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全集第四册: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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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简】(2)

当时仁宗最喜永叔文字,而东里似之,主臣一德,仿佛可见。王伯安以天纵之奇才,加心学之独得,故其为文如昆刀之切玉,快马之斫阵,为天地间第一种快文。即其论学有偏,然而文自单行,功斯不朽矣。王遵岩学南丰经术之气,溢于楮墨,宁迂而不径,宁拙而不巧,如入宗庙、庠序,所见无非瑚琏、簠簋也。归震川之文,源本性灵,取材经史,淘汰之功,良为心苦。柳宗元云:“本之太史以著其洁”,似足当之。虽斤斤绳尺,而当其得意时,正复汪洋洸恣,故不得病其尺幅之狭耳。唐荆川如大鹏培风,游龙戏海,力量气魄,迥异寻常,世间无物可以夭阏之者。至其文多偶比,是学昌黎《原道》、《原毁》之文,而尚少变化。钱牧齐腹笥既富,文笔又长,援古证今,每发一端,便如瓶水泻地,迸注分流。惟深锢于朋党之见,或有失实。而其为珰祸诸君子志传之文,淋漓感慨,足裨史乘,然亦病其杂矣。

大抵弘、正以前,皆无意为古文者也,以其学问之余,溢为鸿章巨制。嘉、隆以来,有意为古文者也,波澜驰骋,远逼古人,而未免有规摹之迹。他如刘青田、王子充之雅洁,李崆峒之雄古,罗圭峰之僻涩,罗念庵之醇茂,赵浚谷之苍莽,王弇州之瑰奇,虽非大家嫡系,亦文坛之雄霸也。自此以外,桧后无讥焉。愚见如此,足下以为然否?幸进而教我。

注:此文的题目亦是按照《通志堂集》的原标注名。此文的写作年代应是纳兰性德于康熙十一年中举人后不久。韩菼为性德好友,与性德同时中举人。韩学识渊博,淡泊名利。虽与性德交好,但是两人的学术观点颇有不同,韩的道学气息浓重。纳兰性德去世后,韩为他撰写神道碑铭。

与某上人书

昨见过时天气甚佳,茗碗熏炉,清谈竟日,颇以为乐,今便不可得已。承示“万法归一,一归何处”令仆参取时,即下一转语曰:“万法归一,一仍归万。”此仆实有所见,非口头禅也。上人心有不契,不复作答,仆亦畏丰干饶舌,默默而退。既而思韩昌黎性喜辟佛,然而凡为诸上人作序,必告之以吾儒之理,亦以竺氏之教虽非,而其徒皆吾万物一体中人也,何忍竞摈而不与之言?仆何人哉?敢与昌黎比!然而既与上人交,则极欲上人之共知此理,犹如人得美饮食而不与一父之子同享之,岂情也哉?

自有天地以来,有理即有数,数起于一,一与一对而为二,二积而成万。凡二便可见,一便不可见,故乾坤也,阴阳也,寒暑也,昼夜也,呼吸也,皆可见者也。一者何?太极也。欲指一物以为太极,即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之圣亦有所不能。故周子曰:“无极而太极。”此无上妙谛也。吾儒太极之理,在物物之中,则知一之为一,即在万法之中。竺氏亦知有所为太极者,彼误认太极为一物,而其教又主于空诸所有,故并欲举太极而空之,所以有“一归何处”之语,不知物物具一太极,一即在万法中。竺氏求空而反滞于有,不如吾道之物物皆实,而声臭俱冥,仍不碍于空也。黄面瞿昙,定不河汉吾言,上人亦能再下一语否?

注:根据文章的内容来看,这应该是纳兰性德早期的作品。

致严绳孙简(八月六日)

成德白:前有一字托郑谷口寄去,想先后可达台览,种种非片言可尽。未审起居如何?家严病已渐差,辱吾哥垂虑,敢并附闻。弟今于闲中,留心《老子》,颇得一二人开悟,未敢云为得也。马云翎不及另字,幸道思念之意。别后光阴,不觉已四越月,重来之约,应成空谈。明年四月十七,算吾咏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也。吴伯老不专启,幸道意。赵声伯若进谒时,并望周旋之。此泐,不尽。八月六日,成德顿首。

注:此文写作时间系为康熙十五年八月,其时严绳孙离京返故里约四个月之久。严绳孙,字荪友,号藕荡渔人,又号藕渔。无锡人,善词,与纳兰性德结交于北京。

致严绳孙简(七月廿一日)

成德顿首。前有一函托汤商人寄去,想入览矣。近况已略悉前柬,兹不复具。惟乞我哥于八月间到都,以慰我愁思也。华山僧鉴乞转达鄙意,求其北来为感。留仙事今已大妥,不必为念,特此附闻。余情缕缕,不宣。七月廿一日成德白。

注:此篇书简的写作时间有学者称应在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年),有待考证。

致严绳孙简(十二月十五日)

十二月十五日成德白:荪友长兄足下,慕大哥去,曾附一信,想已入览矣。闻已自浙中来家,囊橐不知如何?息影之计,可能遂否?前有新词四十余阕附去,未审得细加删定否?华封在都,相得甚欢。一旦忽欲南去,令人几日心闷,数年之间,何多离别!订在明年八月间来都,若吾哥明春北来则已,否则秋间即促其发轫,亦吾哥之大惠也。前吾哥在浙时,江烟湖鸟,景物自佳,但恐如白香山所云:“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耳。江南风景如何?伯成身后事,已嘱料理,想不有误。新令韩君,觅人转致。邳仙尚留滞京中,颇见不妥。留仙亦一淹蹇人也。有新诗即寄我。二郎读书如何?并示为慰。家大人皆无恙。几年以来,吾哥意中人,想俱已衰丑零落,亦大凄凉也,呵呵:阔怀如缕,捉管顿不能言,奈何奈何!诸惟鉴,不尽。成德顿首。

注:此文的写作时间可能在康熙十六年(一六七七年)。

致严绳孙简(正月廿日)

分袂三日,顿如十载,每念清夜酒阑,残星凉月,相对言志,不禁泣下。前者因行李匆遽,未能抱臂一送,深为歉仄。驰恋之心,想彼此同之也。至叮嘱之言,以吾兄高明人,故不敢琐琐。然此中愁肠,正不知有几千结也。稍俟绿肥红瘦,即幸北来,万勿以寻旧约,作当日轻薄态,留滞时日,以负弟望也,至恳!慕鹤老处嘱其照拂。留老相会时,希致意。诸草草不一。成德顿首,左至,正月廿日。

注:有学者称该件书简所标之收件人有误,并非是严绳孙,而应是顾贞观。此书简的写作时间应为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年)。

致严绳孙简(九月廿七日)

中秋后曾于大恩僧舍以一函相寄,想已入览矣。弟秋深始归,日直驷苑,每街鼓动后,才得就邸。曩者文酒为欢之事,今只堪梦想耳。兹于廿八日又扈东封之驾,锦帆南下,尚未知到天涯何处,如何言归期耶?汉兄病甚笃,未知尚得一见否,言之涕下。弟比来从事鞍马间,益觉疲顿。发已种种,而执殳如昔。从前壮志,都已隳尽。昔人言:身后名不如生前一杯酒,此言大是。弟是以甚慕魏公子之饮醇酒,近妇人也。

行前得吾哥手书,知游况不佳,甚为悬念。然人世常情,毋足深讶。东封返驾,计吾哥已到都亭,当为弹指画谋生之计。古人谓:好官不过多得金耳。吾哥但得为饱暖闲人,又何必复萌宦情耶?吾哥所识天海风涛之人,未审可以晤对否?弟胸中块磊,非酒可浇,庶几得慧心人以晤言消之而已。沦落之余,方欲葬身柔乡,不知得如鄙人之愿否耳。乘舆南往,恐难北上,如尚未发棹,须由中州从陆。以岁前为期,便当别置帷房,以炉茗相待也。此札到日,速以答书见寄。必附章藩乃能速达。九月廿七日午刻,饮水弟顿首白。

注:此书简的写作时间应为康熙二十三年(一六八四年),纳兰性德随康熙帝南巡之前。书简中的“天海风涛之人”出自李商隐的《柳枝词序》:“柳枝,洛中里娘也。……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以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海天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身为歌妓的柳枝乃是李商隐的红颜知己,而性德在此处指的应是与柳枝身份背景相似的沈宛。此文的原简中其实并未署名收信人的姓名、字、号,所以有学者对于此书简是否是写给严绳孙的表示怀疑。

致阙名简

成德白:不见忽已二十余日。重城间隔,趋侍每难。日夕读《左氏》、《离骚》,余但焚香静坐。新法如麻,总付不闻,排遣之法,推此为上。来言尽悉,俟面布,再宣。初三日,成德顿首。谨状。伏惟鉴察。

上颜太夫子书

成德谨禀太夫子台下:前接手谕,因悉起居佳胜,翘首南天,益增怅望。悠悠梦想,愿飞无翼,种种并志之矣。使旋,布候不宣。成德顿首。

注:颜太夫子,字逊甫,名光敏,山东曲阜人,清代著名诗人、书法家,康熙六年进士。性德与他的关系颇为复杂。颜与顾炎武是好朋友。纳兰性德的老师徐乾学是顾炎武的外甥及受业弟子,所以性德便相当于顾炎武的再传弟子。许是出于顾与颜的好友关系,性德才尊称其为太夫子,实际二人并无师生关系。

致顾贞观简

望前附一缄于章藩处,计应彻览。弟比日与汉槎共读《萧选》,颇娱岑寂,只以不对野王为怊怅耳。黄处捐纳事,望立促以竣,不可以泄泄委之也。顷闻峰泖之间,颇饶佳丽,吾哥能泛舟一往乎?前字所言半塘、魏叟两处如何?倘有便邮,即以一缄相及。杪夏新秋,准期握手。又闻琴川沈姓有女颇佳,亦望吾哥略为留意。愿言缕缕,嗣之再邮,不尽。鹅黎顿首。

注:章藩,指的是章钦文,因任江苏布政使一职而得名“章藩”(“藩台”为当时布政使的尊称)。“沈姓有女”指的应是沈宛;沈宛曾跟随父亲住在吴兴、常熟两地,而顾贞观也在吴兴、无锡两地之间奔波,当有机会认识沈宛。所以性德有“亦望吾哥略为留意”一说,让他帮忙注意沈宛。顾贞观于康熙二十一年正月自京返乡,二十三年秋重返京。再结合文意,此书简的写作时间应在康熙二十二年冬至二十三年春这一期间。

与顾梁汾书

扈跸遄征,远离知己,君留北阙,仆逐南云。似蛩蚷之初分,如珪璋之乍判。柳青青于客舍,魂恻恻于河梁。缱绻之情,兄固有之,弟亦何能不尔也?惟是登封大典,旷代希逢,趣马微劳,臣职已定。老父艾年,尚勤于役;渺予小子,敢惮前驱?况复王道荡平,非同九折。天清气朗,时值三秋。风伯驱尘,雨师洒路,千乘万骑,驰骤风飙。豹纛蜺旌,蔽亏日月。云门宛转,与雁唳而俱闻;铙吹悠扬,随渔歌以互答。黄华分翠凤之香,紫蓼映红云之丽。仆手携湘管,身佩吴刀。随昌宇以侍衣,偕方明而夹毂。日睹龙颜之近,时亲天语之温,臣子光荣,于斯至矣。虽霜花点鬓,时冒朝寒,星影入怀,长栖暮草,然但觉其欢欣,亦竟忘其劳勚也。

若夫登岱宗之绝顶,齐鲁皆青;涉河济之波涛,鱼龙可狎。金泥玉检,秦篆依然;瓠子宣房,汉歌不远。指匹练而吴趋在望,乘枯槎而银汉可通,此亦宇宙之神皋,河山之奥室也。虽无才藻,颇有赋心。既而自念身在属车豹尾之中,名属缀衣虎贲之列,尚敢与文学侍从铺《羽猎》而叙《长杨》也乎?至于铁锁横江,金焦矗日,倚妙高之台畔,访瘗鹤之遗踪。瓜步雄风,神鸦社鼓;扬州逸兴,坐月吹箫。听六代之钟声,半沉流水;望三山之云影,时动褰裳。此亦可以兴吊古之思,发游仙之梦者矣。更有鹤林旧刹,甘露精蓝,近海岳之幽偏,多老颠之遗墨。零缣断素,虽不可求;藓碣牛磨,时有可问。此又仆所徘徊慨慕而不自已者也。及夫楚树连云,吴舠泊岸;牙樯锦缆,觉鱼鸟之亲人;青幰碧油,喜风花之媚客。梁溪几曲,无异鉴湖;虎阜一拳,依稀灵岫。千章嘉树,户户平泉;一领绿蓑,行行西塞。品名泉于萧寺,听鸟语于花溪。昔人所云茂林修竹,清流激湍者,向于图牒见之,今以耳目亲之矣。且其土壤之美,风俗之醇,季札遗风,人多揖让,言偃故里,士尽风流。稻蟹蓴鲈,颇堪悦口;渚茶野酿,实足销忧。而况林屋龙峰,布帆不断;金阊锡岭,兰楫可通;侍绛帐于昆冈,结芳邻于吾子;平生师友,尽在兹邦;左挹洪厓,右拍浮丘;此仆来生之夙愿,昔梦之常依者也。

夫苏轼忘归,思买田于阳羡;舜钦沦放,得筑室于沧浪。人各有情,不能相强。使得为清时之贺监,放浪江湖,亦何必学汉室之东方,浮沉金马乎?倘异日者脱屣宦涂,拂衣委巷;渔庄蟹舍,足我生涯;药臼茶铛,销兹岁月;皋桥作客,石屋称农;恒抱影于林泉,遂忘情于轩冕,是吾愿也,然而不敢必也。悠悠此心,惟子知之,故为子言之。北风多厉,千万眠食自爱。

注:根据文意,本文应写于纳兰性德跟随皇帝南巡期间。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八日至十一月二十九日期间性德随皇帝出行,此文应于十月末写于江南。

与梁药亭书

仆少知操觚,即爱《花间》致语,以其言情入微,且音调铿锵,自然协律。唐诗非不整齐工丽,然置之红牙银拨间,未免病其版槢矣。从来苦无善选,惟《花间》与《中兴绝妙词》差能蕴藉。自《草堂》、《词统》诸选出,为世脍炙,便陈陈相因,不意铜仙金掌中竟有尘羹涂饭,而俗人动以当行本色诩之,能不齿冷哉!近得朱锡鬯《词综》一选,可称善本。闻锡鬯所收词集凡百六十余种,网罗之博,鉴别之精,真不易及。然愚意以为吾人选书不必务博,专取精诣杰出之彦,尽其所长,使其精神风致涌现于楮墨之间。每选一家虽多取至什、至佰无厌。其余诸家不妨竟以黄茅、白苇概从芟薙。青琐绿疏间粉黛三千,然得飞燕、玉环,其余颜色如土矣。

天下惟物之尤者断不可放过耳!江瑶柱入口,而复咀嚼鲍鱼、马肝,有何味哉!仆意欲有选如北宋之周清真、苏子瞻、晏叔原、张子野、柳耆卿、秦少游、贺方回,南宋之姜尧章、辛幼安、史邦卿、高宾王、程钜夫、陆务观、吴君特、王圣与、张叔夏诸人,多取其词汇为一集,余则取其词之至妙者附之,不必人人有见也。不知足下乐与我同事否?有暇及此否?处雀喧鸠闹之场,而肯为此冷澹生活,亦韵事也。望之望之!

注:梁佩兰,字芝五,药亭是他的号,又号柴翁、二楞居士,晚号郁洲,广东南海人,纳兰性德的好友。梁于康熙二十年离京返乡,此文应是两人离别期间纳兰性德写给梁佩兰的,又因梁于康熙二十三年冬归京,故写作时间应在其年夏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