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荒唐经
宇野浩二
很久很久以前,一座偏僻的山里住着一位独居的老奶奶。
老奶奶是个心地无比善良的人,但是她一辈子没有子孙,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而且,老奶奶的家是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原野上搭起来的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要想到隔壁的村里去,必须越过一座高高的山岭;要想到其他的村里去,就非得涉过一条宽大湍急的河流不可。
所以,每天,老奶奶只能一个人坐在佛像面前不停地敲着钟。她以前一定也有过儿子和孙子,但是也许他们都先她而去,前往极乐世界成了佛吧。所以老奶奶才会寂寞地每天拜着佛,想念着逝去的亲人。
吃的东西都是屋后的田地里结出来的;米则是每月或隔月到对面的村子里买回来;喝水可以靠着森林旁源源不断地涌出的那缕水晶一样的清泉,所以老奶奶不必为任何事担心,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为之着急。
偶尔有去往附近村子的旅客会往老奶奶家歇脚,或是讨碗水喝。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会来造访她的家。
一天傍晚,一个过路人从老奶奶家门口路过。他“砰砰”敲响了房门,说他急着赶路,必须得连夜翻过前面的那座大山,所以在那之前希望能在这里歇歇脚。
“没问题,请进来吧,不用客气。”老奶奶热情地说。
于是,那过路人进了屋,在檐廊旁坐下歇息。老奶奶给他泡了一壶自家院子采摘的茶叶泡的茶,香气扑鼻,使过路人彻底摆脱了疲劳。
歇够了,过路人把一点钱包在纸里递过去,对老奶奶说:“阿婆,谢谢你的款待。”
“不,不用给我钱,请收起来吧。”老奶奶一脸讶异,连连摆手,“你也看到了,我家也不是开茶馆的,不靠这个做生意。而且,我也没款待你什么呀。请把这钱收起来吧。”
“不,尽管如此,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是希望阿婆您能收下。”过路人也很坚定,再三劝老奶奶收下钱,但是老奶奶说什么也不肯收。这时,老奶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那过路人说:
“那样的话,孩子,我有个其他想要的东西,你能不能给我?就当作是茶点的谢礼。”
“其他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呢?”这次轮到过路人一脸讶异地问道。
“说是‘东西’,其实也并不是‘东西’。”老奶奶说,“就像你看到的,我是个独居老人,这么大一个小房子里就我一个人住着,什么娱乐也没有,就算收下了钱,也没有地方可以花。所以,我想还是收下一些更有用的东西吧。”
“对于婆婆您来说,什么是‘更有用的东西’呢?”过路人被老奶奶绕圈子的说话弄得有些莫名其妙,追问道。
“是这样的,你看见那边的佛龛了吗?”老奶奶的语气很平静,“我每天只要一得空就会坐在那里,给佛祖上香,换上当天的鲜花,敲钟祭拜……”
“阿婆,这样佛祖会很高兴的不是吗?您还需要我帮您做什么呢?”过路人有些着急地说。
“就这样,虽然我每天一得空就会敲钟拜佛,”老奶奶依旧慢慢悠悠地说,好像没看出年轻人的焦急,“但我只能默默地祭拜,因为我一句经文也不会念。所以,孩子,我希望你能教给我几句经文,好让我立刻就能用得上……”
“经文!”过路人不禁失声叫起来。为什么他要这么惊慌呢?原来这个过路人其实也是连一句经文都不会念的。然而,老奶奶并不知道这一点。她继续向他请求着:
“好不好?孩子。我自打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你相貌不凡,一定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一定熟记着很多经文。就教给我吧,哪怕几句也好。拜托你了。”
被称为“有学问的人”,使得过路人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他想,如果现在告诉老奶奶自己完全不懂经文,一定会让她很失望的。于是,他答道:
“嗯,我当然知道许多经文。”
“那样的话,请一定教给我几句。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也拜托过很多从这里路过的人,但会念经的一个也没有……今天能遇到你,一定是佛祖的指引呐!来吧,现在就请教给我吧!”
被这样一说,过路人越发没有退路了。但是尽管如此,就像刚才所说的,他的的确确是一句经文也不会念,所以被老奶奶连声催促着,不禁犯起了愁。他眼珠转来转去,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一开始他本想找机会溜之大吉,但看到老奶奶认真又诚恳的眼神,就觉得自己不应做出如此狡猾又不负责任的事。老奶奶已经坐在了佛龛前,眼巴巴地等着过路人开口呢。
无奈之下,过路人开始硬着头皮寻找起可以编入经文的素材。他往房间里四下扫视了一圈,发现只有那个老奶奶心爱的佛坛最为显眼,在一堆黯淡无光的朴素家具中熠熠生辉。佛坛里摆着一只烟熏雾罩的香炉,香炉旁插着娇艳欲滴的鲜花。
“来吧,请快点教我吧。”老奶奶又催促起来。过路人没办法,只好绞尽脑汁,自己编了起来。他尽可能地按照经文的语调遣着词造着句——
“香炉呀,插花呀;插花呀,香炉呀。”
于是,老奶奶也跟着他一字不差地复述着:
“香炉呀,插花呀;插花呀,香炉呀。”说完还敲了一下钟。
然后,她高兴地说:“这经文真是好记,真是太感谢你了。请继续吧,再接着教我几句。”
过路人硬着头皮,一边继续“香炉呀,插花呀;插花呀,香炉呀……”地念着,一边继续四下张望起来,打算再找到点能给他灵感的东西。这时他发现佛坛上面的架子上有一只贼头贼脑的小老鼠。他灵机一动,一边心想:“就是它了!”一边把声音提高了几分:
“来了一只小老鼠,来了一只小老鼠。”
这时,那只老鼠“嗖”地一下逃跑了。于是他又接着念道:
“叽里咕噜逃走了,叽里咕噜逃走了。”
一心低头念经的老婆婆没有看到那只老鼠,还以为这是真的经文呢。于是她跟着念道:“来了一只小老鼠,来了一只小老鼠;叽里咕噜逃走了,叽里咕噜逃走了。”念罢,又“叮”地敲了一下钟。
“这真是简单易记又精彩的经文啊。”老奶奶大喜过望地说,“这样连我这个老人也能记得住。孩子啊,你就请务必再教我几句后面的部分吧。”
过路人脑袋都冒汗了,但是他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于是他只得一边继续重复着“来了一只小老鼠,叽里咕噜逃走了”,一边又往佛坛上看去——只见这次来了两只小老鼠,鬼鬼祟祟地像在商量着什么。于是他脱口而出:“这次来了两只鼠,窸窸窣窣谈着话,窸窸窣窣谈着话。”
不知为何,也许念经的声音惊动了它们,话音刚落,那两只老鼠又慌慌张张地落跑了。于是过路人继续念着:
“谁知老鼠胆子小,慌慌张张回家了。”
念罢,黔驴技穷的他害怕老奶奶继续要求他念经,就又加了一句:“好啦,经文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次来了两只鼠,窸窸窣窣谈着话,窸窸窣窣谈着话;谁知老鼠胆子小,慌慌张张回家了。”老奶奶仍然全神贯注地复述着,然后“叮”地不失时机地敲了一下钟。
她看起来十分满意,对过路人连连道谢:“真是感谢你,教给我这么精彩又好记的经文。那么,我再从头念一遍,你看看对不对,好不好?”说着就一本正经地念了起来:
“香炉呀,插花呀;插花呀,香炉呀。来了一只小老鼠,叽里咕噜逃走了。这次来了两只鼠,窸窸窣窣谈着话。谁知老鼠胆子小,慌慌张张回家了。”
听到一半,也许是觉得怪异,也许是觉得羞愧,过路人说着“没问题没问题”,就急匆匆地逃也似的告辞了。
谁知,当天晚上就发生了事情。善良淳朴的老奶奶从来不会把大门上锁,即使是在晚上。门的作用似乎只是冬天关上用来挡风,夏天打开用来通风,仅此而已。
那天晚上,有两个小偷从老奶奶家门口路过。他们是从隔壁的村翻过山过来的,正打算涉过大河到另一个村子里去偷东西。但是经过老奶奶家门口时,发现屋门开着,而且四周也没有人烟,就打算顺便进去偷一把,全当挣个过路费。他们从门口往里面窥视了一下,只看见一个老奶奶坐在佛坛前,屋子里也不像有其他人的样子。于是小偷甲对小偷乙说:
“喂,你在这门口盯着点儿,虽然这地儿看起来偏僻,应该不会有人路过,但是万一这个家里还住着其他人,突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就坏了。里面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这时,家中的老奶奶正在准备念经呢——就是白天的过路人教给她的那套经文。
“香炉呀,插花呀;插花呀,香炉呀……”
小偷甲蹑手蹑脚地潜进了老奶奶家中。但接下来,老奶奶的声音让他大吃一惊——
“来了一只小老鼠……”
小偷心想:把我称作老鼠就算了,可是她明明没有看到我进来,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背后长了眼睛?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了,就退后了几步,打算先走出屋子再看看情况。
这时,老奶奶继续念着:
“叽里咕噜逃走了……”
小偷甲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对着等在门口的搭档说:
“这是什么鬼地方?明明家里只有一个老奶奶,但这老奶奶真是个可怕的家伙。拜托你了,你也跟我一起过来看看。”
来了两只“小老鼠”。
于是,这次是两个小偷悄悄地走进了老奶奶家。他们用最轻的步子踮着脚尖走着,一边走,小偷甲一边在小偷乙耳边小声说:
“看见了吗?就是那个老奶奶。她虽然背对着我们,但是我怀疑她背后也长着眼睛。”
这时,老奶奶“叮”地敲了一下钟,继续念道:“这次来了两只鼠,窸窸窣窣谈着话。”
小偷们完全不知道那其实是胡乱编出来的经文,他们两个吓得彻底放弃了盗窃的计划,转身打算回去了。谁知,老奶奶的声音又从背后传了过来——
“谁知老鼠胆子小,慌慌张张回家了。叮。”
两人头也不敢回,加快了脚步,没命地逃了出去。
“可吓死我啦!那个老奶奶究竟是什么人呐?一定其实是个老妖婆吧?背后长着眼睛的那种!而且把人说成老鼠……真过分!”
两人一路跑到了河岸边,看到那老妖婆没有追过来,才面面相觑,放心地叹了口气。
老婆婆当然对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小偷逃走了后,她还在自言自语地说着:
“好容易学会的经文,我可不能把它给忘了。我要多念几遍,直到牢牢记住为止。”于是她又从头念了起来:
“香炉呀,插花呀;插花呀,香炉呀……”
但是,这次老鼠和小偷都没有出现。
宇野浩二(1891—1961),日本小说家。生于福冈市一教员家庭。1911年入早稻田大学英国文学系预科,中途退学。1919年发表短篇小说《仓库里》和长篇小说《苦恼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