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军鉴001:萨长政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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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门野望:水户藩的阴影和江户幕府继承权之争

电视剧版《八重之樱》的开场,是一段美国南北战争的交锋画面。虽然不免会令人产生“走错片场”的错觉。但却彰显了主创团队的“别有用心”。毕竟在世界各主流国家之中,美国主流媒体在弭平内战伤痕方面,可谓匠心独具。一场“兄弟阋墙”造成远超历代对外用兵伤亡总和的战争,在美国主流媒体的妙笔生花之下,被赋予了各种崇高的使命和理想主义的光环。而同样以内战一个中产阶层女孩蜕变为主线的故事,《八重之樱》自然而然地借鉴了《乱世佳人》中的很多表现手法。当然南北战争时的美国与正处在江户幕府统治末期的日本,无论是政治架构还是社会风俗都有着天壤之别。因此镜头很快便摇回了日本,定格在“戊辰战争”爆发前17载的1852年。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展开整个故事的讲述,而不是山本八重出生的1845年。主要缘于这一年会津藩第八代藩主松平容敬病重,长期以人质身份驻留江户的养子松平容保被准许回藩继任。而作为站在整个日本角度审视整个幕末政治走向的主要线索,松平容保的戏份基本涵盖了《八重之樱》上半部分《会津编》的始终。

会津藩地处本州岛的东北部,虽为群山环绕,但其主城若松周边却是依托猪苗代湖的肥沃盆地,加上扼守陆奥、出羽,甚至越后诸藩进入关东平原的要冲,因此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早在战国末年,丰臣秀吉便借口雄踞陆奥的伊达政宗参与围攻北条氏时首鼠两端、失期后至,令其吐出从芦名氏手中夺取的会津等地,转手册封给了织田信长的女婿——蒲生氏乡。

受封会津一度虽然令蒲生氏乡一跃成为坐拥92万石的“天下第四强藩”,但恰如其本人所说:“封地若在中原,虽小国足以图霸业。如今弃居边陬,根本做不成什么了。”丰臣秀吉对蒲生氏乡的这番处置,除了借其牵制伊达政宗之外,更是对蒲生氏乡本人的防备和控制。1595年,蒲生氏乡在跟随丰成秀吉前往九州部署征朝战役后不久便离奇病死。坊间一度传其实为丰臣氏鸩毙。蒲生氏乡死后,其子蒲生秀行很快便因家中内乱,而遭到减封至下野宇都宫18万石的处分,会津地区随即成了越后上杉氏的封地。

此时的上杉氏正处于上杉谦信养子上杉景胜的领导之下,对于离开雄踞三代的越后迁往会津一事,上杉氏内部的有识之士纷纷表示反对。但上杉景胜却力排众议,欣然前往。据说在转封会津的问题之上,上杉景胜曾与丰臣系重臣石田三成密议,认为会津扼守关东要道,一旦天下有变,即可“出其不意,与西国诸将协力消灭德川”。但就在上杉氏接手会津的第二年,决定日本列岛走向的“关原之战”爆发,身处关东的上杉氏非但没有直捣江户的机会,反倒深陷北陆豪强最上义光、伊达政宗等人拉锯战中,甚至趁势夺取越后旧领的行动也因遭遇堀秀治的顽强抵抗而败北。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德川家康从容击破石田三成的丰臣系人马,最终腾出手来,形成对上杉氏的威压之势。

会津藩的领地大致相当于今天的日本福岛县。

被丰臣秀吉改封会津之后的蒲生氏乡。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上杉氏在“关原之战”前后的表现不可谓不尽心竭力。但会津所处战略位置的尴尬,却令其无论如何辗转腾挪,最终仍处于动弹不得的窘境之中。“关原之战”后德川家康虽未对上杉氏赶尽杀绝。但转封米泽的处分,也令昔日称雄于战国时代,丰臣政权威名赫赫的上杉氏从此沦为仅有30万石封地的寻常大名。而德川家康虽一度将会津封给蒲生秀行和丰臣氏叛将加藤嘉明。但秉承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政治理念,蒲生氏和加藤氏在会津地区的统治均未超过三代,1643年江户幕府以加藤嘉明之子加藤明成未能笼络家臣,导致藩内骚动为由,将其改易至本州西部的石见国(今大岛县)。会津地区终于落入了德川家康后裔的手中。江户幕府统治下的会津藩历史,大体也从此时开始。

会津藩的初代藩主是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的庶子保科正之。德川氏的子孙缘何会出现武田遗臣保科氏的门下。故事还要从将军的“后宫”大奥里的争斗说起,德川秀忠的正室浅井江可谓“大有来头”,其母是号称“战国第一美人”的织田市(织田信长之妹),其父则是一度雄踞近江的浅井长政。两个姐姐,一个给丰臣秀吉当了“小三”(即丰臣氏继承人丰臣秀赖的生母浅井茶茶),另一个则在德川氏与丰臣氏的大阪决战中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即“萤火虫大名”京极高次的夫人浅井初)。

更为夸张的是,浅井江在嫁给德川秀忠之前,已经有过两段婚史。先后嫁给过织田信长的外甥佐治一成和丰臣秀吉的外甥丰臣秀胜。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阅历颇为复杂的女人,在入主幕府将军的后宫之后却醋意大发,对丈夫德川秀忠的私生活严加干涉。这一点从德川秀忠虽贵为武家领袖,却长期不敢册立侧室便可见一斑。因此当得知德川秀忠与侍女神尾静有染,且生下一子之时,浅井江的愤怒自然可想而知。德川秀忠无奈之下,只能将神尾静母子送到家臣保科正光的门下。

“浅井三姐妹”之一的阿江画像。

会津藩在日本列岛所处的地理位置。

保科正光没有子嗣,虽另有养子。不过既然将军把私生子送过来了,也只好将这个孩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取名“保科正之”。在此后的十数年间,浅井江虽然于1626年病逝,但德川秀忠似乎畏惧其余威,直到1629年才正式召见保科正之。18年的骨肉分离,早已淡化了两人之间的父子亲情。终德川秀忠一生,保科正之均未见重用。倒是德川秀忠与浅井江的儿子德川家光继承将军之位后,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颇为照顾,将其从保科正光的封地——信浓国高远藩转封至会津。

德川家光此举固然有念及手足之情的成分,但更为重要的是此时的江户幕府正处于危机四伏的瓶颈期。一方面自“关原之战”以来,不甘失去政治特权和经济利益的丰臣系人马、各地诸侯仍蠢蠢欲动,另一方面西方殖民者的坚船利炮也不断游弋于日本近海。1637年爆发的“岛原之乱”便可谓是这些“外患”的集中爆发。德川家光一方面修订武家诸法度,施行各地豪强定期前往江户居住的“参勤交代”制度。另一方面则垄断长崎贸易的利益,强化对天主教压制,颁布《锁国令》。而“岛原之乱”虽然令江户幕府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却也并非毫无意义。被认为是“生来将军”的德川家光借此证明了自身的文韬武略和德川家族的无与匹敌的动员力。日本列岛没有任何一家大名自认有天草时贞起义军的顽强,自然只能俯首帖耳。

如果说外部矛盾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进行化解的话,那么江户幕府此时所积聚的内部纷争却令德川家光有些无从着手。德川家康一生育有11子,其中长子松平信康被织田信长勒令自裁,七子松千代、八子仙千代早夭,但长大成人领有封地的仍有8人之多。除了不为德川家康所喜的“二阿哥”结城秀康、在“关原之战”中因伤去世的“四阿哥”松平忠吉、继承武田家但不幸病故的“五阿哥”武田信吉之外。真正对德川秀忠一脉构成的威胁的,主要是“九阿哥”德川义直、“十阿哥”德川赖宣和“老十一”德川赖房。

对于自己最小的三个儿子,德川家康可谓“舐犊情深”。德川义直受封于织田信长的龙兴之地——尾张,领地遍布美浓、三河、近江、摄津、信浓诸国,坐拥61万石。德川赖宣则一度继承德川家康晚年所居住的骏府城周边50万石之地,其后虽转封“京都之要地”纪州,但加上伊势、松阪等地的产出,亦有55.5万石的雄厚资本。加上德川家康曾生前指定德川秀忠一脉将来如出现绝嗣的情况,可从德川义直、德川赖宣的子孙中挑选良才、入主江户。因此德川义直的尾张藩和德川赖宣的纪州藩,长期与德川秀忠一系并称“御三家”。

和两个哥哥相比,德川赖房的政治待遇似乎被降了一个档次。不仅封地仅有常陆国水户藩28万石,与尾张藩、纪州藩相差悬殊,更被剥夺了子嗣参与将军之位角逐的权力。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况,有人认为是德川赖房和哥哥德川赖宣虽同为德川家康所宠幸的侧室正木万所出,但此后德川赖房过继给了德川家康又爱又恨的绝色才女太田于梶注①太田于梶——战国北条氏名将太田康资之女,嫁给德川家康时年仅13岁,与当时已经49岁的家康存在巨大的代沟。但其冰雪聪明和绝色美貌一度令德川家康又爱又恨,以至于一度将其改嫁给家臣松平正纲。名下,以至于影响了其与父亲家康的关系。也有学者以江户时代盛行的风水之说,认为水户藩正位于江户的东北方“鬼门”方位。因此德川赖房的子孙如果入主江户,将会令江户幕府陷入灭亡的危机。

德川家康虽然剥夺了“老十一”德川赖房一脉未来执掌幕府的可能,但却给予了水户藩世代为“副将军”的特权,负责弹劾将军的不正行为以及幕府与朝廷的沟通。将军家绝嗣时的继承权问题将被交由水户藩决断。正是这种不是“御三家”但胜似“御三家”的特殊地位。令德川赖房及其子嗣日后时常有问鼎之举。

开启日本“锁国”时代的江户幕府第三代领导人德川家光。

对于江户幕府的第三代将军家光而言,他与义直、赖宣、赖房三人,虽名为叔侄,但实际年龄却相差不过几岁。不仅是童年玩伴,更是潜在竞争对手。毕竟兄终弟及的传承在历代幕府之中也不乏先例。而为了制衡这三位叔叔,德川家光不得不仰赖于家族的一些边缘人物。如德川家康的私生子土井利胜、德川秀忠的私生子保科正之等人。

1651年德川家光临终之前,特意将保科正之唤到病榻前,将自己的继承人德川家纲托付予其照顾。而保科正之不仅在有生之年全力支持侄子德川家纲的统治,更在死前留下总计十五条的“会津家训”,其中开宗明义便宣称“会津藩是为了守护将军家而存在,如有藩主背叛则家臣不可跟随”。但可惜的是,“会津藩”这番忠义的自白却并未感化其他德川亲藩。1651年江户等地爆发了下级武士由井正雪密谋“倒幕”的“庆安之乱”。江户幕府虽然将事件扼杀于摇篮之中。但在由井正雪的宅邸之中却搜出了他与纪州藩主德川赖宣的往来信函。江户幕府方面虽然将此事定性为由井正雪“造伪自重”,但“御三家”与幕府将军离心离德的阴影却始终笼罩在日本列岛的上空。

与纪州藩公然与叛逆暗通款曲不同,水户藩的第二代藩主德川光国选择了以各种“行为艺术”挑战幕府将军的权威。通过招揽南明遗臣朱之瑜注①由于朱之瑜自号“舜水”,因此中日历史上一般皆称其为“朱舜水”。朱之瑜在明末时两次东渡日本,希望“借兵复国”,尽管其外交努力最终以失败而告终。但其学识却为江户幕府所欣赏,最终受聘于江户等地讲学,终老于日本。往来于江户、水户两地公开讲学,德川光国轻松掌握了日本主流意识形态——儒学的话语权。而由其主导编撰的《大日本史》,更极尽夹杂私货之能事。当然德川光国最为出格的事件,还是在德川家纲的继任者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颁布《生类怜悯令》,严禁国人虐杀犬类的情况下,公然向德川纲吉进献几张狗皮,宣称可以辟邪。如此公然“打脸”的行径,自幼便身体孱弱的德川纲吉竟也忌惮其水户藩主“副将军”的威势不敢将其定罪,德川光国在幕府中的超然地位可谓登峰造极。而在一系列所谓“水户黄门”的坊间故事之中,德川光国更成了在日本各地微服巡游主持正义的“包青天”形象。

1709年,背负着“犬公方”骂名的德川纲吉病逝于江户。由于其唯一的儿子德川德松早在5岁之时便已夭折。因此将军家绝嗣,“御三家”替补的局面首次浮出了水面。但主持将军继承权决断的德川光国却竭力反对纪州藩主德川纲教入主江户。坚持由德川家光庶出的长孙德川家宣继承将军之位。德川光国这种“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显然有着更深的政治算计。毕竟“御三家”之中将军家和尾张德川家均人丁单薄,只要将纪州藩挡在江户城外,不停开支散叶的水户藩早晚有通过复杂的过继收养关系登上将军宝座的一天。

晚年的保科正之。

德川光国以“水户黄门”身份微服私访的想象图。

可惜德川光国的算盘虽然打得很响,但德川家宣及其唯一儿子德川家继均只在位三年便撒手人寰。空悬的将军之位最终仍落入了纪州德川家手中,水户藩方面不愿意承认当初决断失误,只能不断制造舆论,宣称德川家宣父子天赋过人,如果不是天不假年,日后必是一代明君云云。但讽刺的是真正开创江户幕府中兴之业的,恰恰是来自纪州藩的第8代将军德川吉宗。

通过一系列政策杠杆和经济手段,德川吉宗成功地稳定了日本岛内不断高涨的米价,重建了幕府的收支平衡,因此人送“米将军”的雅号。其在民众心目中无限拔高的形象,最终催化出了性别逆转剧《大奥:女将军与她的后宫三千美男》这样的奇葩。但面对自己病多体弱、说话口齿不清,绰号“尿床将军”的长子德川家重,德川吉宗也背负着极大的心理压力。因为一旦自己绝嗣,那么纪州德川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将军之位很可能将再度流转。

日本女星柴崎幸扮演的女版德川吉宗。

面对水户藩的阴影,德川吉宗决定另起炉灶。他先后让自己的次子宗武、四子宗尹创设了田安德川家和一桥德川家,加上其继承人德川家重让次子德川重好创立的清水德川家。规格仅低于“御三家”的“御三卿”体系由此横空出世。与“御三家”相比,“御三卿”虽然只有象征意义的10万石俸禄,且并没有自己的藩领。但毕竟有权问鼎大宝,如此一来纵使水户藩日后有所动作,纪州德川家也能做到“让肉烂在锅里”。

客观地说德川吉宗的这番部署颇有效果,1779年德川家重的嫡孙德川家基在打猎归途中猝死,德川家重一脉临绝嗣的危机。但在最终将军继承人选择问题上,“御三卿”迅速顶上。1786年第10代将军德川家治病逝之时,出自一桥德川家的德川家齐脱颖而出,补位成功。但此时欧亚大陆的政治局势已经有了天翻地覆般的剧变。而在纪州德川家谋划长期霸居将军之位的同时,长期致力于外围部署的水户藩也在加紧收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