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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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虚无的生命(1)

她停下时,肖恩已经在她身后。

他们两个都愣住了,有好一阵子,谁也没敢回头,谁也不敢出声。仿佛一转头,一出声,眼下这个噩梦就会成真。

但这一切并不是梦。

唐清沅僵直着身体,慢慢转过来。肖恩正站在一尺远的地方看着他。一道闪耀的电光撕破墨黑色的天空,雪亮地劈下来。他眼睛上的每根睫毛,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轰隆——

失望岛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声春雷。雨,就在这个时候落下来,狠狠地砸在唐清沅的脸上,她清晰地看见,肖恩的身体像信号受到干扰的电视画面,轻度扭曲了一下,一颗豆大的雨滴穿过肖恩的身体,然后落在一株粉红色的松叶兰上。

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巴,直愣愣地看着肖恩。

他们都没有动,就这样僵持着。直到更多的雨从云端落下来,瓢泼大雨瞬间便将唐清沅淋透了。而肖恩,从发丝到衣服,都是干的。

唐清沅终于反应过来——随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那叫声比发现蓝眼睛的时候更尖利、更刺耳,带着难以置信和恐惧。

“你听我说——”肖恩跨前一步,伸出手。

但唐清沅动作更快,一向以冷静自持的她,此刻终于爆发出真正的实力,一转身,拔足狂奔。

风疾雨大,山路难行。

但唐清沅健步如飞,乘风破雨、飞檐走壁,连滚带爬,一路跌跌撞撞地向营地逃去。连翻下悬崖的时候,都没有用登山绳。

她用了登岛以来最短的时间奔回营地,扑进自己的房间,反锁上门,又将桌子推过去死死抵住。

然后,她咬牙打开电脑——

叮咚。

杰森的邮件终于到了。

唐,你在和我开玩笑吗?肖恩·沃德是去年在岛上遇难的志愿者。杰森。

这该死的邮件,怎么不早点来?唐清沅诅咒着,飞快拨打卫星电话,想要求助。可是浓厚的云层、狂躁的气旋和铺天盖地的大雨,让所有信号格都停留在零点,网络也登不上去。

唐清沅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她忽然间就明白了一切,明白第一次见面时,肖恩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晃动双手,那是为了确认,她到底能不能看见他。

看见一只鬼?

他在报出自己的姓名之后,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像是要等着她尖叫。谁还能看见一个死去的人而保持镇定?而在没等到她的尖叫后,他又追问她是不是新来的。是的,肖恩·沃德是奥克兰大学有名的鸟类学者,最年轻的教授,本该备受瞩目。但他在去年的科考工作中,遇到飓风被吹下悬崖,当场跌断了脊椎。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忽然又回到她的脑子里。

见鬼,她早就听过这个名字,而不是那个同名同姓的英国歌手肖恩·沃德。是的,她听过他的名字不止一次。其实克雷格在来失望岛的路上就告诉过她,肖恩·沃德因为在飓风中擅离小屋,摔下悬崖。他被救护人员抬上飞机时,已经连呼吸都没了。

天哪,他已经死了,根本不是什么政府派来指导她工作的人,也不是什么私自偷渡登岛的寻鸟人。

一定是因为在来岛前一晚,室友们给她送行的酒吧里,整夜都在放肖恩·沃德几十年前的那首成名曲You're Not Alone,这首歌混淆了她的记忆。

唐清沅缩在角落里,湿淋淋的衣服贴在身上,地上已经积了一小摊水。她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只埋头将脸死死地压在湿漉漉的衣袖上,拼命地、无声地流泪。

世界那么大,她竟找不到一个容身之处。即使躲到几万公里外的荒岛上,那冰冷的疏离感仍缠着她。她只觉得深入骨髓的孤独一波一浪涌向她、淹没她。

难怪他说,你要当作岛上只有你一个人。原来岛上真的只有她一个人,而那种滋味真的很让人绝望。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很想远在中国的家。那个沅江边,小县城里的家。她想母亲做的饭菜,想要她的手嗔怪地轻拍自己面颊。她想父亲偷偷放进她被窝的热水袋,想他书桌上那杯永远清香四溢的茉莉花茶。

真想他们啊。想他们把她抱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摸着她的头说,沅沅,不怕不怕,爸爸妈妈在。

人总是在孤独时思念自己的亲人,而对亲人的思念,又会将孤独放大到极致。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唐清沅站起来时,全身都在发抖,双腿僵硬得如绑上石膏,肖恩仍然没有出现。

她稍稍恢复了一些理智。她知道,如果不赶紧脱掉湿透的衣服,擦干头发,喝一杯热水,吃两片阿司匹林,她一定会死于高烧。那样,她亲爱的爸爸妈妈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咬紧牙,颤抖着脱下衣服,因为回来的路上不断地摔跤,又从山上跌落,她的身上到处都是瘀青,好些地方擦破了皮,渗出血来。

奇怪,此刻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疼。

她用矿泉水草草冲洗了一下,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幸亏早上烧的开水还在保温壶里,她大口大口地灌下,烫得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怕自己情绪再度失控,只能缩进睡袋,然后将整张脸都埋进睡袋里,哪怕呼吸不畅也不敢探出头来。她只是闭着眼,不断祷念。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枚青润的玉佛吊坠,紧紧握在手心里,贴在心窝上。玉佛的质地并不好,甚至有些杂质。但她想,即便祈祷不灵,父母给她的祝福,也会守着她。

最终,唐清沅在用自己的体温焐热的睡袋里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还在想,难怪从来没见过肖恩吃东西,难怪他永远不累,难怪他攀岩的动作那么轻盈,难怪他从不帮忙拿任何东西,难怪他一直避免和她有身体接触,难怪他的眼睛在夜晚也能看见景物,难怪那么大的风也拿他没奈何……

肖恩一脸无措地站在唐清沅的门外。

不断有惊雷在他的头顶炸响,炸得他头晕目眩。

她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糟了。但她冲得太快、太猛,根本避无可避。她温热的身体,像一支箭扑哧地将他射了个对穿。他本该回馈她一个同样热情洋溢、欢欣雀跃的拥抱。

她是那样愕然地看着他,原本喜悦的神情变得迷惘,然后渐渐染上恐惧。在她之前,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用这样一种惊恐的眼神看他。但他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何又会回到这岛上。

那一天,也是大风天气。

他听父亲说过,蓝眼信天翁会在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回归故土。于是,他不顾危险,顶着能将人掀翻的飓风,背着帐篷,硬是翻过山,守在悬崖边。

可是,就在那只蓝眼睛着陆的一刻,他太过得意忘形,从挡风的巨石后面扑出去拍照,忘记背上那沉重的、能阻止自己被风吹走的背囊。

然后,他还没有来得及看那只美丽的蓝眼睛第二眼,便被风掀翻下悬崖了。他撞上岩壁,被卡在两块岩石之间。

短暂的,灵魂撕裂般的剧痛过后,他飘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岩石缝里一动也不动,头低垂着,眼睛紧闭着。风雨吹打在他的身上,他却一点知觉也没有。那一刻,他又惊又惧,奔回营地寻求救援。

可是所有能够对外的信号,都被飓风扰乱了。就在那个瞬间,他忽然捕捉到了风雨中一丝微弱的信号波。出于本能,他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伸手拉住那段即将消逝的信号波,将它与卫星电话连在一起。

他用尽全力,却只来得及按下一个紧急求救键。

下一刻,他整个人都陷入一片巨大的混沌中。他像被禁锢在一团柔软的气旋中,跟随一阵风,时快时慢地漂泊着。

轻飘飘的、浑浑噩噩,不辨方向、不知时间,没有任何知觉,像昏迷,又像进入了一段没有梦境的,嘈杂而低质量的睡眠。

一阵轻微的,翅膀划动空气带来的震动让他醒过来。在一声信天翁低促的鸣叫中,他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年了。大群的信天翁开始返回故乡,开始新一年的交配。他想,自己一定已经死了。

因为彻底摆脱了身体的束缚,他可以轻易地穿过最坚硬的岩石,也可以维持一种站立在上面的虚假的幻象。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自己的衣着,可以心随念动,瞬移到岛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他不知道饥渴也不知道疲倦,身体轻飘飘的,没有质感,不再受地心引力影响。

他终于想起,自己正式升任教授那一年参与了学院的一个超脑科研项目。研究人员在他的大脑里植入了一枚芯片,这枚芯片可以在死亡瞬间,分离并储存他的脑电波。

这个科研项目叫“霍金的大脑”,它旨在让杰出的人才,即便身体死亡,大脑依旧能够继续发挥余热。死亡是肉体的终结,却不再是人类意识的终结。所以,现在的他,应该是被储存在岛上的一段活跃的脑电波。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脑电波被滞留在了岛上,而没有随身体一起回到学院。

他想,也好,这样他就可以留在岛上,等那只让他赌上性命的蓝眼睛了。

在日复一日的眺望中,他没有等来蓝眼睛,却看见了一架直升机——他来的时候乘坐的那架直升机。

飞机上下来了今年新的志愿者,一个中国姑娘。

他想,她能看见自己吗?看见一段脑电波?

他实在孤单太久,太想找一个人类聊两句。于是他冒了险,然后,闯下眼前这个大祸。

明明是青天白日,整个失望岛却如同被上帝遗弃了一般,黑云遮日,夜色逆袭,只有从世界尽头狂奔而来的风,嘶吼咆哮着。

整个太平洋的海水,仿佛都被席卷到了天上,再倾泻而下。巨浪不断翻涌而上,奋力拍打着岛屿,像是拼了粉身碎骨,也要将它重新拉回地狱的深渊之中。

这一夜,无数的鸟兽发出悲鸣。电光霍霍,惊雷隆隆,铅云密布的天空不断被撕裂成绝望的碎片。只有沉寂了数万年的岛屿,依然沉默。

啪啪,啪啪啪。

唐清沅在梦里猛然惊醒,慌张地辨别着木门发出的声音。低矮的木屋在风雨中咯吱吱地响着,似行将就木的老人,每一处关节都要散架。

啪啪——啪。啄木鸟啄树一般的响声,在风雨的呜咽声中尤为诡异清晰。

唐清沅缩在睡袋里,抖了抖。

“唐——你开门。”外面的男人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开腔,“唐——我没有恶意。”

中文不行,又换回熟悉的英文,浓浓英国贵族的腔调,“冰冰”有礼,令唐清沅无端想起青面獠牙、披风坠地的德古拉伯爵来。

“你走开,别进来。”她的声音犹带上哭腔。

“你别怕我,我并不能把你怎样。”肖恩站在风雨里,虽然那风雨并不能奈何他,但轰鸣的风声,黏稠潮湿的雨腥味,都让他不舒服。

屋里又不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