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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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谁念西风独自凉(1)

现在我才发现,原来离别也是美好的,如果没有经过离别的折磨又怎么会尝到欢聚的幸福。离别时我经历痛苦,在欢聚时又以幸福回报了我,有离别才有欢聚,有痛苦才有幸福!

【锦绣年华】

学校里有一座饱经风霜的钟楼,古老、沧桑的样子像是矗立在色彩模糊的风景画中。钟楼里传出的深远绵长的钟声,校园里每个角落都听得见。钟楼的下方有一条梅林小路,在校园中蜿蜒舒展,伸向一片片绿茵。风吹过来,树叶被戏弄着,梅林禁不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而一群高矮不一,脸蛋或苍白或红润,有些身材丰满,有些体形纤小的姑娘们像小溪般涌入教堂。在那里,她们将跪下祈祷,向上帝低声细诉她们生活中的小事。

这是张爱玲曾经就读的圣玛丽亚教会学校,是一所贵族学校,以严格著称。但是这所贵族学校在张爱玲眼里,不过是一个青春的大聚会,一群少男少女聚在一起相互装点着生命的履历。她则始终像处在聚会里的外人。那时的她孤僻、冷静、散漫,时常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沉默寡言。她喜欢独自看窗外的云,沉思、静默,别人无法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亦不想被人知道。

张爱玲喜欢沉浸于孤寂中,或许因为自卑与惶惑。虽然她已经长成一位高挑文静的少女,可是家庭的阴影仍在侵扰着她。那时,由于家族的没落和继母的存在,她已不再衣食无忧了。她无奈地适应着,减少了许多爱好——看电影、买画报;为了节省,常常穿着一件旧的、袖口磨得泛白的棉袍。

她本是喜欢亮丽的色彩的,可是少女的爱美之心,她不得不深深地掩藏。这一切都令她不安和屈辱。

学校的卧室里有放鞋子的柜子,平时不穿的鞋子都要放在柜子里。张爱玲有一双旧皮鞋,已经失去光泽,样式也已过时。有一回,她把这双鞋忘在了柜子外面,被舍监置于走廊上示众。那双旧皮鞋被放在走廊里,像是被遗弃似的静静地躺着。女孩子们看着,都发出轻轻的笑声。张爱玲不动声色地说了句:“啊哟,我忘了。”其实她心里未尝没有一丝酸楚,只是她老练地自己解了围,化解这从天而降的尴尬。

张爱玲在学校里没有什么亲密的伙伴,她冷漠的神情似乎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她的心里早已是一片微波荡漾的世界,但是,她情愿像那些虔诚的女孩子用祈祷来平复,也不轻易同其他人说说心里话。只有一个晚上,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她似乎对友情产生了渴慕。那天,她和同学在走廊上散步。那个大她几岁的女孩子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样。”有月亮的晚上是浪漫的,张爱玲的心里少有地荡漾着温柔的情怀:“我是……除了我母亲,就只有你了。”话说出口,她自己也感动得不得了。在她,这是罕有的,直白地表露自己的情感。

一个孤僻古怪的少女,一个才华超众的少女,她因沉默而被人忽略,却又因创作一手好文章而被人瞩目。张爱玲成为同学眼中一个矛盾的角色。终究,她文采斐然的作品令这所校园对她刮目相看。那时,学校里一位叫汪宏声的先生鼓励学生创办了一本校刊《国光》。汪先生邀请张爱玲写稿。为校刊写作对于张爱玲来说并不难,那是她陈述少年幻想的方式。她曾在校刊上发表了《霸王别姬》、《牛》等作品。汪先生对这几部作品大加赞赏,大呼此乃天才之作,认为这个不善言辞的少女将来必然大展宏图。然而,张爱玲仍是那副样子,有一点淡漠,有一点尖刻,有一点无助的瑟缩。她把她的热忱都倾注到了文字里,现实生活于她,依然生疏,生疏得有些难堪。

但是,张爱玲承认自己是天才,她曾言及自己的早慧,“从小……我被目为天才”她对这一名头是得意的。所以,当“天才”与“现实”发生冲突时,她会鲜明而干脆利落地表示出愤恨。在张爱玲将要毕业时,年刊的调查表上一栏“最恨”,她写道:“一个有天才的女子突然结婚。”

所以,当母亲为她设计了两条路:要么早早嫁人,可以不必读书,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么读书,却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孤傲、倔强的张爱玲选择了读书。她不会让自己的“天才”被现实生活磨灭,不可能过那种表面风光却浸透了女人的泪水与血水的浮华生活。她早已洞察世间百态中最无奈的婚姻的凄怆,也早已从父母的婚姻中看到了人生的灰暗,她不会过早地投入到那种虚枉,葬送娇贵的青春。

中学毕业后,张爱玲选择去香港读大学。

那一天,张爱玲拎着母亲出洋时的旧皮箱坐船南下,来到香港。船靠近码头时,她瞥了一眼周围,一抹浓艳在眼前猝然浮现,“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这是张爱玲的小说《倾城之恋》里的一段话,也是她对香港最初的斑驳印象。

香港不仅妖艳而且苍凉,那蓝的海、红土的山崖和奇形怪状的植物,暗蕴着恒久而无奈的存在。浅水湾的灰砖砌的墙和大澳的棚屋,像一首岁月的歌,唱着旧时的调子。在张爱玲的眼中,这些充满了生命的启示。她欢欣于这样的启示,得益于这样的启示,她把它们写进自己的书里。所以,香港是张爱玲的第二个生命的起点,她从这里整装起程,迈向人生的彼岸。

香港大学位于半山腰上,一座英国修道院中,云集了形形色色、来自不同国家、有着不同肤色的学生。

港大的生活丰富而新鲜,那些生活经历与此前完全不同,这些来自世界各处的学生们构成了张爱玲对大学的林林总总的印记。

一位叫月女的姑娘有洁白的圆脸,身材微丰,对在修道院可以单独洗澡颇为惊喜。她来自一个市镇,在那个偏远的地方,洗澡要大家一起洗,每人发一件白罩衫穿着洗澡,背后开一条大缝,像宽大的蚊帐。张爱玲觉得那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来,上海之外的远方,竟是如此蛮荒。月女很单纯,香港被围困时,她非常害怕被日本兵凌辱,整日惶恐不安,脸色惨白。可是,当日本兵从阳台下走过时,她又大呼小叫地招呼大家来看。月女的单纯有着未经雕饰的天然,与张爱玲的深刻冷静相比,一个是虚无浪漫的天,一个是深沉而厚重的地。是这种无形中的天壤之别,令张爱玲对月女有着清晰的印象。

还有一位叫金桃的同学来自马来西亚富裕的家庭,淡黑的脸庞,略有点龅牙。金桃会跳舞,摇摆着细碎的小步慢慢向前,捏着大手帕子挥洒,唱着:“沙扬啊!沙扬啊!”沙扬是爱人的意思。张爱玲对金桃并不怎样喜爱,她觉得金桃身上有种小家子气:就像一床太小的花洋布棉被,遮住了头,盖不住脚。城中只有一家电影院,金桃在戏园子里看见其他小姐妹穿着洋装,便会急忙跑回家去换了洋装再去看电影。

金桃对生活的热忱和女孩子天生的虚荣,无伤大雅,无关风月。多年后,张爱玲回忆起来,像是叙说一位故人。

张爱玲在这些阔气的同学间总是很沉静,在她们花花绿绿的生活中镇定自若。然而,她心里是不自在的,因为她穷,窘迫的感受总是在细细地折磨着她,像蚊子放肆地咬。她只有几件已经旧了的袍子,反复地穿。与月女、金桃亮丽的小洋装相比,仿佛是一幅蒙尘已久的画突然置于光明之下,相形见绌。她曾幽幽地跟姑姑说起港大的生活,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至于穷到那样,都是那帮同学太阔了的缘故。”

她说因为这些难堪的经历“多少总受了点伤,可是不太严重,有够使我感到剧烈的憎恶,或是使我激越起来,超过这一切;只够使我生活得比较切实,有个写实的底子;使我对眼前的所有格外知道珍惜,使这个世界显得更丰富”。

所以,张爱玲不是“槛外人”,她也有踏实、现实的一面,并不高高在上,并不愤世嫉俗。虽然自怜自惜,虽然孤寂忧郁,港大生活期间,张爱玲是用心生活着的。那段青葱岁月,是一枚干净剔透的书签,留在她的人生里,成为一个标记。

【前缘旧梦】

一片阴霾渐渐笼罩了香港这座繁华的城市,像鬼怪要出现的征兆,山雨欲来,风声鹤唳,连那港口与海岸都仿佛感知了摆脱不了的劫难,失去了往日的热闹与喧嚣。大街小巷的人们脸上挂着无奈与忧愁,他们不知道那是一场怎样的灾难。失掉性命还是妻离子散?然而,在灾难还没有到来之前,仍然要活着,为衣食住行而操劳着。生存要永远摆在第一位,哪怕战争的炮火已近在眼前。

当太平洋战争将要爆发的消息传到港大校园的时候,学生们并没有觉得如临大敌。他们只是不大明白为什么日本兵跋山涉水地占据本不属于他们的领土,这在他们单纯的头脑中觉得不可思议。而一个女同学却急着说:“怎么办呢?没有合适的衣服穿。”一些学生甚至因为战争免于考试而乐得欢蹦乱跳。

张爱玲不似他们这般没心没肺,却也不惊慌,她有一股子天生的冷静,即使天翻地覆,她亦沉着面对。她知这是时代的不幸,亦是命运中忽然从天而降的劫难。过去了,人生依然是人生;过不去,生命化为尘埃,重新被苍茫的天地孕育。或许,上天怜悯,香港终究会重见日光,重新恢复往日的生机。

只是周围的同学表现出来的漠然令张爱玲有些不安。她觉得他们对于战争,就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能够不理会的,一概不理会。

战火到底还是开到了港大校园内,黑漆漆的宿舍底层,被机关枪“噼里啪啦”一阵扫射,像荷叶上的雨。躲在地下室的学生们面如土色。他们终于体验到战争的可怕。张爱玲亦是怕的,那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生命似乎游离在她单薄瘦弱的肉体之外,随时会被带走,而不再属于她。

几天之后,港大停课,张爱玲无处可去,不能回家,即使回去,家也许已经不复存在了。她跟着同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参加守城,刚从那个地方出来就遇到空袭。一片混乱中,张爱玲跟着大家慌乱地跳下电车向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里。她心里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任。

究竟防空员的责任是什么,她没有明白。仗已经打完了,她仍是不明白。

香港被围困的那段日子,城里一片狼藉。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肉,宁可眼看着它腐烂,也不肯拿出来。做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与黄豆,没有油,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设法喂养手下的人员,没有工夫去照料炸弹。接连两天,张爱玲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地去上工。

这座城仿佛是一个被废弃的世界,存在与毁灭只是刹那间的事。生命的虚无感难挨、难解,漫无边际地滋生。的确,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夕,一切的一切孱弱如同一张薄纸。

现实这样严峻,张爱玲依然找得到自己的乐趣。隆隆的炮声中,她看完了《官场现形记》。字印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她想,一枚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索性把这本书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遍。她不喜欢虚度,哪怕是命悬一线的战争岁月。

战火终于停了下来,从防空洞里走出来的人们,为重新开始的生活而雀跃,人们可以暂时活下去了。张爱玲也欢喜着,为可以仰脸看清天上的飞机;为自来水管子里流出的清水;为电灯的光;为街头的热闹;为凡夫俗子点点滴滴的平庸而快乐。她并不愿意将战争的残酷与自己的悲悯情怀联系起来。她觉得那种对生的强烈追求比冠冕堂皇的情感真实得多。

所以,她和她的同学仅仅为可以吃到美味食物而惊喜。

她们会闯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是否有冰淇淋,为咬着嘎吱嘎吱的冰屑子而满足。街边摊的生意开始兴隆,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抢来的西装、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她们便天天上街买东西,名为买,其实不过是满足眼睛贪婪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