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绪战——从旅顺口到仁川湾
日本武装力量在即将爆发的战争中的第一个目标,乃是对朝鲜半岛的完全控制。
“本日午前10点,俄全舰队已从旅顺出海,去向不明。”
1904年2月3日的午后,这条由日本间谍发自烟台的情报,宛如抛入水中的一块飞石,在日本海军部这个小水潭内激起了千层浪。海军方面对此恐慌不已,他们既不清楚俄太平洋舰队旅顺分舰队将于何时归来,更不清楚俄舰出航的目的。联系到日本政府此前向俄方递交的最后通牒将于2月4日到期,以及日俄交涉濒临破裂这一系列背景,再结合日本海军本身对于这场战争前景的悲观预计,使海军不由得对俄国舰队离港这一情报本身作出最坏的判断。
“据信,俄舰队的行动含有明显的敌对意味,依威胁等级推断其出航目的如下:
第一、航向朝鲜半岛南端,先于我军抢占釜山镇海湾,试图控制朝鲜海峡;
第二、进击朝鲜海峡,占领壱岐和对马两岛,将日本的军事力量阻绝于朝鲜之外;
第三、可能直接进击日本本土,尝试攻击佐世保港以摧毁日本海军力量。”
“战机临近?非也,是已经成熟了……”有人听到时任日本海军大臣的山本权兵卫在读完海军参谋部匆忙起草的报告后喃喃道。
当天下午,山本海军大臣遣海军参谋部一位姓山下的参谋为特使,携带他亲笔手书的密令前往佐世保港,嘱咐他务必亲手将密令交予东乡司令长官。
海军大将山本权兵卫(与东乡平八郎同于1904年6月6日晋升海军大将),时任海军大臣,未来还会担任内阁总理大臣。日本近代史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近忧”和“远虑”
山下参谋携带着这一封有山本大臣密令的信函【即战时大本营海军令(简称大海令)第一号命令。由于信函密封,也被戏称为“封缄密令”。出于保密的考虑,开启信封获取内容也需要另一个命令的授权】,于2月5日下午登上了停泊在佐世保湾内的联合舰队总旗舰“三笠”号。这已经不是东乡平八郎就任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一职后首次接获所谓的“密令”了。就在舰队于1月6日完成战备集结进驻佐世保港的当天,海军部就曾发来过密令,要求东乡一旦知悉日俄断交就自行出动——国交一旦断绝(联合舰队)就立即从佐世保出击,急袭仁川、旅顺方面之敌舰队,将之击破。
战时大本营海军令第一号命令全文
可以确认俄国的行动表明了对我国的敌意,故令帝国舰队采取以下行动:
第一、联合舰队司令长官与第三舰队司令长官应设法全歼在东洋的俄国舰队
第二、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应迅速进兵先消灭在黄海方面的俄国舰队
第三、第三舰队司令长官应迅速占领镇海湾警戒朝鲜海峡
以上于明治三十七年二月五日晚七时十五分传达
海军大臣 男爵 山本权兵卫 致:
联合舰队司令长官 东乡平八郎 殿
第三舰队司令长官 片冈七郎 殿
第一号大海令前脚刚送达,启封命令就后脚跟来。5日下午17:00时,就在山下参谋离舰踏上归途后不久,海军部即发电命令东乡开启封函。而当17:20时前后东乡方才读罢密令和附带的解释文,舰上的电讯官又报告说收到了以明治天皇睦仁的名义发自东京的敕令。睦仁的敕令告知了诸多外交与政治方面的最新讯息,并强调说日俄断交已“只在顷刻”。而命令本身,则是要求东乡能在需要的时候,率部奋勇作战。
就是在东乡拆阅密令、接收敕令的这会儿,日本驻欧洲的外交人员正积极地向西方记者放烟雾弹——竭力宣称“战争绝不会爆发”。在《泰晤士日报》和《纽约时报》上,也不知是不是收了日本情报人员的红包,还是满脑子“白人至上”的脓水,压根不信“黄猴子们”敢向“白人大爷”主动出手。反正各类军事分析家,在他们的专栏或者特约评论里一再地“明确指出”日本方面“不敢轻启战端”这一“事实”。但是时至此时,绝大多数知情者、日俄妥协谈判的参与者都知道两国间的武力对抗不但已经无可避免,而且迫在眉睫。
联合舰队总旗舰“三笠”号,“敷岛”级战列舰的四号舰。照片摄于1902年1月
从市区方向拍摄的佐世保港,照片摄于2001年。佐世保港以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良好的港区条件,曾数次作为日本联合舰队的战备集结点,而时至今日仍是日本列岛上最重要的海军基地之一
5日当晚17:40时,东乡传令驻佐世保湾的联合舰队各部,命令各舰队司令长官、各战队司令、各雷击舰队和鱼雷艇队指挥官以及各舰舰长,于6日01:00时前往旗舰“三笠”号召开会议。会议持续了近2个小时。
会议虽为临时召集,召开程序却还是例行的。
首先当然是宣读傍晚收到的天皇敕令,随后则是公布海军部的这份“封缄密令”。
为了进一步说明情况,东乡将海军大臣山本权兵卫附于密令信函内的解释也一并宣读了——“日本帝国政府从1903年7月以来,以最大的诚意和忍耐与俄国政府进行了旷日持久的谈判,以解决朝鲜和满洲的问题。但是观俄国之所为,却不断增强其在满洲的军力以实现全部吞并(朝鲜与满洲)的目的。所以,帝国政府为了保卫自身在朝鲜的利益、维护在满洲的既得利益,决定断然采取自由行动。”
命令是明确并且正确的,同时也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说的都是废话,一如附带的解释词。况且谁家会在动手抢人东西的时候说这是“抢”,流氓斗殴都需找碴。日本海军在这场战争中的作战目标自然就是清除位于黄海及远东的俄国海军力量,并以此确保从日本本土输向中国大陆战区的器械与物资供应安全。至于怎么做,这不在海军部的职权范围之内,海军部不用对此负责。
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旅顺分队于2月3日离港的消息已有下文传来。最新的情报表明俄国舰队仍留在旅顺港,从而排除了俄国舰队试图在双方宣战前先发制人的推断,发自旅顺的情报证实这只是一次将舰队主力的寄泊地从内港埠移至外海锚地的启航作业。这一情报虽然显示了俄国海军有试图于宣战后第一时间出海的计划,但也使日本海军和海军部都能宽下心,因为至少在这几天内,不用担心会有俄舰突然出现在朝鲜或日本沿岸了。
说完上面这些车轱辘话,终于该轮到“作战会议”实质的内容了。此时已临近凌晨2时。
首先,东乡平八郎发布了“将于今天早晨9时开始出港作业”的指令,同时下达联合舰队第一号令:“我联合舰队即地从此直入黄海,消灭旅顺口及仁川港之敌舰队。瓜生第四战队司令官率第四战队并‘浅间’号及第九、第十四两艇队当仁川之敌,掩护当面之陆军登陆。第一、第二、第三战队及各驱逐舰队即开往旅顺口,驱逐舰可趁夜先袭敌舰。再以舰队于翌日对彼攻击。此役实为国家安危之所系,诸官兵皆须努力!”
开战时刻日本联合舰队作战序列
司令长官:东乡平八郎 中将
总旗舰:“三笠”号 战列舰
参谋长:岛村速雄 大佐
第1舰队(东乡直属)
司令长官 东乡平八郎 中将(兼)参谋长:岛村速雄 大佐(兼)
参谋:有马良橘 中佐
参谋:秋山真之 少佐
参谋:松村菊勇 大尉
旗舰:“三笠”号 战列舰
第1舰队第1战队
司令官:梨羽时起 少将
参谋:冢本善五郎 少佐
旗舰:“初濑”号 战列舰
三笠”号 战列舰
“朝日”号 战列舰
“敷岛”号 战列舰
“富士”号 战列舰
“八岛”号 战列舰
“宫古”号 通报舰
第1舰队第3战队
司令官:出羽重远 少将
参谋:山路一善 少佐
参谋:竹内重利 大尉
旗舰:“千岁”号 防护巡洋舰
“笠置”号 防护巡洋舰
“吉野”号 防护巡洋舰
“高砂”号 防护巡洋舰
第2舰队
司令长官:上村彦之丞 中将
参谋长:加藤友三郎 大佐
参谋:佐藤铁太郎 中佐
参谋:下村延太郎 少佐
参谋:山本英辅 大尉
旗舰:“出云”号 装甲巡洋舰
第2舰队第2战队
司令官:三须宗太郎 少将
参谋:松井健吉 少佐
参谋:饭田久恒 大尉
旗舰:“磐手”号 装甲巡洋舰
“出云”号 装甲巡洋舰
“吾妻”号 装甲巡洋舰
“浅间”号 装甲巡洋舰
“八云”号 装甲巡洋舰
“常磐”号 装甲巡洋舰
“千早”号 通报舰
第2舰队第4战队
司令官:瓜生外吉 少将
参谋:森山庆三郎 少佐
旗舰:“浪速” 号 巡洋舰
“高千穗”号 巡洋舰
“明石” 号 巡洋舰
“新高” 号 巡洋舰
第3舰队
司令长官:片冈七郎 中将
参谋长:中村静嘉 大佐
参谋:岩村团次郎 中佐
参谋:松元直吉 少佐
旗舰:“严岛”号 巡洋舰
第3舰队第5战队
司令官 片冈七郎 中将(兼)
旗舰 “严岛”号 巡洋舰
“松岛”号 巡洋舰
“桥立”号 巡洋舰
“镇远”号 装甲海防舰
第3舰队第6战队
司令官:东乡正路 少将
参谋:吉田清风 少佐
旗舰:“和泉” 号 巡洋舰
“秋津洲”号 巡洋舰
“须磨” 号 巡洋舰
“千代田”号 巡洋舰
第3舰队第7战队
司令官:细谷资氏 少将
参谋:西祯藏 少佐
旗舰:“扶桑”号 装甲海防舰
“平远”号 炮舰
“磐城”号 炮舰
“鸟海”号 炮舰
“爱宕”号 炮舰
“筑紫”号 炮舰
“摩耶”号 炮舰
“宇治”号 炮舰
“济远”号 海防舰
说明:第3舰队是在日俄战争爆发的1904年2月8日的次月4日才正式编入联合舰队序列,之前由日军大本营直辖。
“海门”号 海防舰
日本武装力量在即将爆发的战争中的第一个目标,乃是对朝鲜半岛的完全控制。那么,在这一阶段的作战中,日本海军能做的除了掩护陆军运输船在朝鲜半岛登陆之外,便是竭力清除位于朝鲜沿岸的俄国海军舰艇,以确保陆军对朝鲜的控制。
装甲巡洋舰“浅间”号,“六六舰队”的组成部分之一,联合舰队的作战主力。摄于1902年6月
防护巡洋舰“千代田”号,中日甲午战争时代的老舰,于日俄交恶期间被派往朝鲜仁川执行护侨任务
根据最新情报,俄国海军的“维京人”号(Varyag,旧译“瓦良格”号)巡洋舰与“高丽人”号(Korietz)炮舰此刻正在仁川,已与日本海军的防护巡洋舰“千代田”号对峙数日。计划中,瓜生外吉少将(1904年6月6日晋升中将)将指挥第4战队护送陆军运兵船在朝鲜登陆,于是清扫朝鲜俄舰的任务被顺理成章地并入了护送任务之内,交由瓜生外吉少将全权负责。考虑到“维京人”号的实力(注:“维京人”号标准排水量6500吨,配备有12门152毫米炮、12门75毫米炮,航速可达23节,除水平位置的穹甲外还有少量垂直装甲带,其战斗能力远强于瓜生战队中的任何一艘),除了将第9和第14鱼雷艇队调拨给瓜生指挥之外,第2舰队司令长官上村彦之丞中将还提议从自己下辖的第2战队中抽调装甲巡洋舰“浅间”号加强给第4战队。这种建议瓜生外吉当然不会拒绝。
仁川的事宜安排完毕,众人开始竖起耳朵期待东乡中将说出“旅顺口”这个关键词,毕竟第一号令中“驱逐舰可趁夜先袭敌舰”的部分实在是很能刺激人的想象力。
联合舰队兼第1舰队参谋长岛村速雄大佐很适时的将一张海图摊在了桌上。底下响起了一片轻微的吱吱声,许多人忍不住好奇用手撑着椅子抬高身体试图去瞄上一眼,于是弄得座椅吱吱直响。图被挂了起来,众人看出这是旅顺港以及周围海域的海图。
“我方将于开战伊始对位于旅顺港的俄罗斯舰队发起突袭。”东乡平八郎的声音显得不咸不淡,充分诠释了“淡定”这个词汇的寓意。然而在座的诸位听众却是心里有数之辈,听闻东乡之话纷纷面露难色。
时任联合舰队第2舰队第4战队司令官一职的瓜生外吉海军少将
岛村速雄,时任联合舰队兼第1舰队参谋长,大佐军衔。1904年6月6日晋升少将,次年1月12日升任第2战队司令官
就现在的局面来说,日俄虽已濒临断交,但毕竟尚未正式宣战,因此东乡平八郎中将(1904年6月6日晋升大将)嘴里的这个“开战伊始”,与其说是真的要等待开战伊始再发起突袭,不如说是摆明了要以发动突袭的方式开战。这明明就是不宣而战,就像10年前那样(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时期,日本海军曾以突袭清军运兵船与北洋水师护航舰艇的方式,主动挑起了战争。有了那次的甜头,日本从此对这种会遭致公愤的下三滥勾当颇有食髓知味的感受),然而这个对手却是10年前的清帝国所不能比拟的。
在一种忐忑不安的气氛中,岛村大佐以极高的效率向在座的每一位解说了这一突袭计划的详细构想,并挂出了大连港和大连湾的海图。显而易见,作战目标不仅仅是旅顺,如果算上在朝鲜仁川的俄国舰艇,联合舰队开启战争的方式将是进攻俄国海军在远东的几乎全部力量。除了进攻仁川的舰队,在夜间突袭旅顺和大连的,将只是联合舰队的全部19艘驱逐舰!
众人均觉此计划可谓胆大包天之至,但仔细想想却也在情理之中。尽管联合舰队的总体实力要强于俄国海军在远东的力量,但日方在直面俄国舰队的时候却也实无必胜之把握。“人无近忧,则必有远虑”,联系到俄罗斯帝国的实力,驻旅顺的俄舰对联合舰队来说与其说是“远虑”,还不如视为“近忧”,因为真正的“远虑”是俄国海军本身,那些远在欧洲、甚至此刻还在船坞内的军舰。在此背景之下,旅顺港里的“近忧”一日不被根除,则日本海军连做出“远虑”的资格都不充分。而现在,挂在墙上的这两张海图,正是岛村速雄一干人等搞出来的解决“近忧”的一种方案,一种风险颇大但值得一试的手段。
旅顺、大连夜袭作战本身并不复杂。只要集中起海军目前可以使用的全部19艘驱逐舰,借助夜色突袭旅顺和大连两地的俄罗斯军舰就行了,作战时间则定在2月8日晚。
停泊在旅顺外港的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旅顺分舰队。图中可见战列舰“皇太子”号以及布雷舰与巡洋舰若干
而作为这一计划的后续,东乡平八郎将率领其他主力作战舰艇,于黎明时分对俄罗斯太平洋舰队主要基地旅顺港发起攻击。如果驱逐舰队在前夜取得战果,则东乡将会扩大战果;如驱逐舰队没有收获,那么东乡率领的主力舰队就将亲自取得战果。
各队的任务布置完毕,已近凌晨03:00。“战争成败维系于此,期待诸君之奋发努力”,说了这句总结辞后,东乡宣布散会。各人怀着不同的心境走下“三笠”号,交通艇发出的“突突”声在黑夜里尤为刺耳。
大军出阵
1904年的2月6日是个晴朗的星期六,西南方向刮来的海风吹走了凝聚在港内的烟尘,将停泊于此的整支舰队展示在世人面前。战列舰“三笠”号的烟囱喷出浓重的煤烟,和其他数十艘船吐出的黑云交汇在一起,飘向东北的佐世保市区。上午08:00时,岸上的人看到水兵们从港内提起成桶的海水倾倒在柚木铺就的甲板上,值更的士兵拿着长拖把排成战舰一样整齐的队列,开始了本日第一次洗刷甲板作业。
隶属第3战队的防护巡洋舰“高砂”号(上)和“笠置”号(下)
09:00刚过,在低沉而持续的机械喧嚣声中,一声炮响显得特别的刺耳,人们转头望向“三笠”号,赫然发现“即刻发舰”的命令出现在了信号桅杆之上。号令已下,各舰启锚机纷纷开动,锚链摩擦锚链孔时发出的厚重声响压倒了港内的所有声音,拖轮鸣着汽笛靠向战列舰和装甲巡洋舰,准备履行各自的使命。
目睹此景,岸上的围观人群开始骚动起来,身穿和式服装和西式服装的人们找寻着一切能够挥舞的东西,向着任何一艘看起来在动的军舰挥动。欢呼声此起彼伏,仿佛是盛大的节日。谁都知道联合舰队即将出动。
在佐世保港的东侧,“千岁”号率先收好了锚链。这艘4760吨重的轻巡洋舰(二等巡洋舰)灵巧地扭转船身对准了西彼杵半岛与针尾岛之间的出港水道。推进器搅起的白色浪花在蓝黑色的水面上划出了一条鲜明的弧线,同属一个战队的“高砂”号、“笠置”号和“吉野”号紧随其后。
驱逐舰队和鱼雷艇队跟着第3战队出港,这些二百余吨至三百余吨的小艇分散泊在较远处的惠美须湾内,编组队列的时候花上了一些时间。特务船(在日本海军中指运输船、运粮船、维修船等执行辅助任务的舰艇)“春日丸”号、“日光丸”号、“金州丸”号跟在驱逐舰与鱼雷艇队后面行动。
时任联合舰队第2舰队第2战队司令官的三须宗太郎少将,其于1905年1月12日晋升中将,并转任第1战队司令官
第2战队旗舰“磐手”号装甲巡洋舰
民众热衷于任何庞大的东西,从摩天大楼到钢铁巨舰,对他们来说巨大等同于伟大,代表着力量和安全。11:00的时候,终于轮到联合舰队主力舰出场。三须宗太郎少将的第2战队以旗舰“磐手”号装甲巡洋舰为先导,“吾妻”号、“八云”号、“常磐”号、“出云”号诸舰依次穿越西彼杵半岛驶入大海。海军主力舰的出现将岸上围观人群的情绪引向了高潮,“万岁”的呼声此起彼伏。不过熟稔日本海军的人却发现,本该隶属于第2战队的“浅间”号装甲巡洋舰此时并没有出现在队列中,而是继续泊在锚地的水面之上。
战列舰“富士”号,日本海军最初的近代化战列舰,也是日本海军的第一艘前无畏舰、“富士”级战列舰的首舰。摄于1905年6月24日,吴军港
战列舰比起巡洋舰来要笨重得多,丰满粗短的船体使得它们需要借助外力才能在狭窄的港埠中调头。拖带第2战队完毕的拖轮拉着短促的汽笛靠了上去,一前一后顶在了“初濑”号的艏和艉,将这艘巨舰的船头调向出港水道。随即离合闸被关上,嵌入传动装置的小齿轮连接起了主机和螺旋桨轴,将曲柄送来的强大力量导给了车叶。15000吨重的“初濑”号微颤着缓缓向前,“朝日”号、“富士”号、“八岛”号、“敷岛”号、“三笠”号依次跟上。第1战队在冬日正午灿烂的阳光下,开入朝鲜海峡。
联合舰队的出港作业从防护巡洋舰“千岁”号开始,至运兵船“金州丸”号结束,总共耗时近5个小时。计有作战舰艇56艘,辅助船舶及陆军运兵船10数艘。这大大小小70余艘船耗去了佐世保港港务局在太阳落山前的大半时间。
在岸上,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许多人从早晨起就待在岸边观看着舰队启航的情景。从日出以后一直到日头偏西直至舰队的影子消失在水天线下、隐没在九十九岛的阴影后,忘我的围观群众仍久久不愿离去。不少当地人还依稀记得10年前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时的情景,忆起当时同样是集结在港埠内等待启航命令的那支联合舰队,还记得那著名的“三景舰”。时过境迁,昔日之景恍若隔世。
日本和清帝国的战争已经过去了10年,整整10年!凭借从战败的清帝国榨取的大笔战争赔款以及全日本上下勒紧裤腰带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这个靠着舰队起家目前还远谈不上强盛的帝国,建立起了一支与其国力颇不相称的强大海军。这支海军以6艘现代化战列舰和6艘装甲巡洋舰构成舰队主力,辅之以大量现代化的防护巡洋舰和驱逐舰。海军成为了日本人民的骄傲,成为了他们自觉为强国的精神基础。这一切使昔日那不惜血本建造起来的“三景舰”,化作了夕阳下的晚霞,使那缴获自清帝国的“镇远”号铁甲舰——曾经的远东第一舰——沦为了舰队中过气的鸡肋。
目睹联合舰队今日的强盛,岸上的不少日本人深受感动,甚至喜极而泣。激动的人,尤以妇女和亲历过“黑船来航”时代的老人为甚。这些人并不懂国家战略和国际政治,其文化程度甚至无法使他们对这个世界有什么具体的认识。然而,即便他们的生活根本算不上优越,甚至可以说是颇为艰难,但这些人还是由衷地为日本拥有如此强大的舰队而感到自豪……
日清甲午战争时的联合舰队绝对主力,也是杀手锏武器的“三景舰”之一,配备有320毫米巨炮的海防舰(日俄战争时期重新划定船型,被定义为巡洋舰)“松岛”号。摄于1906年的4月
战列舰“朝日”号,为“敷岛”级二号舰,于1900年竣工。该舰在试航时发生过搁浅事故,导致交舰时间被推迟了3个月
这就是所谓的“军国主义分子”么?一群老头、半老头和大妈大嫂(那年头日本恐怕没有几个年轻人能闲到在工作日里专门跑去海边看热闹,即便是自由职业者或者小买卖人也得以自己的生意为上)?显然不是,而他们更不可能是国家的“既得利益者”。他们只是一些平日里任劳任怨辛勤工作、耕种的普通日本人,拥有的仅仅是一颗毫无条件地希望自己寄托生命的国度能够强盛,希望自己宣誓忠诚的君王能更加伟大的质朴之心……
海风和蒸汽机的声音压过了岸上人群的喊声,只有离岸近的时候,船上的水兵们才能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岸上人的喊声。无非是一些“万岁”、“喂”一类的。当“三笠”号驶过西彼杵半岛的时候,岛村速雄大佐正和他的上司并排站在舰桥上。联络港务局、商讨划定独占航道、协调各战队等等,连夜的操劳使这位第1舰队的参谋长显得有些萎靡。东乡中将是在当天凌晨03:00时睡下的,1小时前起床,现在刚吃过午饭。充足的睡眠使中将显得神采奕奕,这同眼皮微肿的参谋长形成了有趣的对比。此刻,司令长官的心情似乎很不错,他一反多数时间面无表情的形象,举起手轻轻地朝岸上挥了挥表示回礼。
“臣平八郎谨奏,兹蒙下赐优沃之诏敕,臣等不胜感激之至。臣率部下将卒,本日由佐世保军港出发,当奉体睿旨,尽犬马之劳,以期报圣恩之万一。出师临期,臣平八郎诚惶诚恐,谨奉答以闻。”
2月6日午后,在向东京都的天皇睦仁发出这篇电文之后,东乡率领他的舰队开出了佐世保,向西进入朝鲜海峡。第4战队掩护着陆军的运兵船跟随在东乡的主力之后。大约在下午17:00时前后,得到装甲巡洋舰“浅间”号加强的瓜生外吉少将,颇有底气地率领着他麾下的4艘防护巡洋舰与一票鱼雷艇,护送着装运陆军的运输船“大连丸”号、“小樽丸”号、“平壤丸”号依次出港追赶东乡统率的舰队主力。
第1战队旗舰战列舰“初濑”号,是构成“六六舰队”的6艘战列舰之一、“敷岛”级战列舰的三号舰
驶向里长山群岛
自从佩里准将的黑船开启日本的国门之后,朝鲜海峡逐渐发展成了繁忙的商业水道,而且随着明治维新后日本工业化程度的逐年提高,朝鲜海峡变得越来越繁忙。一些充满了自豪感的日本人将之吹嘘为“东方的英吉利海峡”。不过现在,这道繁忙的“东方英吉利海峡”将会给日本联合舰队带来一点儿麻烦。
朝鲜周边海域及东乡舰队航迹图
虽然日俄之间的矛盾已经人所共知,在这一海域调动军舰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为了尽可能地隐秘行动,或者说推迟俄国得到联合舰队的出港情报(因为声势浩大的舰队出港作业观者众多,即便有严格的战时新闻审查制度,被俄方获悉也只是时间问题),东乡在出港后带领着手头的第1、第2、第3战队以及5支驱逐舰队直驶黄海。他并没有留下来等待出港较晚的瓜生战队,而是和其约定在朝鲜西南岬的大黑山群岛海域会合。
联合舰队第1舰队第3战队司令官、海军少将出羽重远。此为其后来晋升大将时的礼服照片
东乡所部出港后向正西航行12海里,然后折向正北航行,由宇久岛和平户岛之间穿过,于当天晚上进抵北纬34度线,再折向西偏南航行,利用夜幕掩护通过繁忙的济州海峡。岛村速雄大佐的计算是准确的,当“三笠”号的瞭望哨报告说于正北方观测到巨文岛上的灯光时,舰桥上的值更勤务兵正打算将日历翻向2月7日。
2月7日早晨,经过一夜的航行,联合舰队各部已经越过了济州岛的最西段,济州海峡著名的地标“九针岩”(由9座露出水面的锥形礁石构成,最高者退潮时露出海平面约45米)出现在了第3战队各舰的右舷。
不过第3战队上下自出羽重远少将(1904年6月6日晋升中将)起未及欣赏这一景观,便发现右舷方向出现的一艘蒸汽船。瞭望哨报告,该舰船名由西里尔字母(Cyrillic alphabet,西里尔字母被斯拉夫语系使用,此处指由西里尔字母书写的俄文船名)书写,因为察觉到驶近的日本军舰而正在紧急转向。这艘船的身份值得怀疑,根据第3战队指挥部的命令“宫古”号通报舰出列前往临检,查明了这是俄国航海贸易有限公司所有的商船“俄罗斯”号。这艘商船随即被扣押。
7日13点20分,联合舰队第1战队抵达集结海域。大约15点前后,瓜生少将率舰赶来会合。在大约一天的航行中,这支舰队中并没有船只掉队。现下的当务之急,则是依照任务编组这支总数超过70艘的大舰队。
联合舰队进行队列重组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插曲。16时过后,第2战队的瞭望哨发现西方的七发岛(七发岛是位于东经125度47分5秒、北纬34度47分,由七个岩峰所组成的岛屿。七发岛海拔高度为104米,涨潮时可看到水面上的7个岩峰,而退潮时却显露出第8个岩峰。构成该岛的岩峰坡度很大,最大达到60度以上)海域,有1艘蒸汽船正向南行驶。第2舰队司令长官上村彦之丞急令拦截,第2战队司令官三须宗太郎少将即遣装甲巡洋舰“吾妻”号追击,于17点40分追上该船。经查,其为俄国商船“阿尔泰”号。这艘船当即遭到扣押,稍后被东乡遣通报舰“千早”号后送。
联合舰队所属的通报舰“千早”号(上)和“宫古”号(下)
为了侦察敌情,出羽重远少将的第3战队受命于15点30分先行启航。第3战队的侦察目标是小青岛,其具体坐标为北纬37度46分30秒、东经124度45分,差不多是处于山东半岛至朝鲜半岛最近点的东侧。瓜生外吉少将的作战任务乃是清剿位于朝鲜西海岸仁川港内的俄国军舰,和东乡平八郎中将的目的地并不一样。所以在16:20时,护送着陆军运输船的第4战队自顾自启航,带着配属给第4战队的“浅间”号装甲巡洋舰及第9和第14鱼雷艇队,和东乡麾下的联合舰队本队分道扬镳。
今日的圆岛。从战争开始直至旅顺要塞被攻克为止,该岛周围水域一直就是日本联合舰队的临时锚地
40分钟以后,东乡的本队完成编队,起锚启航,驶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里长山列岛。
侦察任务的特点之一,便是哪怕什么都没看到也算是完成了任务。第3战队于8日上午8点驶抵小青岛海域,那里只有高耸达177米光秃秃的石头岛一座。至于俄国人,连毛都没找到一根。围着小青岛转了一圈后,出羽重远率队折向西北北航向,于11点前后顺利与东乡率领的联合舰队本队会合。
在当天傍晚,联合舰队本队抵达里长山列岛海域,驶抵了他们此次航行的最终目的地。日落时分,联合舰队第1、第2、第3战队以及特务舰艇在圆岛东南方的临时锚地抛下锚。
圆岛,因其形状近似圆形而得名,本身是高约60米,由整块礁石构成的海岛,位于大连港东南约30海里,距离旅顺港约44海里。1904年2月8日黄昏时分,在圆岛东南的海面上,隶属联合舰队第1、第2舰队的5个驱逐舰队并未跟随舰队一起下锚,而是驶出航行队列重新编组成2个队列。
到了驱逐舰出航发动夜袭的时刻了。
自古壮士出行前必饮酒以壮形色,授权指挥这次行动的浅井正次郎大佐下了各舰饮酒的命令。各舰的主计长们拿出钥匙打开了上锁的柜子,将早已备好的“菊正宗”端上甲板。
“菊正宗”,产自兵库县神户港,被认为是食用寿司时最好的佐餐酒。有别于多数口味甘甜温软的清酒,“菊正宗”入口颇感辛辣,而细品却倍感香醇,被日本的酒客们认为代表了男儿的本色。这种滋味当然是最适合这次行动背景不过的了。
“天佑自奋者”,总旗舰“三笠”号发来信号。
“万岁!”在整齐划一地喊出这一个词后,列队于甲板上等待出击的水兵们,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18点15分,太阳的光芒已全数没入水天线以下,海面只剩下西北方向水天线上的一点微光。“三笠”号发出信号——“天佑此战成功,雷击舰队进击”。浅井正次郎传令升起信号旗回答:“期待成功”。
驱逐舰队启航了。航线指向——旅顺港老铁山灯塔。
夜袭旅大的日本驱逐舰队序列
第1驱逐舰队:浅井正次郎 大佐
“白云”号:狭间光太 少佐
“朝潮”号:松永先敬 少佐
“霞”号:大岛正毅 少佐
“晓”号:末次直次郎 大尉
第2驱逐舰队:石田一郎 中佐
“雷”号:三村锦三郎
大尉“胧”号:竹村伴吾 大尉
“电”号:筱原利七 少佐
“曙”号:九津见雅雄 少佐
第3驱逐舰队 土屋金光 中佐
“薄云”号 大山膺之介 少佐
“东云”号 吉田孟子 大尉
“涟”号 近藤常松 少佐
第4驱逐舰队 长井群吉 中佐
“速鸟”号:竹内次郎 少佐
“春雨”号:有马律三郎 少佐
“村雨”号:水町元 少佐
“朝雾”号:石川寿次郎 少佐
第5驱逐舰队 真野严次郎 中佐
“阳炎”号:井手笃行 少佐
“丛云”号:松岗修藏 少佐
“夕雾”号:键和田专太郎 少佐
“不知火”号:西尾雄治郎 少佐
“白云”级驱逐舰,“白云”号、“朝潮”号属之。图为本次夜袭行动名义上的旗舰“白云”号
“晓”级驱逐舰,“霞”号、“晓”号属之。图为“霞”号驱逐舰
“雷”级驱逐舰,“雷”号、“胧”号、“电”号、“曙”号、“涟”号属之。图为“涟”号驱逐舰
“春雨”级驱逐舰,“速鸟”号、“春雨”号、“村雨”号、“朝雾”号属之。图为“村雨”号驱逐舰
“东云”级驱逐舰,“薄云”号、“东云”号、“阳炎”号、“丛云”号、“夕雾”号、“不知火”号属之。图为“阳炎”号驱逐舰
1904年初的时候,日本联合舰队还只拥有5个驱逐舰队各种型号的驱逐舰19艘。如果算上各种各样的鱼雷艇,那么雷击舰艇的总数能凑到47艘。不过就当时的情况来说,日本海军服役的鱼雷艇和驱逐舰之间差异颇大。驱逐舰大者可达370吨,小的也有240吨,而鱼雷艇最大者排水量不过147吨,小的仅89吨。驱逐舰除了2-3具鱼雷发射管以外,一般还装有3-4门速射炮。而鱼雷艇一般只有1-2具鱼雷发射管和1-2门速射炮,航速也远较驱逐舰来得低。
当时的驱逐舰为了能实现高速航行的作战要求,排水量不超过400吨的驱逐舰通常都会安装上一套和船体比例不相称的蒸汽机组。而仅仅这些还是不够的,出于降低航行阻力的目的,这些水线长可达50-60米的船体,横向宽度却往往在5-6米之间。在这么狭长的船身中,有一半的空间被用来塞进一套庞大的动力系统,而剩下一半空间中的1/3又被煤仓所挤占。其他的空间,去掉弹药库、发电设备、作战指挥系统等等所占的地方,剩下能留给水兵的生活区域和住舱已所剩无几。
受制于当时的技术和规格,即便是联合舰队第1至第5驱逐舰队下辖的正规驱逐舰,每艘配备的能够克制大型舰艇的武器,也仅有2具或3具缺乏再装填能力的鱼雷发射管而已。而当时的鱼雷性能又非常原始,通常航速不过20节,射程不超过1公里。在这种条件下,即便是将联合舰队当时拥有的全部19艘驱逐舰全部出动,似乎也不能指望靠这点力量对俄罗斯舰队造成多么沉重的打击。
雷击舰队出击
负责攻击旅顺的3个驱逐舰队合计拥有驱逐舰11艘,不过当天晚上实际能够出动的,却只有其中的10艘。因为隶属于第2驱逐舰队的“曙”号当天早些时候,意外与特务舰“日光丸”号撞在了一起,撞坏了船艏。兵力的进一步减少令这次夜间袭击的总指挥浅井正次郎大佐很无奈,不过行动还是必须按照计划展开。攻击旅顺的舰队以浅井正次郎为总指挥。相对的,负责攻击大连的第4和第5驱逐舰队辖有驱逐舰8艘,由第4驱逐舰队司令长井群吉中佐指挥。1904年2月8日的夜晚非常冷,气温仅4摄氏度,水温大致也是一样的。在这种温度下,落海的人10分钟内就会冻死。
19点,月亮还未升起,漆黑的海面沉寂而平静,就像黑色天鹅绒铺成的桌布。舰队严格地执行着灯光管制命令,所有人都穿戴整齐待在各自的作战位置上。实在太黑了,周围什么都看不见,抬头四望仅有天空中闪烁的繁星能让人分辨出上和下。虚无缥缈的感觉会使人的感官麻木,反应变得迟钝,好在驱逐舰航行时蒸汽机发出的震动是实实在在的,脚踏甲板,使人总算是能有几分现实的存在感。
船与船保持间距的惟一标识只有红色的船艉灯,这也是这次袭击中仅有的被允许点亮的船体信号灯。然而,为了加强隐蔽性,出航前又在信号灯上加装了指向艉后的桶形防光护罩,使得只有站在船艉后面的人,才能看到这一盏信号灯。这种种努力真可谓是煞费苦心。
没有月光的黑夜异常的压抑,微弱的星光反衬出破碎的白色航迹。船舱内,司炉兵挥汗如雨;驾驶台上,舰长和舵手全神贯注打量着眼前那一点飘忽不定的红色。所有人都竭尽全力避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舰队犹如鬼魅般一路向西。
旅顺港的老铁山灯塔,该灯塔至今屹立
和甲板上的情景相比,船舱内则又是另外一幅景象了:闷热、狭小、吵闹,灯火通明、日夜不分。平日里,联合舰队使用的是产自日本本土的煤炭。这些煤产自端岛等地的煤矿,质量一般,含有较多的硫和其他杂质,燃烧时不仅会产生有害的硫化氢,冒出火星更是家常便饭。平时这无关紧要,但是对于这次任务,任何一个不必要的火星都可能意味着行动失败和舰队覆灭的灾难。为了尽量减少因燃烧不充分冒出火星的问题,在从佐世保启航前,参加行动的全部19艘驱逐舰按照舰队司令部的特别指令,装上了英国产的高档货——被日本人称为“英煤”的进口威尔士无烟煤。好钢用在刀刃上,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所以这些平时被当作宝贝的“英煤”,现下里正被毫不吝啬地一铲接一铲填进炉膛。而且,这还是经过仔细筛选剔除了杂质的威尔士无烟煤。
大连、旅顺同在辽东半岛最南端,不过前者比后者要近一点。20点时过后不久,舰队驶近了大连湾。跟随在队列后面的第4和第5驱逐舰队脱队转向北面,临别前,领航的第4驱逐舰队旗舰“速鸟”号打破了灯火管制的命令向继续向西航行的第1、第2、第3驱逐舰队发出灯光信号——祝武运隆昌。
浅井正次郎大佐没有计较友军的行为,而是抱以真诚的一笑。有人曾在事后指责这种违抗命令的行为,对此浅井大佐回答道:“我军历来喜欢将‘武运’一词挂在嘴上的人,须知武运也是一种运气……如果连说这句话都担心会被俄国人听到的话,又何必发起这次作战呢?”
和俄国海军的首次目视接触是在8日夜里的22点30分,舰队目击到舰首右舷——也就是旅顺港方向,有隐隐约约的青白色光芒在闪烁。毫无疑问,这是驻旅顺港的俄国军舰在使用对海探照灯。由于距离遥远,日本驱逐舰还不必担心会被俄国人发现,而这灯光却使浅井大佐等人确信他们不会白跑一场,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旅顺分舰队正在港内停泊!
沿着原定航线继续航行20分钟后,领航的“白云”号发现了异状。瞭望哨发现“白云”号左舷船艏方向不远处,有两盏船用航行信号灯正在闪烁。“白云”号随即减速观察,并于几分钟后确认这是俄国海军执行巡逻任务的驱逐舰,目前正向东北方向航行,航线与日本突击舰队相交。俄舰的出现使气氛骤然紧张,“白云”号以下各舰转入戒备状态。炮手们调转炮口对准俄舰,随即察觉遭遇的是2艘俄国驱逐舰组成的巡逻舰队!
由于遭遇到的是俄国的巡逻舰队而非戒哨舰艇,浅井正次郎放弃了战斗的念头决定采取回避姿态。他是来偷袭俄国战列舰与巡洋舰的,不是来找驱逐舰搏命的。领航的“白云”号右满舵规避,为了避免被俄舰察觉,仓促中又关闭了船艉的红色信号灯。跟在后面的“朝潮”号、“霞”号和“晓”号与旗舰配合娴熟,虽然没了提示距离和船位的红色艉灯,却仍保持住了队列,完成了规避动作。相比之下,第2驱逐舰队的运气就糟得多了,领航的“雷”号被跟随在后的“胧”号追了尾,肇事者“胧”号的下场和白天撞了特务舰的“曙”号类似,船艏被完全撞瘪,不得不退出作战序列。而跟在“胧”号之后的“电”号经过这一折腾也跟丢了领航的“雷”号。至于第3驱逐舰队,虽然队内各舰并未分散,但是却失去了和其他舰队的联系。
旅大雷击部队战斗序列图
几分钟内,原本队形整齐、杀气腾腾的夜袭舰队一下子四分五裂,而导致这一后果的俄国巡逻舰队则一炮未发,甚至没有朝日本驱逐舰方面打探照灯察看,天晓得他们有没有发现日本人。而且即便是俄国巡逻舰已经发现了联合舰队的突袭舰队,没有无线电设备的俄国驱逐舰除了回港报告外又能干什么呢?现在,既没有见到俄舰转回旅顺,也未见其开炮示警。有鉴于此,浅井正次郎并不打算放弃这次准备许久的攻击计划,既然自佐世保启航前已经向各舰长和舰队司令分配了各自的任务和航行海图,各舰分散后没有理由不能继续作战任务。
第1驱逐舰队右转规避后,又回复原来的航路继续航行,然后一路向西。23点08分,观察哨报告:观测到老铁山山顶灯塔的亮光。闻悉此事,浅井正次郎遂下令降低航速,以12节低速行驶,尽可能的降低主机发出的噪音。因为,灯火辉煌的旅顺港对他们来说已是近在咫尺……
圣烛节之夜
与日本雷击舰队的小心谨慎、磨刀霍霍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驻旅顺俄罗斯海军的“有恃无恐”。
1904年的2月8日,是东正教传统的“圣烛节”【圣烛节亦称“献主节”,是基督徒纪念圣母玛利亚和若瑟(传说中基督的养父)带着小耶稣到圣殿的日子。当然,这个节日本身来源于犹太教传统,根据摩西(传说中“出埃及记”的引路人)的法律,妇女生育后的第40天必须到耶路撒冷的圣殿奉献祭品并获得洁净。这是所有信奉耶酥基督的信徒共通的节日】,也是俄罗斯太平洋舰队司令兼亚瑟海军基地指挥官斯塔克中将妻子的生日。租借地或者殖民地上位者的妻子或者宠妾,历来是各式各样的马屁精和心怀鬼胎者追逐的对象,这位中将夫人自然也不会免俗。在一些人的怂恿下,夫人以枕边风吹动了斯塔克中将。为了庆贺这个“双重意义”的节日,斯塔克下令于2月8日夜里在太平洋舰队旗舰“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号的甲板上举办豪华舞会,并邀请远东总督阿列克谢耶夫出席这场盛会。
战争爆发前的旅顺港,照片由东港埠方向拍摄,右侧海中的小山是老虎尾半岛
对于日俄之间的现状,身为一线海军总指挥的斯塔克是非常清楚的。因为外交谈判宣告破裂,日本已于2月5日(东京时间2月6日)召回了驻圣彼得堡的公使,并于东京时间2月6日正式宣布与俄罗斯断交。圣彼得堡时间2月6日,俄驻日公使奉命回国,几乎俄国公使回国的同一时间,经奉天通往旅顺的电报线被人为切断,至今无法恢复。反正,在旅顺城内,现在是连乞丐都明白日本与俄国的战争已迫在眉睫。然而,由于日本迟迟未向俄国宣战,宠爱妻子的斯塔克中将居然抱着侥幸心理,决定在临战之夜举行盛大的节日庆典。
旅顺口的港区状况,黄金山和东、西港以及出口(旅顺口)如图所注。图中山顶即为由李鸿章命名的白玉山,顶部竖立的塔状物则是日军在日俄战争之后为炫耀武功、标记死亡将士而修建的“表忠塔”,今名“白玉山塔”
2月8日晚上,关东州的精英云集于旗舰上:远东的俄国富商、来自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俄语学校教师、关东州政府机构雇员、旅顺能找到的所有上流社会名媛与交际花,以及众多的年轻海军军官。这场狂欢的真正发起人,斯塔克中将夫人,更是把这场舞会看作给自己的几个干女儿撮合姻缘的好机会,要求丈夫从军舰上召集年轻的基层军官参加舞会……
于是在关东州最高层的刻意纵容下,从当晚19点开始,这一干人等聚在总督府的大堂内舞了一圈又一圈,一直狂欢到了深夜,直到隆隆的炮声使所有人目瞪口呆为止。
突袭大连的第4和第5驱逐舰队走了霉运,偌大的大连湾内下锚的船只寥寥,俄国军舰更是踪影全无。为了找寻俄国军舰,8艘日本驱逐舰辛苦地绕着海湾兜了一整圈,还差点与1艘泊得不是地方的英国商船撞了个满怀。泄了气的长井群吉于9日0点下令撤退,率队夹着尾巴一路溜回了里长山锚地。长井部在大连港吃了瘪,不过浅井却即将在旅顺这边开张。
2月9日0:12,月亮仍未升起,可是海面上却已是光明一片。俄国人安置在黄金山和馒头山顶部的探照灯在漆黑的港湾上来回晃动,例行公事一般地扫视海面。从海上向岸上望去,旅顺旧城区的灯火被隐没在黄金山的背后,溢出的灯火映衬出了这座119米高的小山轮廓。透过西面的老虎尾半岛,旅顺的新城区正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浅井正次郎看见在这片灯海中矗立着几个黑影,蔓延在金属表面的光晕勾勒出了冰冷的轮廓——俄国海军的战列舰与巡洋舰!
“白云”号的水雷长听到了一阵敲打声从受话筒传来。“铛铛、铛铛铛”,两短间隔三短,这是舰长发来的作战准备命令。“鱼雷准备!”水雷长压低嗓子喊道。
听闻长官命令,身边的鱼雷兵立刻开动起来,他们熟练地拧开发射筒尾栓,填入药包然后接上击发电路,继而转开了鱼雷头的保险,而水雷长自己则努力调整瞄准具,借助闪烁不定的灯光估算着周围俄舰的距离。
就在日本第1驱逐舰队摸准了方向,在为发射鱼雷做最后准备的时候,和本队失散后独自航向旅顺的“电”号发现了新情况。有2艘驱逐舰开着全灯从东北方向靠近黄金山,发疯似的朝岸上打着信号。
不用说,这必是2个小时前遇到的俄国巡逻舰队了。
正在进行防鱼雷网铺设训练的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水兵。本来,所有损失都是可以避免的……
“怪哉,俄国人为何不开炮示警?”“电”号舰长筱原利七少佐在事后很久仍无法理解俄国驱逐舰的举动,“偏要这般大费周章地开2个小时返回旅顺报告?”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当然是无法理解的。旅顺港当天的夜间巡逻是斯塔克中将亲自安排的,原因是他为了晚上舞会的顺利进行推迟了可能会造成妨碍的防鱼雷网敷设作业。斯塔克是浑人不错,但他并不是傻瓜,此刻有12艘俄国大型舰艇在旅顺的外港锚地内驻泊,他怎会不考虑这些船只的安全问题?夜间巡逻队就是基于这种考虑而派出的。但遗憾的是,心思全在舞会上的斯塔克又下达了一道很混蛋的命令,他对负责夜间巡逻的舰长命令道:“万一发现不明舰艇,一定要在核实对方的身份后通报,不得开炮射击。”他可不愿意被神经过敏的舰长搅和了兴致。
司令不傻,这个俄国舰长更不傻,或者说他们两人都是聪明过了头。当俄国驱逐舰和日本夜袭部队遭遇到的时候,俄国人在漆黑的海面上识别出至少7艘日本雷击舰。打吗?己方只有2艘驱逐舰,战斗结果自不待言。那么怎么办?怎么办的问题似乎很容易回答——既然舰队司令大人说要在核实后上报,而且不能开炮,那么先装作没看见然后再开回港内去报告似乎也是一种履行职责的方式。这可是一举两得,既遵守了命令,又保住了小命!
混蛋的舰队司令加上混蛋的夜巡舰长,结果便是这次对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来说混蛋透顶的夜间袭击。
旅顺港的鱼雷之夜
队形整齐的第1驱逐舰队率先发起攻击。
防护巡洋舰“帕拉斯”号,该舰很不幸地成为了这次袭击中第一艘中招的俄国军舰
为了尽可能推迟被发现的时间,“白云”号的舰长狭间光太少佐此前一直指挥军舰以14节速度靠近俄舰。他带着第1驱逐舰队一直接近到了距离俄舰队停泊队列不足600米的距离上才下令左转。完成转向之后,日本第1驱逐舰队和眼前的俄舰刚好处于平行船位。这是一个执行雷击的最佳船位,完成转向后的狭间光太立即下令将2具鱼雷发射管分别指向右舷,于0点28分向2艘分别拥有3支烟囱和2支烟囱的俄国军舰各射出了1枚鱼雷。打掉鱼雷的“白云”号立刻开足马力转舵南撤。鱼雷在“白云”号跑开大约半海里后爆炸了。3支烟囱的那艘船被命中了船舯,激起了比主桅还高的水柱。透过爆炸瞬间的闪光,狭间光太认出这是俄国的“帕拉斯”号巡洋舰。
“朝潮”号一直紧跟在“白云”号后面。在“白云”号左转的时候,“朝潮”号因为毫无准备而未能及时跟进,所以冲到了距离俄舰更近的位置上,最近时甚至不足400米。靠得近也没啥坏处,至少能够使他们看清俄舰的外型,进而比较准确地分辨出俄舰的型号。0点32分,舰长松永先敬少佐选定了目标,遂向战列舰“佩列斯维特”号和“列特维赞”号各射出鱼雷1枚,然后转向南偏东方向退走。
“霞”号和“晓”号跟着“朝潮”号行动,于0点30分的时候转向西行,开始选择攻击目标。就在此时,停泊的俄国舰队突然发起了反击。停泊队列首尾方向的俄舰打开了探照灯,开始以侧舷的速射炮组轰击靠近的日本驱逐舰。在极短的时间内,“霞”号和“晓”号的左侧便为炮火所覆盖,腾起了无数水柱。然而,由于日本驱逐舰冲得过近,俯角不足的俄国舰炮很难瞄准这些在鼻子底下窜来窜去的小东西。炮弹呼呼地从两艘日本驱逐舰头顶上掠过,日本人却毫发未损。
崭新的俄国战列舰“列特维赞”号,摄于1902年6月24日,雷维尔,尼古拉二世和威廉二世会议期间。该舰购自美国,于是年3月23日服役
在这有惊无险中,“霞”号选定了目标。也是在0点30分,这艘日本驱逐舰向一艘“有2根长长的主桅和3支烟囱的大家伙”射出了1雷。舰长大岛正毅少佐是个稳健派,另1枚鱼雷被命令瞄准“刚才被射中的那艘俄国船发射——也就是“帕拉斯”号。射光鱼雷后退走的“霞”号没有能引走俄舰的炮火,第1驱逐舰队末尾的“晓”号则成为了集中射击的对象。一段时间内,也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探照灯紧紧地咬住了这艘小小的驱逐舰,密集射来的炮弹使“晓”号仿佛开进了海水构成的森林。
0点35分,“晓”号选定了目标,舰长末次直次郎大尉一声令下,第一枚鱼雷奔向了近在咫尺的“列特维赞”号。爆炸几乎是顷刻间发生的,火球随着水柱升腾,水花、撕裂的残骸、甲板上的木料、人体的残骸,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在火球消散后淅沥哗啦地落到了周围的海面上。凭着火光,末次直次郎确认了这正是“列特维赞”号。一击得手的“晓”号并未见好就收,在向南转向脱离之前,将另一枚鱼雷射向了已经中雷的“帕拉斯”号——“火柱自侧舷升腾,至消失前宛若凝于空中,令人颤抖”。末次大尉在战报中如此叙述道。
第1驱逐舰队才退走,第2驱逐舰队就赶来了,如果形单影只的旗舰“雷”号能被算作“舰队”的话。
石田一郎中佐走了背运,他的舰队在开赴里长山列岛与前往旅顺港的路上因为事故失去了2艘驱逐舰,仅存的僚舰“电”号现在又是踪影全无。这舰队司令当得可真够呛的。万般无奈的石田一郎搭乘“雷”号在9日0点05分接近旅顺港,遂依照老铁山灯塔与旅顺新城的灯火校准航向,于0点35分从南边接近驻泊在外港的俄舰队列。有别于第1驱逐舰队向左转的攻击方式,舰长三村锦三郎大尉在接敌后下令向右转,随后朝1艘有3个烟囱的军舰发射了鱼雷。该舰在全速向南脱离的时候,遭到了俄国巡洋舰“阿斯科利德”号的反击,脱逃过程惊险万分。
三村锦三郎舰长之后夸张地回忆道,当时炮弹“几乎就贴着我们的头皮飞过,近到连头顶上的头发都被烤焦了”。
“电”号本是第2驱逐舰队的殿后舰,由筱原利七少佐指挥。在撞船事故发生以后,该舰与本队失去了联系,被迫独自航行。后因与第3驱逐舰队相会,而恰好隶属该舰队的“涟”号与本队走散,故该舰队司令土屋金光中佐命令“电”号跟随第3驱逐舰队行动,代替走失的“涟”号。
进水后逐渐下沉坐底的“列特维赞”号战列舰
第3驱逐舰队于0点30分逼近驻泊之俄舰,随即发起了突击。此时下锚的多数俄舰已经反应了过来并开始反击,各种口径的速射炮弹在海面上溅起了无数水柱,偶有弹片飞上日舰的甲板。“薄云”号顶着俄舰的阻击冲了上去,瞄准巡洋舰“狄安娜”号(Diana)发射了2枚鱼雷。“东云”号跟在后面,于0点43分发射了鱼雷。2舰射出鱼雷后随即调转船头向南方脱离。殿后的“电”号借着2艘僚舰的掩护一路接近,最后从“薄云”号和“东云”号中间穿了过去,于3分钟后将1枚鱼雷射向了“狄安娜”号巡洋舰,并在转向往南航行之前,又将另1枚打向了正在燃烧中的“列特维赞”号。发射完毕全部鱼雷后,“电”号遂转向南航行,加速追赶先行脱离的“东云”号和“薄云”号,向着圆岛返航。
当晚压轴大戏由驱逐舰“涟”号出演,该舰因为8日晚22点50分与隶属的第3驱逐舰队失去了联系。“涟”号搜索僚舰的努力耗费了30分钟,但无济于事,指挥该舰的近藤常松少佐打消了返航的念头,决定单独发起突击。
与“涟”号命运类似的还有当时撞船事故中受到损伤的驱逐舰“胧”号,这艘船在相撞后恐拖累友舰而退出队列。舰长竹村伴吾大尉花了点时间对船只的损伤程度进行检查,发现除了舵效能低落和高速航行能力大打折扣之外,船体似乎并无大碍。不甘心白跑一场的竹村伴吾遂命令单舰航向旅顺,继续执行夜袭任务。
单独航行的“涟”号以老铁山灯塔为方向,复又转向黄金山方向航行,终于9日1点前后接近俄舰队驻泊地。
此时,俄舰正以探照灯指向空中。将探照灯指向空中代表的意思很简单——“停止射击”而已。不过,几道交叉的光柱却在无意中构成了形似“圣安德烈”十字的结构。这在被人揍了当头一棒后出现的景观,岂不是代表着俄罗斯海军将要和圣徒安德烈一样去“殉道”?总而言之,对于一些迷信的俄国人来说,这番景象颇不吉利。而单就“停止射击”这一命令本身来说,似乎也有点为时过早了,“涟”号很快就会证实这一点。
1点25分,驶近俄舰锚地的“涟”号开始加速,在朝着战列舰“波尔塔瓦”号射出鱼雷后疾转向南脱离。“涟”号的攻击引起了恐慌,使得正趋于平静的旅顺港再度沸腾。岸上、船上、山顶上的探照灯漫无目的的乱照,泊位上的各艘俄舰纷纷开炮射击,炮弹多数被打向了探照灯投射在水面的光斑上。
一片大乱中,“胧”号摸了上来,竹村伴吾小心翼翼地避开俄国人的探照灯,沿着俄国军舰的下锚队列前进,在摸近俄舰后于1点45分向某艘拥有四支烟囱的俄国巡洋舰发射了鱼雷,随即以最大速率转向脱逃。
驱逐舰“胧”号的攻击为2月8日-2月9日的夜间攻击行动画上了句点。而风声鹤唳的俄国人,却将炮击和搜索持续到了9日凌晨3点。
猝不及防之下,防护巡洋舰“帕拉斯”号和战列舰“列特维赞”号先后被命中,混乱中战列舰“皇太子”号又被击中了船艉。相对于俄罗斯太平洋舰队的总体实力而言,这种损失虽不能被称为毁灭,却也是吃了大亏。
天渐渐亮了,受创进水的3艘军舰渐渐地搁浅在了外港的锚地上。直至此时,俄罗斯太平洋舰队司令、远东总督总算是意识到,宣战其实并非战争爆发的先决条件。然而,望着一屁股坐到海床上的3艘军舰,这种认识似乎太迟了点儿。
时间不允许俄国人懊恼,远方的水天线上一根根桅杆正在浮起——东乡前来问候俄国人早安了。
旅顺之晨
1904年2月9日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7点过后,黎明时残留的最后一丝晨雾正在朝阳中散去,为林立于港外的桅杆镶上了一圈金边。在主要由老铁山构成的黑色背景上,山顶上的灯塔折射着耀眼的光芒,和海面上的景色遥相呼应。工业化与自然构成的景色在1904年的旅顺混为一体,若不是港外歪斜地搁浅在水中的那几艘战舰,此情此景还是颇为引人入胜的
抢救中的“皇太子”号战列舰,它在2月8日晚上被击中了船艉。图为3月初拍摄的照片,此时船艉的破损已经封闭,浸水也被抽出,正在进行船体浮扬作业,以便移送至旅顺东港埠的海军码头上作进一步维修
斯塔克中将一宿没睡,他的愚蠢和大意直接酿成了旅顺外港上的这一幕景象,作为事件的直接责任人,他也只能忍受着这好似火刑一般的煎熬,就好像期待着一纸判决书一样,等待着有人告诉他舰队还剩下几艘船。早晨临近8点的时候,斯塔克终于等来了一份还算详尽的报告。
前夜里遭到日本驱逐舰暗算的“帕拉斯”号和“列特维赞”号在大清早成功地“抢了滩”。虽然军舰自身的动力装置已经不堪使用,但是旅顺港内的俄国人好歹是还有一些脑袋瓜子没有“秀逗”的,港务局的一些船员及时发动了拖轮,在船身完全搁浅之前,将军舰推进了浅水区。
“帕拉斯”号和“列特维赞”号伤得不轻。前者被日本人的鱼雷撕裂了舯部的船壳,模样无比难看;后者舰艏中雷,进水2200吨、11度倾斜、5人阵亡,甚至有几个锅炉都从基座上被震了下来,从破口侵入的海水淹没了锅炉舱并沿着一系列没有按照条例关闭的水密门向船艉扩散……好在9日凌晨在这2艘舰船体内进行的紧急堵漏作业颇有成效——灌饱了伏特加和烧酒的潜水员从破损处钻进了船体,冒着生命危险关闭了不少水密舱门,而建于船内通道和舱室中的临时防水隔壁也成功阻挡了进水的进一步加剧。
黎明的时候,两舰的船艉渐渐坐到了旅顺港外的沙堤上,然后不再动弹——“帕拉斯”号搁在了靠近黄金山一侧的岸旁,而“列特维赞”号紧挨着老虎尾半岛,差一点就阻塞了出港的航道。
相比“列特维赞”号和“帕拉斯”号,“皇太子”号战列舰的情况稍微好一点儿,这艘船的锅炉舱和主机舱都没有遭到损毁,唯一的设备性损坏是船艉的主舵机在鱼雷爆炸中受损,而船艉水密性的破坏也导致了严重的艉部进水。总之当9日天大亮的时候,“皇太子”号的船艏已经翘出了水面,好似一条搁浅后垂死的巨鲸。
战列舰2艘、巡洋舰1艘受创搁浅,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损失,日本驱逐舰于2月8日晚间对旅顺港的突袭总共就带来了这些损失。由于处置还算及时,受创的3艘船均搁浅在旅顺外港的浅水中,没有一艘沉没或者倾覆,可以在稍后尝试浮起修复。形象地说,俄国太平洋舰队旅顺分舰队眼下好似是半身不遂,好在舰队主力尚存,舰种构成也还完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斯塔克很清楚,既然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那么昨晚的袭击就绝对不能算是“完事”了。作为一个和日本人打过多次交道的舰队司令,斯塔克明白日本人绝不是一个懂得见好就收的民族,日本民族性格中的赌性造就了他们在战争中要么输个精光要么大获全胜的特征。斯塔克深信,东乡的主力舰队必会在昼间发动袭击,尝试将他的舰队歼灭于旅顺港内!
旅顺东港埠特写,图中的山头便是所谓的黄金山。山包顶部与底部对海一侧筑有永久性炮垒,分别称为“黄金山高炮垒”和“黄金山低炮垒”。除了主炮垒外,另有筑于山腰和周边的小型炮垒数个,但这些炮垒只配有相对小型的岸炮,黄金山炮垒系统是整个旅顺要塞对海防御系统中的重要一环
在弄清楚情况后,斯塔克找上了俄军驻关东州地面总指挥与旅顺要塞守备司令,要求要塞司令部方面联系旅顺要塞的炮兵总指挥,务必使沿岸炮垒做好临战准备,在未明确日本主力舰队来袭前不要贸然射击(斯塔克显然是考虑到日本联合舰队方面应该不确定夜袭的具体战果,很可能会在早晨派遣侦察舰对要塞进行侦察,故特别要求岸上炮垒不要贸然攻击日本的侦察舰艇以免暴露炮台位置,使日本联合舰队主力在前来袭击时有所避让)。从这种种迹象来看,斯塔克显然是个深蕴攻守之道的舰队指挥官,就如同前文所述——或许是个混蛋,但绝不是傻瓜。
果不出这位混蛋司令所料,9日清晨,热衷于弄清俄国太平洋舰队具体损失的的确不止是俄国人自己。
06:00前后,初升的朝阳照亮了海面,黄金山顶的海岸观察哨向舰队司令部报告说:“位于港外东南方向有复数的烟柱浮现。”据查,舰队司令部的船舶航行表单中没有与之对应的船只通航记录,烟柱主人的身份当可确认。
(右及下)备航舰“阿斯科利德”号,属防护巡洋舰,该舰的最大识别特征是极具特色的5支长烟囱。上图为其艏部配备的6英寸炮组
日俄战争初期担任俄罗斯太平洋舰队司令兼亚瑟海军基地指挥官的奥斯卡·维克多洛维奇·斯塔尔克中将,因为1904年2月9日防御懈怠,致使舰队遭日军雷击部队袭击而蒙受损失,在同年2月24日被沙皇尼古拉二世解除职务
07:00前后,因为来船靠近的缘故,位于黄金山山顶的瞭望哨已经能够辨认出烟柱下船只的轮廓,核算出来舰为4艘,距离旅顺口约15海里。舰队参谋部经初步判断,认为这是日本海军的巡洋舰队。而作为应对措施,前夜遭到袭击后便受命充当备航舰(备航舰是指锅炉不熄火,蒸汽压力保持在启航状态,在接到命令后即可出航的待命舰艇)的“阿斯科利德”号和“巴扬”号转入发舰程序,港内其余各舰也开始升火备发。
在8日夜间的袭击过后,依据斯塔克的命令,防护巡洋舰“阿斯科利德”号和装甲巡洋舰“巴扬”号开始担任战备任务,两舰的锅炉在凌晨便已点燃,司炉被要求将蒸汽压力保持在航行所需的数值上,舵手、炮手、舰长等作战人员也全数上舰待命,听候调遣。所以这两艘船现在要做的无非是预热主机和提高蒸汽压力而已。
黑烟从“阿斯科利德”号和“巴扬”号的烟囱中喷出,浓到了风都无法吹散的地步。锅炉通向蒸汽机的阀门被开启了,少量的灼热蒸汽被通入了主机的气缸内,开始发动前例行的预热程序。与此同时,停泊在附近的巡洋舰“新晋贵族”号、“世袭贵族”号和“狄安娜”号也一一升火。
东乡大爷的午间问候
出羽重远少将麾下只有4艘防护巡洋舰,然而他却以一种不寻常的大胆姿态,直线航向旅顺这个现在已经热闹得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的地方。
06:00前后,旅顺外港上升起的烟柱还是屈指可数的那么几缕,到了临近08:00时的时候,俄舰升火时燃起的烟尘已经笼罩了整个外港的上空。出羽重远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现在的行为就好似在用一根枯枝逗弄狗熊。然而东乡司令长官给他的命令除了侦察旅顺外港,还有“如遇优势之敌,诱之出遇岩于南方”(遇岩是位于大连港南37公里处的一块海礁,礁石由震旦系石英岩构成。礁盘面积约50平方米,岩石裸露,设有航标信号台,是大连海域的基线点之一。之所以会叫“遇岩”,是因为此块礁石是进大连港的船只第一个遇到的礁盘)一项任务。尽管诱敌命令并非强制,亦不是首要任务,但是作为海军内第一位出生于“贼藩”的将官,在阶级和门第观念森严的日本社会里要爬到联合舰队第3战队司令一职,出羽重远所付出的艰辛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为了维护自己的仕途,纵使命令去上刀山下火海,他既不会也不能显露出丝毫退缩和怀疑的意思。
防护巡洋舰“世袭贵族”号,从技术上来说该舰比日本海军现役的防护巡洋舰均先进
在“千岁”号的率领下,联合舰队第3战队下辖的4艘防护巡洋舰就这样向着旅顺一路摸了过来,直到08:08抵近到距离旅顺口7000米的位置上。这么做的结果也是令人颇感意外的——岸上的炮垒和海面上的俄国战舰就像对待透明人一样一炮未发,似乎完全无视第3战队的存在!
透过望远镜,出羽重远看见旅顺港外的海面上整齐地排列着两列大舰,另有数艘可能是布雷舰或者炮舰的小船零星停泊,有数艘大舰似乎在前夜遭受了日本驱逐舰的袭击没有和其余大舰泊在一起,或倾斜着、或搁浅,七扭八歪地散于黄金山脚和老虎尾岸边。几艘俄国驱逐舰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徘徊,整个旅顺外港上正在动的大家伙只有4烟囱和5烟囱的巡洋舰各一艘,推测为装甲巡洋舰“巴扬”号和防护巡洋舰“阿斯科利德”号,但这2艘船并没有驶离港口前来攻击的迹象。其他如“世袭贵族”号等巡洋舰隐没在云集于外港上的舰群内,只能看见正在冒烟的烟囱。出羽重远的感觉好了起来,俄国人的这种表现似乎颇能说明问题,显然俄国太平洋舰队此刻的表现正说明了他们在昨晚蒙受了重大损失,军心已经涣散。
08:09,“千岁”号转舵东南,带着3艘僚舰以17节速度迅速退出岸炮的射程。出羽重远将航路定在遇岩南方,这是预定的诱敌航向,亦是与联合舰队本队的会合点,东乡平八郎中将正率领着联合舰队的第1、第2战队向那里开来。
东乡的舰队是当天日出前启航的,凌晨回航的驱逐舰队发来了攻击得手的情报,但具体打中了哪艘俄国战舰、打沉了没有,均不得而知。为了搞清楚旅顺港的具体情况,东乡派出了出羽重远的第3战队充当斥候兼诱饵,除了查实俄国人的虚实之外,同时寄希望于俄国舰队贸然出港追击出羽舰队。这个诱敌深入的计划出自岛村速雄的手笔,如果俄舰为出羽舰队所惑发舰追击,则出羽重远会按照预定计划将俄舰诱出旅顺要塞的岸炮射程,引至遇岩南方。此时联合舰队本队将会适时出现,届时3个战队将会合力歼灭被诱出的俄舰。不过从事实来看,岛村速雄显然是低估了俄国人(或者说,高估了自己的智商)。诱敌之计不成,那么唯有采取原计划,即从海上攻击旅顺的方案。
防护巡洋舰“千岁”号,时任联合舰队第3战队之旗舰
旅顺的价值在于其舰队。俄国人的后勤线来自西伯利亚大铁路这条沟通俄国腹地和远东的大动脉。虽然在1904年的时候这条“动脉”还窄得像是根毛细血管,但是其所处位置是日本方面无论如何都无法切断的。然而,日本支持其投送于中国大陆军队的交通线,横贯在海上,经由朝鲜海峡和黄海通向战场。决定这条交通线是否畅通的前提,是日本海军能否掌握远东的制海权。基于这种态势,对日本来说,能够将制海权抓在手中的方法,不外乎封锁、瘫痪或者彻底消灭俄国在远东的舰队。这就是为什么联合舰队在战争之初,便如此迫切地希望将驻旅顺的俄国舰队除之而后快的原因。
返航和东乡会合的第3战队,在遇岩以东撞见了俄国蒸汽船“满洲”号。在与东乡率领的舰队主力会合后,被俘的“满洲”轮由通报舰“宫古”号押解后送。而后,梨羽时起少将的第1战队、三须宗太郎少将的第2战队和出羽重远少将的第3战队,依计划合兵一处向旅顺港进发。
11:00,联合舰队进抵距旅顺口东南20海里的位置,遂转舵西北偏西方向,以“三笠”号为先导,依次为“朝日”号、“富士”号、“八岛”号、“敷岛”号、“初濑”号、“出云”号、“吾妻”号、“八云”号、“常磐”号、“磐手”号、“千岁”号、“高砂”号、“笠置”号、“吉野”号诸舰,成单纵队队形直航旅顺。15分钟后,旗舰“三笠”号扬起信号:“自今攻击敌之主要舰队。”首次对旅顺港的海上攻击已是一触即发。
自古歹人多分为两类。如前夜攻击旅顺的日本驱逐舰队和几个小时前“路过”的出羽重远,这些属于偷偷摸摸的鸡鸣狗盗之辈。另一类,则类似纠集团伙于昼间明火执仗而来的东乡,这属于典型的强盗行径。港内的俄国人能对出羽舰队显得无比淡定,但若来者都如东乡这般,那么继续无视也只是掩耳盗铃了。
为了戒备可能对旅顺发动攻击的日本舰队,完成准备的“狄安娜”号于08:37开出了港区,此后一直徘徊在黄金山以东方向,巡视旅顺至大连的海域。当东乡率舰队从东南杀来的时候,这艘船正横在东乡舰队的进路之上,处于拦截位置。当然,也是处于这个位置的唯一一艘俄国军舰。阻击还是逃跑是一个不值得考虑的问题,用区区1艘防护巡洋舰去阻挡一支由6艘战列舰、5艘装甲巡洋舰和4艘防护巡洋舰构成的舰队,这不是勇敢,而是送死。与其死后被追授一大堆荣誉,舰长赛力克斯上校宁可活着佩戴上勋章,所以他当机立断下令逃跑。11:30分,“狄安娜”号调转船头退向旅顺寻求岸炮的庇护,一边跑一边用艉炮对8000米外的“三笠”号频频射击。
俄国巡洋舰在射击了3轮之后便沉寂了下来,距离如此遥远的炮击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视之为给自己壮胆。岛村速雄察觉到了东乡嘴角浮现出的蔑视,随后这张寡言的嘴张开了,吐出了一句简短的话:“全舰队战斗。”
出港中的俄国防护巡洋舰“狄安娜”号,该舰很快就将迎头遭遇日本联合舰队
图为刊登于英国杂志上的要塞示意图——东鸡冠山北堡垒,战争开始前少数几个完全竣工的旅顺外围陆上堡垒
舰炮对要塞
所谓旅顺要塞,本质上是指一个以旅顺港为中心耗费价值2000万卢布的防御体系,由军港、对海炮垒、岸上防线、驻留舰队、要塞守备部队以及驻扎的俄国陆军构成。对于驻留在此的俄国人来说,是个优势和不利并存的所在。
俄国人防卫旅顺要塞的最大不利因素在于时间。由于工期紧、任务急,在1904年2月初与日本的战争爆发之时,这个要塞还是个尚未完成的缺陷体,其陆上防御体系尚未修筑完成,只有零星地段修筑成大型永久工事,比如东鸡冠山堡垒群、二龙山堡垒等。由于早期的施工重点在海岸炮垒,所以在战争爆发的时候,从旅顺东侧最外围的南夹板嘴起,至最南端的白岚子镇,共筑有18个对海炮垒,都已于战争前悉数完工。这些炮垒多依地形构筑,修筑时充分考虑了环境和射角因素(比如刁钻的黄金山低炮垒),使之构成了这座要塞固若金汤的海上门户。
不知道为什么,出羽重远望见旗舰的信号桅上悬起“Z字旗”(“Z字旗”的旗语意为“胜败之决在此一战,诸君须更奋发努力”,这个从字面上解释狗屁不通的旗号一年多以后又被拿出来再挂了一次,并且留传史册)的时候,内心居然冒出了纳尔逊(Horatio Nelson)中将的这句名言。虽然侦察的结果一切良好,天气状况也非常适合战斗,他本人更是向东乡司令长官发去了十分乐观的报告。但是,旅顺港那沉默不语的炮台、那升火待发的舰队,真的就不堪一击、可以手到擒来?
天气转为阴霾,海面上虽有微风但却波澜不兴。11:33,“三笠”号接近至鲜生角(旅顺港正东面之海角,当地渔获的集中贩卖点,故得名)7500米距离,隐约可以望见云集于旅顺港内的俄舰队。东乡决定使用右侧舷炮进行战斗。11:45,日本舰队距离旅顺口约8500米,东乡下令“舰队航路转为正西”。各舰遂“取舵”40度(“取舵”指左舵,对应的“面舵”意为右舵,日军航海术语),将航路转向正西方,横贯于旅顺港之南。
黄金山低炮垒
黄金山低炮垒别名“电岩炮台(垒)”,因俄国小说《旅顺口》而闻名于世。其最早为甲午战争以前清帝国在旅顺修筑的13个炮台之一。
1899年,俄国在强占旅大之后,在原有的炮垒基础上,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最终建成了长100米,宽50米,配有炮位5座的大型岸防炮垒。炮垒上安装有10英寸要塞炮5座、2.25英寸(57毫米)测距炮1座。在修筑炮垒的同时,俄国工程师还在其两侧安装了大功率探照灯,用于夜里监视海面。
炮垒指挥所旧址,建于炮垒之上,但有钢筋水泥顶盖保护
今日已成为经典的黄金山低炮垒。原本安装10英寸要塞炮的炮台上早已空空荡荡,为了吸引游人,安上了日俄战争时期日方为了攻克旅顺要塞而配备的280毫米架退式攻城臼炮模型1门。景区管理机构这番无心的乌龙措施仔细想来,实在是别有一番讽刺
这座炮垒的建造位置相当特殊。整个炮台位于黄金山的山腰中,面对悬崖凭海而立,海拔高约40余米,而炮垒后方又有一道并不深的山沟使其与黄金山主体相隔。将炮台修筑在此的用意在于,从海面上观察这一炮台会因为视线问题产生错觉,由于建筑于低处的炮台在视线上和山顶的炮台相互重合,则来袭的敌舰会误认为其是黄金山顶炮台的一部分。而由于炮垒阵地本身仅50米宽,从海上炮击该地如距离稍近,则会落到悬崖下,稍远又将落在后面的山沟里,无论如何都很难命中这个宽度仅有50米的岸炮阵地。所以,当时的军事家称这座炮台为“百发不中”。而正因为如此,黄金山低炮垒的地位其实并不“低”,恰恰相反,它和位于黄金山顶的高炮垒一起构成了黄金山炮台群的骨干,是防卫旅顺的重中之重。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个炮垒之所以会别名“电岩”,则有多重说法。一为因其夜间点亮探照灯时海水会把灯光反射到陡峭的岩石上,从海上观看,似岩石本身闪闪发光。二仅简单是因为该炮垒配有大功率的探照灯之故。
11:55,“三笠”号前主炮开火,在8000米距离上轰击停泊在旅顺外港埠上的俄国战列舰“胜利”号。炮弹擦着该舰的桅顶落到了老虎尾半岛前的水中。以“三笠”号的炮击为信号,日舰一齐猛轰泊港内的俄舰队,同时自身也立即遭到了岸上炮垒群和俄舰队的炮火反击。
联合舰队火力分配采取每1-2艘军舰集中射击一个目标的舰对舰战术,理论上这样既有利于打击俄舰队也便于观察哨对弹着点进行区分。根据计划,第1战队的“三笠”号以右舷全数火力轰击俄舰“胜利”号;跟在后面的“朝日”号选择的对手是战列舰“佩列斯维特”号;“富士”号和“八岛”号将炮火对准了俄国装甲巡洋舰“巴扬”号;“敷岛”号负责集中射击俄舰停泊点中央;而位于末尾的“初濑”号则集中射击距离其最近的俄舰“列特维赞”号。
12:05,东乡舰队的全部15艘军舰完成了左转动作,自西向东拉出了一条3海里长的直线,同时第2、第3战队也已加入到了炮击行列之中。由于俄舰停泊杂乱,密集的炸点使联合舰队的观测手无从辨认,很快就进入了混战,日舰队瞄准一块大致区域施以饱和式炮击。
“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号、“波尔塔瓦”号先后中弹,遭到“三笠”号炮击的“胜利”号更是多处中弹。日舰的炮弹也打到了岸上,1枚以小角度溅落在老虎尾岸边的6英寸炮弹反跳上了岸,正中一座未及清理的厕所,将两位因跑肚而不顾危险在此出恭的俄国水兵吓得够呛。
战列舰“胜利”号,就设计上来说,该舰与其同型的两舰(“佩列斯维特”、“奥斯利雅维亚”号),是用来充当长距离巡航、袭击任务的快速战列舰。该舰于1904年2月9日的战斗中遭到了“三笠”号的炮击,多处中弹
停泊的军舰不难轰,射击时只需要计算本舰的移动速度和方位而已,其难度比动对动射击要低了一个数量级。当然,这种优势是共通的,这一点对于固定的岸上炮垒与下锚的船只来说,也一样。对于旅顺守军来说,他们还拥有另一个日方无法比拟的优势——地形优势。旅顺港的海岸走向,从鲜生角开始至老铁山方向,大致呈“厂”字形,对海炮垒被布置在构成“厂”字的两笔上,当日舰以正西向横队在港外展开的时候,已经处于岸上炮垒的交叉火力覆盖之下。这种处境几乎可以抵消掉东乡占据的所有优势。
俄国炮垒的作战方式类似于日本军舰,各炮垒或炮垒群只针对各自的目标射击。由于日舰拉出了分际鲜明的队列,故俄方在确认各自弹着点时比日舰方便得多,而这也意味着俄国岸炮的射击会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准确。
面对横亘在前的东乡舰队,12:11,黄金山炮台群首开记录。当时“三笠”号的12英寸主炮刚刚击中俄舰“胜利”号,爆炸形成了显著的烟云与火光,隐约可见残骸从“胜利”号上飞起。就在日舰一片欢腾之时,1枚发自黄金山高炮台的10英寸炮弹突然命中了“三笠”号的右舷,炮弹反跳后击中后主桅并发生了爆炸。这枚炮弹破坏了该舰后舰桥的一部分,给日方制造了少量伤亡。1分钟后,另一枚10英寸炮弹掠过了“三笠”号的后主桅,扯断了悬挂战斗旗的绳索,于是堂堂日本联合舰队旗舰的战旗,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飘落海中。备用的战斗旗很快被信号兵升了起来,但迅速为发自黄金山低炮台的一炮所洞穿,破破烂烂地飘扬在风中。
日本舰队第一次攻击旅顺口航迹图,1904年2月9日
与旗舰相比,其他日舰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12:15,发自馒头山炮垒的1枚10英寸炮弹命中了“富士”号的前舰桥,未爆的弹体一路穿过船体,在洞穿前烟囱后从左舷穿出,复又破坏了安置在此处的1艘交通艇后终于落入海中。虽然这颗炮弹从命中到穿出都未能引爆,但是其一路“劈荆斩棘”贯穿了半个船体,沿路形成的破片和冲击造成了水兵与军官十数人的死伤。另1枚6英寸炮弹则击中了位于后舰桥顶层的无线电通讯天线,打伤了一名不走运的军官。
第2战队跟随在第1战队尾后,于12:07驶入转向点。航行在队列最前面的“出云”号选择以俄舰停泊点为炮击基准点;紧跟在后的“吾妻”号将炮口对准了“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号战列舰;“磐手”号自行选定了目标攻击“阿斯科利德”号;“常磐”号最初亦跟随“磐手”号射向俄舰“阿斯科利德”号,后将火力转向“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号、“波尔塔瓦”号与“巴扬”号。
“八云”号在整场战斗中未对锚泊的俄舰发动攻击,因为它必须应付1艘俄国巡洋舰的挑战——1904年2月9日中午,唯一主动对日本联合舰队发起攻击的俄国巡洋舰“大臣”号。12:00前后,这艘排水量仅3000吨的小船冲出了停泊在外港的舰队。主动迎战的“新晋贵族”号出港时正撞上联合舰队第2战队的队列,于是顺势向当先的日舰“出云”号冲去。位于“出云”号之后2个船位的“八云”号开炮阻拦,以艏艉的8英寸主炮和右舷的6英寸廓式副炮组向“新晋贵族”号猛射。被大大小小的水柱覆盖的俄国巡洋舰调头冲向“八云”号,以仅有的4.7英寸舰炮频频还击,完全不畏惧这艘排水量是自己3倍有余的敌舰。
停泊于旅顺外港埠上的全部3艘“彼得巴甫洛夫斯克”级战列舰。左起“波尔塔瓦”号、“塞瓦斯托波尔”号、“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号。1904年初,“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号时任俄国太平洋舰队旗舰。
“六六舰队”计划舰之一的“八云”号装甲巡洋舰,配备4门8英寸主炮
1枚4.7英寸炮弹击中了“八云”号的前桅楼,但是120毫米口径的炮弹撼动不了排水量达万吨的“八云”号。几秒钟后,1枚8英寸炮弹打中“大臣”号的船舯,在贯穿了侧舷壁后射入了它的二号锅炉舱内。这一击使舱内的4台锅炉悉数遭到破坏,白色的蒸汽立即从船身中涌出,正在以25节速度冲向敌舰的“大臣”号身不由己地慢了下来。然而它却不愿意屈服,挣扎着又向前开了数百米后,借着调头的机会向着日舰“磐手”号射出了鱼雷。
遗憾的是,由于瞄准仓促,鱼雷掠过了“磐手”号的船头,未能命中日舰。勇气取代不了实力,这艘勇敢的俄国巡洋舰终被比自己大两倍的对手击败,蹒跚地向着旅顺口方向回航。
出羽重远的4艘防护巡洋舰一直跟随在主力后面,于12点15分开始进入横贯旅顺港的攻击航线。
虽然从防御能力和武备方面无法和第1、第2战队相提并论,但出羽重远还是竭力完成派给他的任务。“千岁”号完成转向后即开始炮击旅顺外泊碇场中央区域,跟进的“高砂”以“巴扬”号为目标,尾随的“笠置”号和“吉野”号自行射击最靠近的俄舰。第3战队的作战能力不能和第1、第2战队相比,12点18分,“笠置”号遭到了停泊俄舰的12英寸主炮轰击,2颗近失弹对该舰造成了一定的损伤。与此同时,由于俄舰“阿斯科利德”号的靠近,“高砂”号和“千岁”号也与之展开了炮战,在几分钟内命中该舰2弹。至12点24分,由于“新晋贵族”号的突击,“千岁”号调转炮口向其转移火力,而“高砂”号亦继续炮击“巴扬”号。
位于“大臣”号船艏的4.7英寸炮组。全舰共计6门。这种口径的火炮对付驱逐舰是绰绰有余,然而拿来和“八云”号的8英寸主炮较量,就未免有自不量力的嫌疑了
1904年2月9日,旅顺口,发起突击的“大臣”号,从船艏激起的波浪来看,航速接近25节
偃旗息鼓
俄方岸防炮火的炽烈程度超乎想象,然而停泊在外港区的俄国舰队却没有丝毫出动的迹象。确实,为什么要在这种情况下起锚出港,离开岸炮强大的火力圈去撞向一个士气旺盛、磨刀霍霍的敌人呢?
在历时半个多小时的炮击中双方互有损伤,相对而言,密集停泊的俄国舰队损失较日方更严重一些。然而面对依仗坚城利炮龟缩不出的俄国舰队,联合舰队的作战意图似乎是注定要成为泡影了。劈头盖脸打来的炮弹使东乡和岛村等人开始清醒,认识到了从海上去袭击旅顺是多么的不现实。即便是在昨晚当头给了人家一棒的前提下。
12:20,“三笠”号航至距离老铁山海岸1.8海里处,东乡发出了撤退命令,“三笠”号遂使用它残破的信号桅悬出“跟随前导舰转向八点钟方向”的旗号,向南驶离海岸。虽然依原计划,舰队将在此作一齐转向由西向东航行进行第二回合的炮击,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似乎已无必要,因为继续在此流连的结果无疑是尚未摧毁俄太平洋舰队旅顺分舰队,联合舰队的第1和第2战队便已经全部沉入海中。
命令之下,各舰依次转向南航行。而舰队的拐点则成为了俄国军舰和岸炮的最佳射击点。“初濑”号中了2弹,死伤20余人。“敷岛”号在12:30被击中1次,炮弹在击中前烟囱后爆炸,飞溅的弹片杀伤了前舰桥左侧的官兵,死伤10余人。
战列舰“敷岛”号,战斗中该舰被10英寸岸炮命中,遭受重创
第2、第3战队在俄岸炮和舰炮的联合攻击下亦有伤亡。特别是出羽重远的第3战队,由于第1和第2战队逐渐转向外海,出羽重远麾下的4艘船成为了俄国大炮集火射击的对象,形势危急。故旗舰再度发出信号,命令出羽重远麾下各舰立即“一齐转向八点钟方向”(取舵40)。第3战队遂于12:37做出一齐转向动作,渐渐驶离海岸。
各舰在12:45的时候接到命令,停止射击、降下战斗旗。第3战队受命直航朝鲜仁川方向,第1、第2战队则先将航路设定为山东半岛顶端,先高速航行数小时,再减速将航线重新设定为仁川。此举本意是为避免遭到自旅顺出港的俄国舰队追击而刻意做出的佯动,但事实证明这种顾虑纯属蛋疼。
2月10日上午08:00,第1、第2战队与第3战队于黄海中心海域重新会合,并于10:20接获联合舰队第4战队司令瓜生外吉少将电讯:“仁川之敌舰已经歼灭。”
“千代田”号在仁川
虽说著名,但是实际上“不过如此”的仁川海战,发生在1904年2月9日正午时分,和东乡平八郎率舰队前去旅顺“问候”差不多发生在一个时间段内。从历史角度来说,这场海战本身不过是诸多事件发展延续后产生的一个新的变化而已,甚至算不上结果。从军事角度来说,这不过是以一堆战舰用“堵被窝”战术击败了居于绝对劣势的敌舰罢了,对于整场战争也并无决定性意义。但这也代表了这场战争的实质,它可谓是以后的1年又3个月内所发生的种种事态的一个缩影。
仁川港位于汉江的入海口,是朝鲜的首都京城(汉城,今称首尔)的海上门户,这片土地的政治、文化、经济中心。2月9日的时候,在仁川有2艘俄国军舰——一直深受锅炉问题困扰的防护巡洋舰“维京人”号,以及炮舰“高丽人”号。因日俄交恶,“维京人”号去年12月29日从旅顺启航前来仁川港,用于顶替将于1月初返回旅顺基地的防护巡洋舰“世袭贵族”号与另一艘炮舰。公报中,这艘船的任务是负责保护汉城的俄国使馆和侨民,但是谁都知道,这艘船此时出现在仁川,宣示武力存在的意义更大一些。因为日本海军派驻仁川的只有1艘老式防护巡洋舰“千代田”号而已。
1904年1月8日,炮舰“高丽人”号开赴仁川与“维京人”号会合。有意无意地,“高丽人”号在“千代田”身边下了锚,和“维京人”号一起将日本巡洋舰夹在了中间。
旅顺东港里的炮舰“高丽人”号(左)和1901年刚服役不久的巡洋舰“维京人”号(下)。1904年2月,这2艘船因为未及时获得上级对日俄关系的通报,所以毫无顾虑地留在了越来越危险的仁川港内,直至被日本联合舰队毁灭……
老式巡洋舰“济远”号,早该退役的“船艏对敌”时代的老朽舰船,不过对于没有家底的日本海军来说,在20世纪初还是得让这些老东西物尽其用……
在1904年的1月,远东的气氛已经非常紧张。如果说战争像是热带风暴一样正在日本与俄国之间酝酿的话,仁川则毫无疑问的是这个暴风的中心点。为了能够在战争爆发前及时撤离本国侨民和外交人员,仁川港此时云集了众多的船只:英国巡洋舰“猎犬”号、法国巡洋舰“帕斯卡尔”号、意大利巡洋舰“厄尔巴”号、美国炮舰“维克斯堡”号与运煤船“萨菲罗”号,如果算上日本的“千代田”号以及俄国的“维京人”号和“高丽人”号,这里热闹得几乎能举行庆贺朝鲜国王登基的阅舰式。
“千代田”号来到仁川只比“维京人”号早11天。而此前负责驻留仁川港的,是日本海军的老式巡洋舰“济远”号(这艘船的来历笔者就不详述了),该舰也是日本海军派驻朝鲜半岛的常驻舰艇,其使命便是保护位于汉城的日本使馆和日侨,在朝鲜半岛显示日本的武力存在。然而在1903年12月中旬,位于朝鲜西南海岸的木浦发生了日本侨民与朝鲜人的冲突流血事件。为了安抚本国侨民、威慑当地朝鲜居民,“济远”号起锚离开仁川,于12月底驶入木浦港。而为了补上因“济远”号离开仁川后出现的真空,在这个极为敏感的时刻继续保持日本在仁川港的军事存在,时任中国北方海域警戒舰的“千代田”号受命紧急驶入仁川湾。
12月18日,“千代田”号进入了仁川湾下锚停泊,而这一停就是一个半月。1904年1月,随着战争气氛的渐渐浓郁,日本海军发布了动员命令,召集各地的军舰集结至佐世保港,组建战时编制的联合舰队。包括“济远”号在内的各舰队纷纷驶回国内,但“千代田”号却不在此列。根据日本海军部的特别命令,这艘船将作为日本海军在朝鲜的前哨,驻留在各国商船云集的仁川港。
防护巡洋舰“千代田”号,几乎和“济远”号一样的老爷船,同为日清甲午战争时的老将
对于“千代田”号来说,“维京人”号是一个几乎不可对抗的存在,至少看上去似乎是这样。这艘于1901年1月服役的防护巡洋舰公开排水量为6000吨,实际则为6500吨,配备12门由俄国奥布霍夫工厂生产的6英寸45倍径舰炮和12门同样由该厂出产的75毫米速射反水雷艇炮,设计航速23节。相对的,“千代田”号排水量2439吨,建于1888年,最大航速19节,主要武器为40倍径120毫米炮10门、47毫米炮14门。同为防护巡洋舰,两舰的实力差距却如成人和儿童一般。
俄舰的停泊方式让“千代田”号舰长村上格一大佐感到极不自在。到了1月31日,也不知“高丽人”号的舰长波利亚耶夫中校吃错了什么药,又将停泊点移到了东面和“维京人”号泊在一起。2艘俄国船一上一下,拦在了“千代田”号出港的必经之路上。为了防备不测,村上格一大佐在2月1日换了停泊点,将船位移到了仁川锚地的入口处,以“图进退之便”。
国交断绝的通告电报5日由海军部发来,同时还发来了“驻旅顺之俄罗斯舰队主力已经出港”的消息。海军大臣山本权兵卫在电文中敦促村上格一要加强戒备,但实际上用不着人去专门敦促,光这两封电报的内容就够吓人了。
“千代田”号的上上下下,在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中熬过了2天时间,终于6日午后盼来了希望。6日下午,发自海军部的电文告知东乡平八郎已率联合舰队启程开赴黄海,而仁川方向将由瓜生外吉少将指挥的联合舰队第4战队负责。村上格一下令作启航准备,日本人遮遮掩掩地捣鼓了一天半,终于2月7日夜里23:55,起锚离开了这一是非之地。
“千代田”号没有选择通常的航道,而是向西南方向航行,绕过了八尾岛开入外海,向着伯阶岛(伯阶岛位于牙山湾外,丰岛西偏南约32海里处,是个面积不大的锥形岩石质小岛,高约40米)方向航行。
仁川湾之战——日本陆军登陆
2月7日下午16点30分,瓜生外吉少将率领联合舰队第4战队,及第9、第14鱼雷艇队,携“金州丸”号、“春日丸”号与一众运载陆军的运兵船,由装甲巡洋舰“浅间”号压阵,离开东乡平八郎率领的联合舰队本队,航向牙山湾外的伯阶岛。
暮色西沉,当舰队航行至七发岛附近海域时,航行在队列最前方的巡洋舰“高千穗”号撞上了一头漫游的鲸鱼。血肉抵不过钢铁制成的冲角,不幸的鲸鱼被当场分了尸,鲜血染红了海水。然而瓜生外吉却认为这是一种吉兆,预示着联合舰队将在不久后的战斗中旗开得胜。
1898年,试航中的装甲巡洋舰“浅间”号。仁川湾海战中成为第4战队司令瓜生外吉手中的王牌
防护巡洋舰“高千穗”号(上)与“浪速”号(右),也都是参加过日清战争的老舰。两舰在日俄战争爆发前已经过武器改装,撤去了老式的架退式大口径主炮,更换成了6英寸速射炮
8日黎明,舰队行至伯阶岛附近海面即收获发自“千代田”号的电文,遂与该舰会合。
听完“千代田”号舰长村上格一的报告,瓜生外吉决定在对俄舰发起攻击前,先将护送的陆军送上岸。午前,舰队船长们专程到旗舰“浪速”号上集合接受命令分派任务,并通过信号告知运兵船上的陆军特遣部队指挥官木越安纲少将:“如运输船到岸,望陆军部队迅速上岸。”
8日午后14:15,被称为“瓜生部队”的仁川登陆部队出击了。
以“千代田”号巡洋舰为先导,“高千穗”号、“浅间”号护送着“大连丸”号、“小樽丸”号、“平壤丸”号运兵船跟进,“浪速”号、“明石”号、“新高”号巡洋舰尾随在后,紧跟在最后的是第9鱼雷艇队的“苍鹰”号、“鸽”号、“雁”号和“燕”号。
13艘舰艇排成纵队依次驶入了通向仁川港的水道,而余下的船只则继续停留在汉江口待命,由第14鱼雷艇队提供保护。
15:28,登陆舰队行至八尾岛以南,水道逐渐变窄,仁川港外的锚地业已遥遥在望。“千代田”号带着“高千穗”号和第9鱼雷艇队驶出队列,加速驶往锚地方向,而“浅间”号则引导着陆军运兵船队继续沿原路航行。
16:00,当遥望见俄炮舰“高丽人”号从锚地方向开来。日本入港舰队立即转入一级战备,炮弹上膛炮口相指。对峙中,“高丽人”号逐渐开过“千代田”号与“高千穗”号左侧,“浅间”号为了保护运兵船遂左转挡住“高丽人”号去路。由于前进的航路遭到阻挡,俄国炮舰于是转向右舷方向,此时日本第9鱼雷艇队赶了上来,“苍鹰”号和“鸽”号抄向“高丽人”号左侧,“雁”号和“燕”号则从右方逼近。然而因对航道情况了解不足,加之过于急躁,鱼雷艇“燕”号很不巧地在此时搁了浅。只能由行动无碍的3艇继续作包抄动作。
防护巡洋舰“明石”号,1894年状态
察觉日本鱼雷艇靠近的“高丽人”号慌慌张张地开了炮——也不知是不是一个紧张过度的炮长私自下达了射击的命令,然后急匆匆地做了一个右满舵,向着锚地方向撤去。这是预示着日俄战争爆发的第一声炮响,然而这一炮却是什么都没有打中,甚至可以说毫无意义,此时正是8日下午16:40。
“高丽人”号的炮声响起时,装甲巡洋舰“浅间”号已经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听闻俄舰开炮,日舰却未还击,而是将事件报告给了旗舰“浪速”号。起先当俄舰开来的时候,瓜生少将曾一度下令终止登陆行动,因为这狭窄的水道并不适合战斗,混战一旦爆发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危险的。不过随着俄舰的退走,冻结登陆行动的命令又被解除了。“浪速”号、“明石”号、“新高”号转向右舷,护送着陆军的运兵船,加速追赶先行的“千代田”号和“高千穗”号。
当天下午17:30,第4战队驶入仁川港内。第9鱼雷艇队保护着“千代田”号和“高千穗”号从东南方向靠近“维京人”号,炮手就位,鱼雷和火炮处于备发状态,阴森森地指向了这艘俄国巡洋舰。满载着日本陆军的运输船跟在舰队后面悄悄地靠上了码头,一路伴航的3艘防护巡洋舰,“浪速”号、“明石”号、“新高”号排成单纵队,缓缓地绕着仁川港航行,无声地向着所有看见这一景象的人宣示着日本对此地的控制权。随后,“明石”号在日本运兵船的不远处下了锚,“浪速”号则带着“新高”号驶向了港外。半个小时以后,一直以炮口监视着俄舰的“浅间”号也开出了港外,前往八尾岛南面和旗舰会合。
2月8日晚上22:00,位于港外的“浪速”号接获停泊于仁川港的“高千穗”号发来的电报:“陆军的登陆至9日清晨06:00可期完成,俄舰‘维京人’号、‘高丽人’号未有妄动。”这一报告使瓜生外吉下了次日毁灭这2艘俄舰的决心。他召来了舰队参谋海军上尉谷口上真,命令他前往仁川港寻找日本领事加藤木四郎,经由他会见俄国领事,转交瓜生外吉写给俄国舰长的信件。在这封信件内,瓜生外吉要求俄国军舰最迟于9日正午前退出仁川港,否则“贵方将要为在港内进行交战一事负全部责任”,如果不愿意这样,最好趁早投降。谷口上真还被要求将消息通知驻仁川的各国领事馆,以便港内各国船舶在交战时及时退避。
在第二天上午07:00,陆军部队上岸完毕,前夜驶入仁川港掩护陆军运兵船的“千代田”号、“高千穗”号等舰只任务完成,纷纷起锚出港与旗舰会合。鱼雷艇本为近海作战而设计,故续航力颇为有限,经过3日来的航行,存煤逐步耗尽。于是驶入仁川港停泊,补充水煤。
中午12:10,停泊在入港水道最靠内侧的“浅间”号,望见俄舰“维京人”号、“高丽人”号正从港内驶出。
仁川湾之战——覆灭
“日装甲巡洋舰与本舰的航向呈直角,4艘鱼雷艇由两侧向我袭来。据此,考虑到本舰无法开出港外,更因并不知我国政府与日本政府之间的关系已经破裂,所以本职决心返回锚地。”事后“高丽人”号舰长在接受俄国政府调查委员会质询时,这么叙述1904年2月8日傍晚的经过。而“高丽人”号之所以要开出港外,是因得到了俄国商船的情报,被告知牙山湾来了许多日本军舰。
午夜,日方送来了最后通牒,其口吻和内容使性格强硬的“维京人”号舰长鲁德涅夫上校大为光火。在和“高丽人”号舰长波利亚耶夫中校紧急商议后,两人决定于次日率舰出航,接受日军的挑战。当然,日本的防护巡洋舰与水雷艇得到1艘装甲巡洋舰的加强,这是“高丽人”号在8日傍晚出港时就已查实的情况,但是对于两位俄国舰长来说,未经战斗即屈服或者炸毁自己的军舰是一种耻辱——“我们绝不向黄猴子低头——即便有去无回,俄罗斯帝国海军的尊严不容践踏。”
防护巡洋舰“新高”号,1918年,佐世保。
突围逃跑是没的指望了,炮舰“高丽人”号本来就不能高速航行,而防护巡洋舰“维京人”号在服役后的多数时间内一直在和极不可靠的锅炉作斗争。完工那会儿的海试中,这艘船跑出过24.5节的极佳成绩,在1901年的时候,还能以23节速度持续航行近10个小时。而现在,安装在锅炉舱内的30个锅炉中有8个彻底坏了,另外有6个工作起来不正常,航速通常只能维持在15-16节。况且根据情报,日本舰队此刻正盘踞在菲利普岛南面,正对着东南方的灵兴岛,随时可以拦截试图冲出港的俄舰。
“维京人”号和“高丽人”号启航时的照片,由英国巡洋舰“猎犬”号拍摄
八尾岛附近战斗图,1904年2月9日
2月9日上午11:40,停泊在锚地西南侧的英国客轮“阿贾克斯”号看到“维京人”号和“高丽人”号开始收起锚链。这仅有的2艘俄国军舰构成了一支小小的俄国舰队,它们开始发动车叶,缓缓地移上了出港航道。美国炮舰“维克斯堡”号悬挂起了信号旗——“祝好运”——所有的旁观者都知道,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斗。
那艘装甲巡洋舰是2位俄国舰长最惊惧的存在,而此刻它就停泊在最靠近锚地的位置。12:15,双方距离约7000米,天高云淡、海不扬波,能见度异常的好,远远地望着以船艉指向自己的日本装甲巡洋舰向左转向横贯于自己的去路上,实在是一种触目惊心的体验。但是俄舰并未退缩,而是继续向前航行。5分钟后,俄舰接近至日本装甲巡洋舰约5000米的距离上,巨大的船身横贯于正前方航路上,即使不用望远镜其细节亦清晰可辨。鲁德涅夫上校认出这是“浅间”号,而正在此时,这艘船开炮了。
“浅间”号的炮弹落在了“维京人”号左侧不远处,水柱冲天,甲板上的船员都被淋了个满身。鲁德涅夫下令还击,“高丽人”号也跟随着开炮,其余各日舰亦纷纷开始射击。仁川湾之战就此拉开帷幕。
“维京人”号舰长鲁德涅夫上校(左)和“高丽人”号舰长波利亚耶夫中校(右)
瓜生外吉少将是在12:10得到俄舰出港的消息的,他随即命令各舰依预定阵位就位。当时,俄舰正位于八尾岛以北约4海里位置,高悬战斗旗缓缓向西南方向航行。日舰队形以“浅间”号当先,其后依次为“浪速”号、“新高”号、“高千穗”号、“明石”号4舰,第14鱼雷艇队居于舰队右侧(西面)待命。“千代田”号没有加入到队列中,当“浅间”号开始炮击“维京人”号时,“千代田”号开始集中射击俄炮舰“高丽人”号,似要为前几日的羞辱和憋气一雪前耻。“浪速”号和“新高”号亦跟随其向“高丽人”号开炮轰击,位于队列后方的“高千穗”号与“明石”号2舰则采取自由射击的态势,不时在2艘俄国军舰之间切换火力。
自爆炸毁的“高丽人”号炮舰。本来“维京人”号也想这么干,但是负责提供救助的英国巡洋舰舰长表示,这样可能会波及周围的船只,故“维京人”号的舰长鲁德涅夫选择了自沉
总体上来说,在这种水文状况不明朗的出入港水道上交战,既要担心驶入浅滩搁浅,又要顾虑伤及他国船只,双方特别是日本舰队都颇为谨慎。而日方的加倍小心是有理由的,因为从实力上来说瓜生外吉的舰队已稳操胜券,所以完全没有必要贸然进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当然,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俄方无论如何都是必败的。
海战是残酷的实力较量,在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纵使有奇谋妙计也是翻不了盘的。双方交火20分钟后,“维京人”号已经被数打数量的炮弹命中,四处起火,多数火炮失去战斗能力。而“高丽人”号本就战斗力有限,在遭受日舰的十数次命中后,已经毫无还手之力。无力继续迎敌的2舰右转调头,向着锚地方向返航。
当然,俄舰的反击并非全无效果。在12:20前后,发自“维京人”号的2枚6英寸炮弹先后击中了“浅间”号的后舰桥与艉炮塔,卡住了艉炮塔的旋转机,使得日方最具威胁的8英寸舰炮折损了半数。不过在这场实力相差悬殊的战斗中,俄方的战果也就到此为止了。10分钟以后,“维京人”号和“高丽人”号先后转舵返回锚地,奇迹终究未能发生。
“浅间”号离开队列追了上去,继续轰击受创的“维京人”号,该舰逐渐左倾并燃起大火,但仍执着地向着锚地航行。日本舰队其余各舰亦尾随而至。13:15,“维京人”号巡洋舰燃着大火开入仁川港锚地,瓜生投鼠忌器,严令各舰不得贸然射击,恐伤及停泊于此处的各国船只。几分钟后,船身歪斜的“高丽人”号也开进了锚地暂避。史称“仁川湾海战”的战斗就此落下帷幕。
仁川湾海战当时正在执行撤侨任务的英国远东舰队防护巡洋舰“猎犬”号,此后也曾对落难的俄国舰队施以援手
“高丽人”、“维京人”号沉没以后,日军先遣部队开始登陆仁川
停火后,日本舰队于13:50航至菲利普岛方向暂泊,等待俄舰的下一步行动。瓜生外吉对战况并不满意,以如此优势的舰队轰击2艘孤立的俄舰近1个小时却未击沉任何一艘,而俄舰未被击沉也就意味着他的任务没有完成。鬼知道这些俄国人什么打算,也许会就此赖在锚地上不走了。
瓜生少将的焦躁只持续了2个多小时,16:30,从仁川港锚地方向传来了雷鸣般的爆炸声,冲天而起的白烟涌成一团巨大的蘑菇云渐渐升入空中。巡洋舰“明石”号与鱼雷艇“真鹤”号前往侦察,遥遥望见“维京人”号向左倾斜,而“高丽人”号已经没了踪影。在作接近观察时发现,虽然“维京人”号依然战旗高悬,但船上已经没了人影,不远处的英国巡洋舰“猎犬”号的船艉,拖着满载的救生艇数条。从衣着上来看,似乎是俄国水兵……
毫无疑问,刚才的爆炸分明就是炮舰“高丽人”号的自毁,而“维京人”号则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渐渐倾斜,最后翻覆在了仁川港的浅水当中。
序幕结束,正戏开演
1904年2月10日,在晴朗了数天之后,从西伯利亚涌来的冷空气使黄海一带的天气开始转坏。天气阴沉,似要下雨,空气里充满了冰冷和潮湿的味道。但是与天气相反的是,瓜生外吉与他的部下们心里却艳阳高照。虽然只是在一场毫无悬念的交战中击败了居于劣势的俄国军舰,然而这毕竟是一场胜利,对于这场令日本人颇感底气不足的战争来说,任何胜利都是可贵的。
下午14:00,就在日本陆军先遣部队与海军陆战队加速作业,一批一批搭乘小艇登陆的同时,东乡舰队抵达仁川港与瓜生外吉的分队会合。至此,联合舰队主力悉数集中于朝鲜半岛。日本海军赢得了这场战争的第一个回合,然而放眼前路,却也颇感坎坷。
觉得前路坎坷的不止是日本人。受创的“帕拉斯”号、“列特维赞”号、“皇太子”号仍搁在港外的烂泥里,仅仅是“搁浅”算不上“沉没”,但是如何将这3艘船捞起来,没有人知道。失败和挫折感充斥着俄国太平洋舰队,没有人相信他们能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获得胜利,而当“维京人”号和“高丽人”号在仁川覆灭的消息传到旅顺以后,士气更为消沉。
仁川港内陆续登陆的日军部队,他们即将进兵汉城
突然爆发的战争使各界舆论炸开了锅。媒体如苍蝇追逐尸臭而来,对于这“前所未有”的以攻击宣告战争开始的例子,作壁上观的基督教社会热议纷纷。欧洲,敌视俄国的风气由来已久,所以作为日方违反国际战争法则的受害者,他们从欧洲舆论那里收到的幸灾乐祸与嘲笑,远多过同情。
正在进行船体浮扬作业的“皇太子”号战列舰
1904年5、6月间,从外港烂泥中捞起的“列特维赞”号(近处)和“皇太子”号(远处)。这场战争对于俄罗斯来说,希望虽然渺茫,但还是存在的——至少目前如此
在德国,《新自由报》在俄国遭到日本突袭的新闻中加入了1877年俄土战争的内容,着重提到了俄国曾对土耳其不宣而战的种种行为,意思不言而喻;在英国,牛津大学那两位曾论证过日本并未在日清甲午战争中不宣而战的教授,再度晃动生花妙笔替他们的远东盟友洗白,甚至不惜颠倒是非地在学术杂志上撰文指出:“宣战书并非是战争所必须的,日本并未破坏战争的基本法则”;而在美国,所有报纸不约而同地倒向更符合其利益取向的日本。耶鲁大学的著名国际法专家西奥多·沃尔西教授甚至发表了公开声明:在日本攻击俄国军舰的行为上,背信弃义和不正当的评价并不适合……许可战争的法律本质不只有宣战声明。
然而遗憾的是,不论是欧洲报纸的那些撰稿人或者主编,牛津大学的那两位专家亦或是耶鲁大学德高望重的沃尔西教授,他们都没有活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并激化的时刻。更无法亲身体验1941年12月8日的种种,去见证他们主张的“战争道德”施加于各自祖国之身的景象。历史的所谓“借鉴意义”,是随着当前的现实需要变化而游移的。
战争开始了,可是舰队司令斯塔克却将要离开他的岗位,收拾起铺盖,准备返回圣彼得堡去接受对他的处分。尽管他在9日的准确判断阻止了损失的进一步扩大,稍挫了日本联合舰队咄咄逼人的锋芒,但无论在士气还是在装备上,俄国太平洋舰队都因为他的愚蠢和麻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如何挽救这一切?谁才能扛起这一危局?
1904年2月18日上午,旅顺夜袭的10天后,在圣彼得堡火车站远东专列的站台上,一个肩佩中将军衔的老人默默等候。他须发灰白却腰背坚挺,肥胖但身材高大而壮硕,满脸浓密的胡须却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叫马卡洛夫,斯捷潘·奥西波维奇·马卡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