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曾有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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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切众生皆有情(3)

现在,这个家,或者说这个母亲的家,张爱玲体验到的是一种模糊的、隐隐的痛,成长的痛。

母亲说:“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处处使自己受痛苦。”

痛苦、内疚、惶恐组成了张爱玲的寒冷青春。然而,是怎样的痛苦,怎样的惶恐,令母亲大骇,宁愿看到她死呢?

少年张爱玲是游走在尘世的精灵,偶尔流连在世俗生活,便格格不入。她为现实生活而惘然成伤,现实生活亦因她而显得刻板无情。

母亲知她的孤僻,知她的茫然,便想把她打扮成一位淑女,让她学规矩礼仪,学看人眼色,练习待人接物。希望张爱玲在她教导之下,回归世俗,做一个踏实的凡夫。可是她做不到。她甚至学不会母亲要求的那种笑容和走路的姿势。

她很少笑,笑起来便咧嘴大笑。她走路摇摇晃晃,不是撞到桌角,便是磕到椅子,弄得身体瘀青。

她古怪得令人担心,待人接物的礼数她都学不会,自理能力超差。她不会削苹果,经过了艰苦努力才学会补袜子;她怕见人,见一切陌生人都如临大敌;她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不知道电铃在哪儿;她接连三个月坐黄包车去医院,仍不认识路。她说:“在现实社会里,我等于是个废物。”

张爱玲始终有着让人怜悯的清醒。清醒于自己与生活相碰的痛,她知她是尘世生活的求索者,不停地求索,取得生存的真谛。她也曾希望,往昔的曲折成为一种资本,让她得以面对未来,成为母亲眼中出色、高贵的淑女。终究,她做不到。她的孤傲和倔强早已在心里生了根,盘曲成虬。而心智的早熟并不能改变她的古怪与呆板,她努力地学习着生活,却又笨拙,掌握不了要领。于是,她痛苦,痛苦地面对着幻想与现实的种种交织。

在没有这些现实磨难的间歇,张爱玲亦能沉下心来,品味生命的欢愉。她珍惜母亲这个不完美的家,小心地呵护着与母亲的缱绻亲情;她愿意体会生活中细微而琐碎的乐事,比如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喜欢翻阅画报,看里面美艳的华服,黄昏时听苏格兰兵吹风笛;享受微风中坐在藤椅上,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顶的绿叶……

她也曾为自己设计一条康庄大道:中学毕业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母亲那样留学英国,做一个亲善的文化使者,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英国去;或者去自由的美国,比林语堂还要风光。她憧憬着走一条正大光明而积极的人生路。但是,这种灿烂的欢悦只是片刻的,更多的时候,张爱玲不得不面对母亲加在她身上的愿望与目标,这令她感到自卑与不安:

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母亲对张爱玲的教导近乎苛责。或许她对女儿的爱是郑重而严厉的,只是,在这份沉甸甸的爱中,母亲的训练意味多于关怀。

母亲的苛求像紧箍咒似的时时折磨着张爱玲,她因成为母亲的负担而内疚的心情也压迫着她。张爱玲对于母亲“罗曼蒂克的爱”渐渐荒芜,狼藉一片,无从拾掇。她变得封闭、自卑,更加犀利。

张爱玲的小说中,把人性和尘世的悲哀写得彻彻底底,如剥开了华美的袍子,数着一只只的虱子。她的犀利为艺术创造了美和深刻,然而,现实中犀利者必是孤独的。水至清则无鱼,看得太透,便觉得到处刺眼。可怜张爱玲青春年少,就犀利如刃。

母亲造就了张爱玲这个艺术的天才,也造就了一个孤僻的少女,直至她长大后成为一个冷眼旁观尘世的孤傲女子,凄凉半生。

上大学之前,张爱玲一直住在母亲的家。只是,在她的眼里,母亲的家到底不复柔和了。春去秋来,花开花落,那个记忆中窗前飘着淡淡花香的公寓,张爱玲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心境,一点眷恋、一点哀伤。她香港求学回来后,母亲再度出走国外,公寓的家还在那里,她虽然觉得可惜,却不再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膜拜它了。张爱玲觉得与母亲相守的日子是段旧梦,她偏在旧梦里又做着新梦。某一天,她在暗夜里,听着外面叫卖的梆子,曾想起这段曲折的少年时光,禁不住叹息:“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啊!”

【斐然成章】

她似乎是上天派往红尘的记录者,记载尘世的苍凉、人生的虚枉和凡夫俗子无奈的生活。而在年幼时,她的天分早已显露,她不经意间便能斐然成章。她曾说:“我……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目标。”

在她的文章《天才梦》里,详细描述了自己童年时被称为天才的创作生活。她的未来注定是与众不同的,注定为艺术而精彩绚烂:

……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

画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

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八岁那年,我尝试写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

所以快乐村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画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池里一座凉亭。

张爱玲三岁时就能脱口背诗,认认真真,毫不松懈。因为背书,她大年夜也没有休息,以至于错过了年初一迎接新年,她躺在床上失望地哭了又哭。幼小的她尚不知艺术世界的多彩,却甘愿为文学而兢兢业业,天性使然,命运使然。

家里曾为她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一天读到晚,她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读诗词。古诗上那些拗口的字句,背起来很辛苦,她要通通改了谐音才记得住,比如“太王事獯于”改为“太王嗜熏鱼”。

文化功底的打磨,使张爱玲在写作方面顺风顺水。

七岁时,她创作了一部家庭伦理悲剧。是关于一个小康之家,姓云,娶了个媳妇名叫月娥,小姑叫凤娥。哥哥出门经商去了,凤娥便乘机定下计策来谋害嫂嫂。故事没有继续写下去,但是可以看出前面构思的情节颇为跌宕。这是她第一部小说,似乎可以窥测到一种大起大落的气势,一种传奇色彩。

她也写过一部历史小说。有一篇是在旧账簿空页上起的稿,开头便很宏大:“话说隋末唐初时候”,满满地写了一张纸。一位亲戚看到了,说:“呵!写起《隋唐演义》来了!”

她觉得非常得意。童年的张爱玲似乎能从历史故事中看见那征战杀伐、惊天动地的场面;能从伦理故事中看见暗流涌动的尘世悲喜剧。她并不能完全把握,却可以看得出她灼灼的艺术才华在孕育。

张爱玲最爱读《红楼梦》,她也曾有几篇以《红楼梦》为蓝本的戏作。作品完全脱胎于红楼笔法,回目章节有模有样。

《红楼梦》后来成为张爱玲一生的启示录,给她一个深邃思索的角度;她凌厉、苍凉的艺术风格的形成亦得益于熟读这部著作。中年后,张爱玲作为学者专门研究《红楼梦》,她写了一部《红楼梦魇》,按着她想象的人物结局去写,单看这名字,触目而神秘就是张爱玲的风格。

张爱玲十岁那年,私塾的教育停止了,因为母亲坚持送她接受西式教育。报名时填写入学证时,母亲觉得“张煐”这两个字叫着太平淡,胡乱用英文名字译两个字,便改为“爱玲”。从此,这个普通甚至俗气的名字,成为一张精致的名片,在民国时期熠熠生辉。

到学校就读以后,张爱玲似乎走进了艺术世界。西洋音乐、绘画、写作,像从天外飞来的种种神奇牢牢地吸引住了她。不再是家里的红木雕花家具,不再是厚重的线装书,尽管她也喜欢家里那古色古香的氛围,但是飘荡着音符和墙壁画着手绘的校园成为心灵新的栖息地。她在学校里走过一个个弹钢琴的小屋时,听里面的人叮叮咚咚地弹琴,“仿佛是黎明,下着雨,天永远也亮不起来了,空空的雨点打在空铁棚子上,空得人心里难受”。

绘画,亦是张爱玲所爱。她喜欢那用尖尖的笔勾画出的另一个世界,只有她自己明了而欣喜的世界。那些也许模糊变形的事物,是她的想象力在膨胀,她收不住它,便随性勾勒出一幅奇异的画。长大后的张爱玲常常自己手绘小说的插图,与她色彩浓艳的文字相得益彰。

而张爱玲最得意、最沉迷的依然是文学创作。那是她的宿命,是她今生必然执着而坚贞的事业。小小年纪的她,其创作完全不同于同龄人的稚嫩,已然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她喜欢堆砌文字,喜欢用华丽的辞藻,引起感官的刺激,她觉得那是心灵的美妙而奇异之旅。她十二三岁时曾写过一篇文章《理想中的理想村》,文字华美如锦,亦如她对音符与色彩的迷恋:

晚饭后,乳白色的淡烟渐渐地退了,露出了明朗的南国的蓝天。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像一副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的火红的心,没有颓废的小老人,只有健壮的老少年。

银白色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泪,她恨自己的孤独。……风来了,甜笑的野蔷薇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里表演时装似的。清泉潺潺地从石缝里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蓝光潋滟的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