉故事,这是幸事。张爱玲的故事从文字里走出来集结在胶片上,获得了灵魂,亦是皆大欢喜的佳话。然而,张爱玲的拒人千里却是郁积在艺术家们心头的结,打不开的结,这终是憾事,不幸的事。

所以张爱玲的故事终究是张爱玲式的,独一无二。独步世间,没有人能完全演绎得精彩,没有人能深得精髓。

小说《倾城之恋》的结尾,在隆隆的炮声中,张爱玲给了范柳原和白流苏一个死生契阔的理由。他们的爱情在断壁残垣中飞扬了,如同拥有了一场暴雨后簇新的世界。

白流苏终于赌赢了,带着狡黠的快慰: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她只是笑盈盈地站起身来,将蚊烟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

假如张爱玲没有给白流苏设计一场战火硝烟,任她在泛黄的青春里枯萎,厮守着不落的感情,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张爱玲说过,女人于男人,久而久之都会成为墙上的一抹蚊子血,或者衣服上的一粒饭粒子。或许范柳原会厌倦了她身上的新鲜感,将她遗弃;也或许,她重新回到似魔窟的白公馆,忍受寄人篱下的日子,直至有一天,自己做个了断。

平庸生活的琐碎啮噬比晴天霹雳的磨难更具有悲剧的震撼。张爱玲的预见犀利如刃。

【红尘相依】

清晨的上海,迷雾重重,宛如矗立在云端的富丽仙境,缥缈、静谧。外滩上,参差的楼宇在雾气中与海相望。海与天空连成朦胧的一片,分不清是流动的水,还是虚空的天。

张爱玲很少看得见清晨,她习惯了夜的迷惘与深沉。而这一天,她为一个故事辗转难眠,缥缥缈缈的思绪从子夜潜行至黎明,直到清晨的清新扑面而来。

天,淡淡的蓝,空气似被洗过一般,清新、透彻。张开鼻翼呼吸空气,有一种生疏而刺激的满足感。只是这种满足感并没有令张爱玲振奋,昨夜构思的故事仍在她的心头萦绕,她在思索,思索一个继续下去的情节。她望了望公寓的门洞,似乎看见佟振保从里面走出来,很快消失在街角。

清晨阳光变得灼热,张爱玲的故事被阳光晒着,却没有一丝温暖。苍凉的,继续演绎着苍凉,不论春夏秋冬,日升日落。

佟振保,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男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