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普法战争(4)
“不,先生,是旅馆老板转达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在我正要回屋睡觉的时候。”
三个男人忧心忡忡地回旅店去了。
他们想去找弗朗维先生,女仆回复说先生因为有哮喘病,不休息到十点钟是绝不起床的。他甚至明确表示过,除非失火,否则绝对不要提前叫醒他。
他们又想求见普鲁士军官,却也绝对见不着。尽管军官就住在旅店里,但也只有获得过特许的弗朗维先生能去找他说一些事情。剩下的只有等待了。女人们回到各自的房间里,去料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在厨房高大的烟囱下面,高努代坐了下来,炉火烧得正旺。他叫人搬来一张小咖啡桌,要了一小瓶啤酒,抽起了烟斗。他的这只烟斗在民主党们中间受到的敬重,几乎与他本人相当,仿佛它为高努代效力就等同于为祖国效力。这只美妙的海泡石[11]烟斗和主人的牙齿一样黑,结了一层厚厚的、令人起敬的烟垢,但是这烟斗烟香馥郁、曲线优美、油光锃亮,高努代总是随手把玩,简直成了他形象的一部分。高努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眼睛时而盯着炉火,时而瞅瞅杯中浮起的酒沫。每喝完一口,他都要心满意足地用瘦长的手指撩一下油腻的长发,同时还用鼻子嗅嗅沾上泡沫的小胡子。
卢瓦梭借口出去活动腿脚,到当地的小酒店推销他的葡萄酒去了。伯爵和纺织厂老板开始谈论政治,他们预测法国的未来。一个对奥尔良党抱有信心,另一个则相信会横空出世一位不为人知的救世主,一位在绝境中挺身而出的英雄:也许是一位杜·盖克兰[12],一位圣女贞德[13]?或是另一个拿破仑一世[14]?唉!谁知道呢,要是皇太子不那么年轻就好了!高努代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像个参透天机的人那样微笑着,烟草的香气弥漫在厨房里。
十点的钟声响起时,弗朗维先生出现了。众人赶紧上前问他,但他也只是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两三遍:“军官是这样对我说的:‘弗朗维先生,你去通知车夫,明天不允许给这些旅客套车。没有我的命令,他们不准离开。’您听清楚了吧,就是这样。”
于是大家都想去见军官。伯爵让人把自己的名片送去,卡雷-拉马东先生也在这张名片上附上自己的名字和一切头衔。普鲁士军官派人答复说,他同意这两个人去与他谈话,但必须在他吃完午饭后,也就是将近下午一点的时候。
太太们也都下了楼。忧心忡忡之余,大家还是吃了点东西。羊脂球像是生病了,看上去异常惊慌。
喝完咖啡,副官来找这两位先生了。
卢瓦梭也要和两人同去。为了使这次拜访显得更隆重,他们还想拉上高努代一起去,但是后者扬言永远不想和普鲁士人有任何联系,说罢就重新坐在烟囱下面,又要了一小瓶啤酒。三个男人上了楼,被带进旅馆一间最漂亮的房间,普鲁士军官就在那里接见他们。他半躺在一张扶手椅上,双脚跷在壁炉上,正抽着一只长长的瓷烟斗,身上裹着一件亮闪闪的睡衣,大概是从某个品味低劣的有钱人丢弃的房子里偷来的。看到来客,他既不起身,也没和他们打招呼,连看也不看一眼。打了胜仗的军人惯有的那种粗鲁与傲慢,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
“逆(你)们有什么庆(请)求?”
伯爵说:“我们想离开这里,先生。”
“不行。”
“可以请问一下您为什么拒绝吗?”
“因为沃(我)不原(愿)意。”
“我怀着极大的尊敬,恳请您留意,先生,贵军总司令给我们签发了到迪耶普的离境许可证。而且我不认为我们做了什么错事,值得您如此严厉。”
“沃(我)不原(愿)意……久(就)是这样……逆(你)们克(可)以霞(下)去了。”
三个人躬身退了出来。于是,下午的时光变得格外阴郁。众人对普鲁士人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法完全看不懂,脑子里跳出各种古怪的猜测。大家都待在厨房里,一边设想各种可能,一边没完没了地论证:要把他们扣为人质?——但是有何企图?——或者把他们当战俘带走?甚至是向他们勒索重金?勒索这个想法让他们忽然惊慌失措,最有钱的人怕得最厉害,他们似乎已经看到自己为了活命,不得不把一袋袋满满的金币倒在这个蛮横无理的军官手上了。他们绞尽脑汁想找一些能让人相信的谎言来隐瞒财富,好让自己被当作穷人——最穷的那种穷光蛋。卢瓦梭甚至把表链摘下藏在了口袋里。夜幕的降临更是增加了他们的恐惧。灯亮了,离吃晚饭还有两个小时,卢瓦梭太太提议玩一局三十一点,这能分散一下注意力,大家于是同意了。就连高努代也礼貌地熄灭了烟斗,加入牌局玩了起来。
伯爵洗牌,又发牌,羊脂球一上来就拿到了三十一点。很快,玩牌的兴趣消减了人们心中的焦虑。但是,高努代却瞧见卢瓦梭夫妇在串通作弊。
大家正要就餐时,弗朗维先生又出现了,他用沙哑的喉音说:“普鲁士军官让我问问伊丽莎白·鲁塞小姐,她是不是已经改变主意了?”
羊脂球站着不动,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然后突然又变得通红,她气得直喘,连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她勃然大怒道:“您去告诉那个恶棍,那个无赖,那个普鲁士混蛋,我永远也不会答应。您听清楚了:绝不,绝不,绝不!”
胖老板出去了。羊脂球被团团围起来,大家一个劲儿打听她和普鲁士军官的内情。她开始还坚持不说,但很快就怒不可遏地吼道:“他要什么?……他要什么?……他要跟我睡觉!”谁也没介意这句粗俗的话,因为大家都愤怒极了。高努代把酒杯猛地往桌上一摔,酒杯碎了。众人一齐痛骂这个无耻的混蛋,义愤之声不止,所有人都发誓要抵抗到底,仿佛在敌人要求羊脂球做出的牺牲中,自己也承担了一份似的。伯爵深恶痛绝地表示,那些人的所作所为与古代野蛮人无异。女人们更是对羊脂球表达出怜惜和坚定的同情。两个不到开饭不露面的修女,此时低着头一言不发。
然而在第一波怒气消停之后,大家还是照常吃了晚饭。不过,他们的话很少,各自却若有所思。
太太们很早就回房了。男人们全都抽起烟斗,玩起一种叫作“埃卡泰[15]”的纸牌来,他们请弗朗维先生一起玩,是想借此巧妙地向他打听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军官不再与他们作对。但弗朗维只想着手里的牌,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而且不停地说:“出牌,先生们,出牌。”他专心得连吐痰都忘了,因此声音有时会在胸腔里拖得更长。从深沉的音调到小公鸡学打鸣时的尖叫,哮喘病人所有可能发出的声音都从他嘘嘘作响的肺里冒了出来。
他的妻子打着瞌睡来找他,他甚至拒绝上楼。于是她自己走了,因为她得赶早班,总是和太阳一同起床,而她的男人是上晚班的,总是准备和朋友们一起熬夜。他只对她喊了一句:“把我的蛋黄甜奶放在炉边热着!”便又去打他的牌了。后来大家看出从他那儿什么都问不出来,就纷纷表示结束牌局,然后各自回屋上了床。
第二天,大家还是起得很早,心中带着模模糊糊的希望,想动身离开的愿望也更加强烈了。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小旅店里即便只再挨上一天,也会让他们感到恐惧。
唉!马还在马厩里,车夫还是不见踪迹。众人无所事事,只得围着马车兜圈子。
午饭吃得糟透了。大家对羊脂球都表现得很冷淡,经过一夜思考,他们的想法已有所改变。他们现在甚至有点怨恨这个妓女,为什么没有偷偷去私会那个普鲁士人,好在旅伴们醒来时带给他们一份惊喜。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再说,谁又会知道呢?只要告诉军官,她这样做是可怜大家的处境,就完全可以保住面子。对她来说,这种事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还没有人把这些想法直接说出来。
下午,大家无聊得要死,伯爵提议去镇外散散步。在各人都把自己包裹严实后,这个小集体就出发了,只有高努代宁愿待在炉子旁边,而两个修女整天不是在教堂就是在神甫家里。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鼻子耳朵被冻得针扎似的疼,两只脚每走一步都像是受刑。原野进入视线,却被无边无际的冰雪封盖,显得那么凄凉、阴森又可怕,众人感觉自己的内心也被冻僵了,没了兴致,因此很快就往回走。四个女人走在前面,三个男人在后面不远处跟着。
卢瓦梭明白目前的处境,他忽然问那个“婊子”会不会让他们在这个鬼地方再待很久。伯爵始终彬彬有礼,认为不能强求一个女人作出如此痛苦的牺牲,应该由她自愿去做。卡雷-拉马东先生指出,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法国人有可能从迪耶普发动反攻,那么遭遇战也只能在托特打响了。这个想法顿时让其他人惶惶不安。“我们能不能徒步逃跑?”卢瓦梭问。伯爵耸了耸肩:“在雪地里,带着我们的夫人,您还打算步行?就算逃跑也会马上被人追赶,十分钟之内就会被抓住,然后当成俘虏带回去任凭士兵们摆布。”伯爵陈述的是事实,大家都不说话了。
走在前面的太太们谈论着打扮,不过似乎有某种拘束使她们貌合神离。
突然,普鲁士军官出现在路尽头。在一望无边的雪地上,他穿着军装,显出马蜂般高挑健壮的身材,行走时两膝分得很开。这是军人特有的行动方式,这样可以尽量不弄脏仔细擦亮的皮靴。
经过女士们身边时,他欠了欠身,然后鄙夷地瞥了瞥男人们。幸好他们倒也有几分自尊,并没有脱帽,只有卢瓦梭做出了像是要脱帽的姿势。
羊脂球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三个已婚女人则感到非常丢脸,因为遇见这个军官时,她们正和他想玩弄的妓女待在一起。
于是她们议论起这个普鲁士人来,说起他的身材和相貌。卡雷-拉马东夫人认识许多军官,评价起来着实是个行家,她认为这个军官相当不错,甚至惋惜他不是法国人,否则将成为一个英俊的轻骑兵,肯定有很多女人会迷上他的。
一回到旅店,众人就不知该干些什么了,甚至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说些刻薄的话。晚饭吃得很快,而且没人说话。他们各自上楼睡觉,指望靠睡眠来打发时间。
第二天早晨下楼时,他们个个面带倦意,心情很糟。太太们也几乎不和羊脂球交谈了。
教堂的钟声响起,这是有孩子在受洗。羊脂球有个孩子寄养在伊弗托的农民家里,虽说一年见不上一面,也不怎么想念。可是想到此地将要受洗的小孩,她心里突然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母爱,因此她无论如何都要去参加那场洗礼仪式。
她刚走,大家就面面相觑,接着把椅子搬拢到一起,因为他们都感到终于得决定点什么了。卢瓦梭灵机一动:他建议请军官单独把羊脂球留下,让其他人走。弗朗维先生又承担了传话的差使,可是上楼后几乎马上就下来了。这个深谙人性的普鲁士人把他挡在了门外,只要他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他就扣押所有人。
这时卢瓦梭太太的泼妇本性爆发了:“我们总不能老死在这里。跟所有男人干这事儿,就是这个婊子的职业,我觉得她根本就无权挑三拣四的。我问问你们,她在鲁昂是不是什么活都接,哪怕车夫!是的,夫人,她就跟省政府的车夫有过!这件事我知道得很,因为那车夫经常在我店里打酒。今天,要她来帮我们解决麻烦的时候,她倒装腔作势起来,这个贱货!……依我看,我觉得这个军官为人很好。他也许很久没碰过女人了,而且肯定更想要我们三个。可是他不,他只要这个人人都能睡的就够了。他尊重有夫之妇。你们想想吧,他主宰这里的一切。他只要说‘我要’,他完全就能带上他的士兵把我们掳走的。”
另外两个女人打了个寒噤。漂亮的卡雷-拉马东太太两眼出神,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感到自己已经被那个军官强掳走了。
在一旁商议的男人们走了过来。怒气冲冲的卢瓦梭要把这个“无耻荡妇”捆住手脚交给敌人。但出身于三代外交世家、本人也颇具外交官风度的伯爵则主张使用交际手段:“一定要说服她,让她自己决定。”
于是他们暗中策划起来。
女人们凑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她们各抒己见,议论纷纷,说的话离题越来越远,但言辞都还算得体。这些太太特别善于找到委婉动人的高雅词句,来描述那最淫秽下流的事情。由于言语含蓄,局外人就难得其中含义。然而,披在上流社会妇女身上那层薄薄的遮羞布,实在只能掩盖她们的外表,一碰上这种下流事,她们就会春情勃发,欣喜若狂,仿佛一个贪嘴的厨师为别人准备大餐那样,满怀着情欲为别人撮合。
最后,她们甚至觉得这事儿还很有趣,因此快活起来。伯爵找了些猥亵的笑话,但说得很巧妙,把她们都逗乐了。轮到卢瓦梭时,他讲了几个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段子,但谁都没有因此不快,而他的妻子直截了当的看法更是赢得了大家的一致拥戴:“既然这是那个婊子的职业,她凭什么挑三拣四呢?”那位美丽的卡雷-拉马东太太甚至在想,换作她的话,她就算拒绝别人,也不会拒绝这个英俊的普鲁士军官的。
像是在对付一座被包围中的堡垒似的,他们花了很多时间来准备一场攻坚战。大家确定了自己要扮演的角色、要依据的理由,以及应该采取的办法。他们调整着进攻计划、诡计和突袭策略,只为了迫使这座活堡垒款待此地的敌人。
但是高努代始终待在一边,对这档子事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