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
伯夷是商末孤竹君之长子。孤竹君将死,遗命立次子叔齐为嗣。及卒,叔齐让位,伯夷逃避。周武王伐商,伯夷叩马而谏,以为不仁。武王灭商,伯夷隐居首阳山,不食周粟而死。这是许多人都认同的事。孔子、孟子因之称伯夷为圣人。在本文,王安石提出了个人的看法,认为叩马而谏,不食周粟不可信,并进行了有力的论证。作者这种不“人云亦云”的置疑精神值得肯定。
茅坤评此文时,说:“行文好,所论伯夷处犹是千年只眼。”
【原文】
事有出于千世之前,圣贤辩之甚详而明,然后世不深考之,因以偏见独识,遂以为说,既失其本,而学士大夫共守之不为变者,盖有之矣。伯夷是已。夫伯夷,古之论有孔子、孟子焉。以孔、孟之可信而又辩之反复不一,是愈益可信也。孔子曰:“不念旧恶,求仁而得仁,饿于首阳之下,逸民也。”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不立恶人之朝,避纣居北海之滨,目不视恶色,不事不肖,百世之师也。”故孔、孟皆以伯夷遭纣之恶,不念以怨,不忍事之,以求其仁,饿而避,不自降辱,以待天下之清,而号为圣人耳。然则司马迁以为武王伐纣,伯夷叩马而谏,天下宗周而耻之,义不食周粟而为《采》之歌。韩子因之,亦为之颂,以为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是大不然也。夫商衰而纣以不仁残天下,天下孰不病纣?而尤者,伯夷也。尝与太公闻西伯善养老,则往归焉。当是之时,欲夷纣者,二人之心,岂有异邪?及武王一奋,太公相之,遂出元元于涂炭之中,伯夷乃不与,何哉?盖二老所谓天下之大老,行年八十馀,而春秋固已高矣。自海滨而趋文王之都,计亦数千里之远,文王之兴,以至武王之世,岁亦不下十数,岂伯夷欲归西伯而志不遂,乃死于北海邪?抑来而死于道路邪?抑其至文王之都而不足以及武王之世而死邪?如果而言伯夷,其亦理有不存者也。且武王倡大义于天下,太公相而成之,而独以为非,岂伯夷乎?天下之道二,仁与不仁也。纣之为君,不仁也;武王之为君,仁也。伯夷固不事不仁之纣,以待仁而后出;武王之仁焉,又不事之,则伯夷何处乎?余故曰:圣贤辩之甚明,而后世偏见独识者之失其本也。呜呼,使伯夷之不死,以及武王之时,其烈岂独太公哉!
【译文】
发生在千年以前的事情,圣贤都已经讲解得很详细很明了,但后代的人不加以深入研究,完全凭借着偏执的见解和个人的学识,竟然提出某种说法,已经失去了事情的本来面目,而学士大夫又一起拘泥错误不加改变的情况,还是有的,例如关于伯夷的说法就是这样。古代议论到伯夷的有孔子、孟子。像孔、孟这样可信的圣贤不只一次谈论到伯夷,因此他的事情就十分令人信服了。孔子说:“不记着过去的仇恨,想求得仁就得到仁,饿死在首阳山下,是个隐逸的人才。”孟子说:“不是仁厚的君主伯夷就不去侍奉,不站在奸人的朝堂之上,为避开商纣就隐居在北海的海边,眼睛不看不好的颜色,不侍奉无才的君主,伯夷可以当后朝历代的老师。”所以孔子、孟子都认为伯夷处于商纣那样糟糕的时代,不记挂自己的仇怨,又不想在糟糕的环境下辅佐他,为了求得仁,忍受着饥饿而离开了混乱的俗世,不降低自己的身份蒙受耻辱,等待天下变得清明的时代的到来,所以被大家叫做圣人。但司马迁认为在周武王伐纣时,伯夷拦住武王的马劝他不要讨伐商纣,天下都尊奉周为天子,伯夷却当做羞耻,坚持道义不吃周朝的粮食,才作了《采》这首诗。韩愈同意了这种说法,也为伯夷作了颂,认为如果不存在伯夷、叔齐这两个人,乱臣贼子就会在后代接连出现,这种观点是大错特错了。商代国运衰亡而商纣用不仁暴政对待天下,天下的人谁不痛恨他?而特别痛恨商纣的,就是伯夷。他曾经和太公听说西伯善于赡养老人,就一起归服了西伯。这个时候,两个人想铲除商纣的愿望有什么不同吗?可是当武王发动起义时,太公辅佐着他,把黎民百姓从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而伯夷竟然没有参与这件事,为什么呢?大概两位老人是天下最有声望的了,年龄已经八十多岁,本来已经是高龄老人了。从海边到达文王的都城,计算起来也有几千里那样遥远,从文王兴盛到武王的时代,也不少于十几年,难道伯夷想顺服西伯而志向竟不能实现,死在北海之滨了吗?还是死在前往西歧的路上了呢?还是到达了文王的都城却没有活到武王的时代呢?如果这样说,依理推断那时他已经不在了。并且武王为了天下百姓提倡大义,太公辅佐他成就大业,单单认为他们不应该这样做的,难道会是伯夷吗?统治天下有两种情形,仁和不仁。商纣做天子就是不仁,武王做天子就是仁。伯夷起初是不愿侍奉不仁的商纣而期望仁义的天子,后来出现了仁义的武王,又不去侍奉他,那么伯夷到底要怎么样呢?所以我说,圣贤分辨这件事已经很明白了,而后代拘泥于偏执成见和个人见识的人失去了事情的本来面目。唉!如果那时候伯夷没有死,到了武王代纣的时候,积极参加的会只有太公一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