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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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百媚芳华尘漠漠(1)

世上最凄绝的距离是两个人本来距离很远,互不相识,忽然有一天,他们相识,相爱,距离变得很近。然后有一天,不再相爱了,本来很近的两个人,变得很远,甚至比以前更远。

【花开妖娆】

天空似罩上了一层土色的薄纱。太阳隐藏在云后,偶尔露出没有生气的脸。海鸟伸展着尖尖的翅,一团团往来飞旋,享受辽阔天空的自由。天空下面,曲折蜿蜒的海岸线,将陆地与海水分离,踏实与缥缈孑然独立。轮船汽笛的长鸣从海上传来,似怒、似喜、似沉睡中被突然惊醒的梦。

船上的张爱玲望着渐渐浮现的海岸,有种与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的确是“故人”,这是她所熟悉的上海,此时比香港阔气富贵的城市。她仿佛看见了外滩鳞次栉比的楼和楼下一排排喧闹的店铺,还有随同海岸线弯曲的马路上忙碌的车和行人。

张爱玲明白,即使在这个悲哀的乱世,这座城市仍具有热闹和繁华的潜质,她喜欢热闹和繁华。张爱玲对上海是清醒的爱,不包庇它的恶劣,不夸大它的辉煌。像女子对母亲的爱,知其短处,亦爱得深沉。

这次从香港回到上海,张爱玲的大学并没有读完。但是由于战争的影响,港大停止了所有课程,她只好和炎樱一起同船而归。

当年,离开上海时,那个拘谨、惶惑的张爱玲经过岁月和生活的历练,此时,有着年轻女子的成熟。只是,她的孤傲如往昔,不肯轻易被现实驯服,亦不肯甘心于凡夫的平庸。

她坚定而深邃的内心世界已然形成,令她越发对周遭看得清楚。孤傲、深刻、清冷,张爱玲更像张爱玲。

回到上海后,张爱玲住在姑姑的家,一座半新不旧的公寓里。那时姑姑在洋行里做事,是一名职业女子。虽然出身于一个庞大的家族,但是在这个乱世,已渐近式微,姑姑无法依附家族生活,一个人搬出来独居。姑姑的自立一直影响着张爱玲。自此,张爱玲与姑姑朝夕相伴,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有十年之久。姑姑对她是怜爱的,她对姑姑也一往情深,常常自嘲是自愿攀附姑姑而来。

上海是座繁华又光怪陆离的城。浮浮沉沉的十里洋场,不甘卑微和平凡的人跃跃欲试,寻找机会扬眉吐气。回到上海的张爱玲对自己的事业也有着急切的要求:她要自食其力。

在她的心里,早已知晓生存的不易。她不是浪漫的、沉迷风花雪月的人,她深知那风花雪月的背后,是漫长而无奈的人生,唯有辛勤的劳碌,才得以渡有生之涯。

张爱玲开始了自己细致而可行的计划,她开始文学创作了。文字是她的宿命,是她与尘世最美妙而生动的接触,她只能依凭文字,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路。于是,在姑姑的公寓里,张爱玲写了一篇《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的英文稿,投到一份英文月刊——《二十一世纪》。

张爱玲对中国文化以及习俗有着惊人的领悟力。在这篇文章中,她见解独到,语言妙趣横生,笔法如行云流水,将传统衣装的演变做了长篇大论。她还亲绘了十二幅发型、服装的插图,与文章搭配。这篇文章后来被翻译成中文,改名为《更衣记》。文章刊载后,令读者啧啧称叹。人们惊叹于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女子,有着成熟作家的博学和老练,将传统文化细细道来,如数家珍。

其实,《更衣记》并不是张爱玲第一篇公开发表的著作。

她的处女作是在此之前为《西风》杂志写的一篇《天才梦》。

这篇文章风格清新,色调亮丽,对自己早熟早慧的苦恼娓娓道来,生动而富有意蕴。她写道:“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视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目标……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

仿佛是一个机灵、俏皮的女孩子在向别人轻轻地自怨自艾;仿佛是坐在那个秋千架旁说着歌谣的儿童从岁月里走了出来。写《天才梦》时,张爱玲十八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然而她终究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悲凉。

轻松、灵动是长在张爱玲心里的叶;颓废、凄然才是长在她心里的根。她心里总是弥漫着隐隐的哀愁和无助的自怜自惜。她说:“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啮咬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华美的袍”与“蚤子”,这是张爱玲对生命的理解,这未尝不是她以后人生观的萌芽。她的冷峻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在她还如一朵花娇嫩的生命阶段,她已经预见了人生的苍凉。

或许,只有写作能令张爱玲振奋,令她找到自我。从《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开始,张爱玲又发表了几篇英文稿,介绍中国的文化和习俗。有一篇《中国人的宗教》,她以出色的洞见,阐述了国人对宗教的信仰,以及地狱、天堂、生死轮回等传说对国人处世态度的影响。

她在这篇文章里写道:“表面上中国是没有宗教可言的……佛教在普通人的教育上似乎留下很少的痕迹。就因为对一切的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

此时,张爱玲是青春洋溢的年纪,但是她的思索与观察超乎寻常的深刻。她对国人的文化价值观的理解,不是来自她的研究,而是来自她的悟,更多的是她的敏锐直觉,令人寒冷如冰。

张爱玲的文字像一把灵巧的梭,为她织出一块块华美的锦绣,铺就了她的天才梦。她也愉快地享受着这个奇迹。人生尽管严肃而郑重,人生的过程中却蕴藏着种种奇妙,像海滩上散着的珍珠。张爱玲不能免俗,似乎她要俗得更为彻底,出名的愿望催促着她写出更多精彩的文字。

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上海一片晴空万里。张爱玲挟着她的两部小说,去见《紫罗兰》杂志的主编周瘦鹃。她经母亲的一位远戚的介绍去见这位文坛宿将。那一天,张爱玲神清气爽,似乎她感觉到自己的好运正在降临,她并不执迷于命运之说,只是那可爱的空气中似乎都带着幸运的味道,令她轻松而惬意。

当她见到那位年过半百的白发老人时,心里生出欢喜。

以前,她见到陌生人便拘谨,不知所措。这一次,在和蔼的老人面前,她并不紧张。她还识趣地不忘恭维周瘦鹃的作品。

或许,这便是机缘成熟的因果,该有一位前辈出现在她艺术生命的起点,指示她向前,向前,路在前方。而周瘦鹃只知道受人所托为一个年轻女孩推荐稿子,他不曾想到,他的举手之劳成就了民国文坛的一段佳话,为时代的艺术花园栽植了一株最绚烂夺目的花朵。

张爱玲的两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周瘦鹃仅看了标题便十分欣赏,读后更是大为惊喜。作为资深作家,周瘦鹃知道,不是天才不会写出这样的传奇作品,责任和使命感令他忍不住马上要将作者介绍给上海滩乃至全国的读者。很快,张爱玲的两篇小说被均刊载了。从此,她在上海文坛横空出世,一发不可收。

《沉香屑——第一炉香》和《沉香屑——第二炉香》写的是香港的故事,关于女子的悲哀和不幸。《第一炉香》里主人公是一个来自上海的姑娘,她善良、美丽,又有着强烈的虚荣心。她一直神往进入香港社交圈。实际上,那是一潭看似花花绿绿,却阴湿浑浊的死水。她因此受到姑妈和花花公子的诱惑,堕落成一个不堪的女子。最终,为了能够挽救恶棍一样却不得不依赖的丈夫的心,她完全丧失了自己,以至毁灭。

《第二炉香》里,描述一对姐妹在母亲封闭古板的调教下,不谙世事,给英国绅士丈夫造成的难堪和悲剧。他们的丈夫最终因为得不到正常的性而产生挫败感,都选择了自杀。

凭借这两部小说,张爱玲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人们对这名才华横溢的年轻女子无不惊叹、纳罕。张爱玲似乎迎来了她如黎明般崭新的人生。她或许没有宏伟的志向,希冀名垂青史,然而她对出名的热切盼望和世俗的进取心,令她对取得的成就有些许得意。她直白地喊出:“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了,快乐也不那么痛快。”

【暗夜幽香】

张爱玲的名声在上海滩渐起。乱世中,这座大城市浑浊不堪,像望不穿的夜。张爱玲并不在乎,她爱出名,她掩藏不住文字变成铅字的惊喜。那一本本印着她的名字的书,像华丽的衣裳,风风光光地罩着她。不管是清水、浊水,是夜、是晨,她觉得她的好时候来了,迫不及待地要高歌了。

她曾得意地幻想,等书出版了,她要走到每一个报摊去看看,她还要问报贩,装出不相干的样子:“销路还好吧?——太贵了,这么贵,还真有人买吗?”

她世俗的小得意,饱满得快要发胀,要出名的愿望急切地催促着她,所以她喊:

……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

张爱玲红了。她的名字就如那夜来香的芳香,占据了上海这座如暗夜般沉闷的城,不过是一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