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泺水新曲第一唱(2)
几乎与此同时,高子美率领四建开上了工地。顺河街是外护城河边的一条小街,宽不过十米,根本没有施展的场地。四建的能工巧匠们把主意打在十几米宽的河面上,架钢梁、铺木板、搭席棚,一夜之间硬是开出了一片办公区、住宿区、材料区。统一指挥调度,分段实施包干,十一座井字架二十四小时轮番作业,倒数排列、硬架制模,开工不久,就创造了五天一层楼的“济南速度”。
质量自然不能疏忽,那同样关乎着四建的声誉和成败。施工科长、工程师高盛龙日夜盯在工地上。他是个受尽命运调侃嘲弄的人。他自小跟着当木工的父亲干千家活、吃千家食,却跟着父亲的父亲背上了一副“家庭成份不好”的枷锁;他为人正直处事平和,却由于自己也说不出的原因,背了一身所谓“历史问题”。文化大革命中他忍辱不过,不幸失去了左臂,拨乱反正他才重新鼓起了生活的风帆。顺河街工程白炽化的时候,他的十九岁的女儿小娥刚刚拿到山东大学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就患病住进了医院。原想不过是偶感风寒,高盛龙把全副责任交给了老伴。可谁知女儿得的竟是绝症,只在病榻上待了十几天便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小娥是个天真聪慧的孩子,十九年的苦心抚育,高盛龙几多辛苦几多欣慰——女儿是父亲的心肝宝贝呀!
高盛龙接到女儿病危的消息,心一下子碎成了片儿。他匆匆赶到医院,女儿只说了一句:“爸……我多想你啊……”便永远地闭上了那双秀目。
高盛龙的泪汇成了波飞浪卷的江河。女儿住院他只去看过几次,每次去看也都来去匆匆,跟女儿很少有几句温情话、知心话。如果不是因为那条商业街,他怎么会欠下女儿这笔永世偿还不清的债啊!他恨自己,也恨那条商业街。可送走女儿之后,他安顿下老伴,把眼泪向肚里一封,便又淹没在如火如荼的工地中了。
工程推进,作为工程组织者的谭庆琏自然是心魂系之昼思夜梦。工人要发奖金,奖金的数额高出了有关规定,银行不肯办理。他找到银行行长:“我们不是说要按改革精神办事吗?都按条条那革还改不改了?奖金你们发,责任由我负。”为了不影响施工,每天的调度会安排在晚上十一点以后,谭庆琏和具体分管工程的建委主任彭元栋,几乎每天都要凌晨两三点钟才能回家。辛苦和劳累还算不得什么。打从顺河商业街确定三个月内完工并且公诸于报端,各种议论便潮起潮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惊讶和疑虑谭庆琏并不在意,某种成份上说,他要的也正是这种效果。冷言热语说几句难听的话也不出所料,世界上干成的哪一件事、干成事业的哪一个人没有与讽嘲相伴,那才是真正的奇闻。使谭庆琏感到伤心的是来自某些相识和素不相识的人的毫无善意的谩骂:“谭庆琏这小子是想出风头!”“谭庆琏这小子是想向省长位上爬!”(他后来的确当了副省长)“谭庆琏这次要是不栽了,天理不公!”“……”有怀疑反对也有鼓励支持。省委书记梁步庭多次给谭庆琏鼓劲打气,姜春云和市长何宗贵,则把顺河商业街能否顺利建成,提高到改革能否成功,能否创造第一流的济南速度、济南精神的高度,多方为谭庆琏鸣锣开道。
“那一仗如果打败了,我自己站不住脚是小事,关键是政府的威信和建筑队伍的士气就完了。”谭庆琏后来说。所幸的是顺河商业街一仗打得相当漂亮,工期不仅没有后延,“七一”完工还变成了“七一”开业——店主们装修布置用去了整整十天时间!
当吴乃田、高子美、彭元栋等人,从省市六大班子领导同志手里接过象征成就和荣誉的奖金、锦旗时,人们知道,济南建设史上一个威武雄壮的新时期,已经拉开了帏幕。
第一座高层建筑的诞生
顺河商业街带给吴乃田的不仅仅是荣誉,还有三百万的利润。那是足够他兴奋上一段时间的。可惜的是,那兴奋没有几天就被一件足够大的烦恼代替了。
市中区地处济南市繁华地带,是商埠区和省市委、大军区领率机关所在地。但区委区政府多年一直被人称为“流亡政府”:办公室没有一间,机关化整为零,靠借下属单位房子过日子,几年搬了几次家;宿舍只有两座楼,百分之九十的干部流落无所。一九八三年,前任区委班子千方百计、求爷爷告奶奶筹集了一部分资金,干起了一座七层办公楼和能住几十户人家的宿舍工程。工程牵动着机关上下的心,随着大楼的隆起和宿舍日近竣工,人们焦灼枯萎的目光里,日渐露出了亮色和希冀。
就在这时,老班子离任,新班子上马,王丕俊、吴乃田等人执掌起市中区的帅印。这伙年富力强的领导人憋着一股劲,要干一番事业,要振兴市中区,可研究来研究去,竟然一点抓手也找不到:抓工业,区里原有的几十个厂子,几年前被一纸公文全部调走了,现有的小厂很难形成气候;上新项目,市区中心地带人口稠密机关林立,污染的不允许,叮叮扰民的不能干;更重要的还是钱,没有钱,区里的账面上总共只有十六万七千元,买降温茶,大概够机关干部职工每人分上一斤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工巧匠盖不起纸糊的大厦,王丕俊、吴乃田靠什么、凭什么干一番事业和振兴市中区?巨大的问题搅得王丕俊、吴乃田坐卧不宁,他们的眼睛开始四处巡视,渐渐地,竟然集中到即将竣工的办公楼上了。
这么好、这么高的办公楼(那在当时即属高层建筑,只有市委办公楼可以与之媲美)住上去固然是好,可两手空空,还不照样是个穷光蛋吗?还不是捧着金碗要饭吃吗?如果办公楼不要了,卖了,能不能多赚几个钱?如果能,手头上会不会活泛一点?手头上活泛了,市中区好地方有的是,还怕建不起办公楼来?如果再带上一两个职工宿舍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不更值得吗?这种想法一露头,耳朵自然变得灵通起来,一家新近成立的省级银行正为没有地方办公犯愁的消息,随之传进王丕俊、吴乃田耳朵里。
“怎么样,办公楼咱别上了,让给人家吧?”一次晚饭坐到一起,吴乃田提出了设想。这个人出身童工,在工厂打过十几年铁,又当过车间主任、书记、市二轻局副局长和郊区区长;看上去像个粗壮的莽汉,心里却自有精明之处。“咱们是有房没有钱,人家是有钱没有房,两下将就将就正好。”
“关键是人家肯出多少钱。”王丕俊心里也在算着一笔账。“能多赚点,干点实事,上下都还好说,要不这个马蜂窝一捅,咱俩可够喝一壶的。”做为区委书记,办公楼和宿舍在干部职工心目中的地位,他是再清楚不过的。
“我已经摸了摸底,使点劲、争取争取,能卖这么个数。”吴乃田伸出一个指头。
“多少?一千万?有这个可能吗?”王丕俊惊喜交并。二百四十万建的办公楼,如果能卖回将近四倍的价钱,那可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那或许会成为市中区振兴发达的基石呢!
“那好!全力争取!如果能谈成,再大的风险也值得!”王丕俊急切而坚定地说。
几经谈判,一千万终于拍板,但事情一提到区委会议上立即炸了营。拥护者击掌叫好,反对者拍案怒喝。“你们这是创业还是败家?”“你们这样干怎么向老同志交待?怎么向全区干部群众交待?”“不行!两千万也不行!党政机关卖办公楼这不是穷疯了吗?”尽管王丕俊、吴乃田苦口婆心地说明解释,会议还是难以形成决议,而会议刚刚结束区机关就一片沸沸扬扬,有人就告到市里,而市里有的领导就打来电话,点名要王丕俊、吴乃田慎重从事。
王丕俊、吴乃田一嘀咕,决定先召开机关干部大会——稳住人心,那可是第一个至关紧要的事情啊!“再坚持两三年,赚他这笔钱,办他几件事,重点解决干部住房难。”吴乃田在会上念起了顺口溜。这个人文化水平不高,好好的讲话稿能让他念得支离破碎,但一撇开稿,又出口成章头头是道。
干部大会使舆论稍微有所平息,王丕俊、吴乃田又收回想干点别的事业的心思,提出卖办公楼的钱一分不向外借,一分不向别处花,全部用来建办公楼和宿舍的意见,区委才总算通过了卖楼的提议。协议签字,为了避免上下追问再生事端,王丕俊连夜打发吴乃田登上火车,到深圳“考察”去了。
从深圳回来,卖楼风波尚未完全平息,吴乃田又提出把刚刚竣工的区委宿舍也一起卖给那家银行。王丕俊认定是件好事,同时也清楚一旦提到区委会议上所必然造成的后果。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干脆来了绝的:不研究、不通气,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只派一位副区长去签了字,把四百万块钱抓到手里。
有了一千四百万,吴乃田开始筹划起建办公楼和宿舍的事情来。宿舍好办,关键是办公楼。他打算选一个好地方,拿出三百万,照卖掉的楼原样建起来。选来选去总算选中了地方,可向规划局一报,人家说那是控制地区,建可以,不得少于二十三层。二十三层,那要多少钱!那是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啊!可那地方实在难得,不少好心的同志也劝吴乃田豁上去来一个高层的,给市中区和济南市争争脸面。
吴乃田心动了,对王丕俊说:“既然建,就来他个十年二十年不落后的,反正败家子的名声咱俩也背上了,干脆背到底算了。”
王丕俊说:“超前我赞成,可建起那么高来干什么得琢磨好。”
吴乃田说:“不是发展第三产业吗?上边办公下边经营出租,南方很多单位都是这么干的。”
“行,这个法行!”王丕俊顿时来了兴致,踱着,一步一板地说:“这把咱们原先的想法也纳进来了,既建了办公楼,又开发了实业门路。就这么办!”
决心下定钱可是个问号,算来算去,除去建宿舍的资金——宿舍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二十三层的大厦无论如何也建不起来。吴乃田可不愿意让大厦成为“胡子工程”,他需要的是让机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搬进大厦,让大厦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赚到钱:那是有关新班子威信和机关稳定全区发展的事情啊!
那就只有压缩高度!吴乃田跑市建委、跑规划局,人家告诉他控制区建筑物的高度必须经省会城市规划专家组讨论,没有专家组的意见任何人都无权决定。于是又跑专家组,逐一向专家们作揖求情。专家组讨论来讨论去,勉强同意压缩,但限定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二十层。
二十层就二十层!吴乃田牙一咬认了账。
消息传开,有人指着吴乃田的鼻子斥责说:“你腐败!你区里建这么高的楼不是腐败是什么!”但这一次吴乃田心不惊肉不跳,区委领导成员意见统一,机关干部绝大多数也抱赞赏态度。吴乃田担心的倒是上边,那时省委和大军区都在五十年代建的旧楼上办公,一个区级机关这么张扬,人家心里会怎么想呢?
恰在这时,姜春云到区里视察工作,他听过汇报、看过图纸模型后说:“你们很有眼光。希望你们把大厦建成区里的重点、市里的样板,抢在省委办公大楼前边!”并且要求大楼要建得漂漂亮亮,外观不能少于三种颜色。
省委副书记的话,把吴乃田的心落到了实处。
两年零三个月的奋斗,一座造型别致、蔚为壮观的大厦——济南大厦,出现在蓝天绿地之间。这是济南有史以来第一座高层建筑。当市中区的干部们带着满面的笑容和自豪走进电梯,走进敞亮幽雅的办公室会议室,透过整型玻璃门窗饱览全城景色时,吴乃田念了一段“一年一座楼,职工不用愁”的顺口溜之后犹觉不足,于是郑郑重重写了一首题为《颂济南大厦》的诗:
大厦展雄姿 又添泉城美
祥云浮紫阁 桥堂依相邻
窗前能留月 楼高不遮云
借得青山秀 迎来气象新
燕贺迁新居 莺歌大地春
芳室芝兰茂 喜气溢盈门
群情千里志 融融报国心
江山多壮美 更应惜寸阴
那诗在机关干部大会上朗诵之后,赢得了哄堂大笑和好一阵掌声。
还应该补充的是,事隔几年吴乃田在接受采访时,以无限惋惜的语气给我们讲起了他的两个“错误”:大厦压缩了三层和撤销了中央空调。“要是大厦再高出三层,中央空调也按原计划安上了,那就更漂亮、更有超前意识了。”他感叹:“看来咱们还是思想不解放,眼睛看得不远哪!”
面对吴乃田的“检讨”,我们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