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任
荆公为文,多深思远识,本文亦如此。
针对当时官吏选拔标准有失偏颇之现实,荆公以其治天下之自觉奋笔疾言,指陈时弊,畅快淋漓。文中援古证今,辞意切直,笔力更觉遒劲。
通篇大意在于谏诤当政者法古代贤王委任官吏之道:但求其用,不求其全;信其忠而不疑其伪。并着重指出,为君者对待臣属应推心置腹,做到“任之重而责之重”,则君臣和协、上下同心。文以“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顾人君待之之意何如耳”作结,则政事之阙失,事理之曲直毕现。读之令人神动。
【原文】
人主以委任为难,人臣以塞责为重。任之重而责之重,可也;任之轻而责之重,不可也。愚无他识,请以汉之事明之。高祖之任人也,可以任则任,可以止则止。至于一人之身,才有长短,取其长则不问其短;情有忠伪,信其忠则不疑其伪。其意曰:“我以其人长于某事而任之,在它事虽短何害焉?我以其人忠于我心而任之,在它人虽伪何害焉?”故萧何刀笔之吏也,委之关中,无复西顾之忧;陈平亡命之虏也,出捐四万馀金,不问出入;韩信轻猾之徒也,与之百万之众而不疑。是三子者,岂素著忠名哉?盖高祖推己之心而置于其心,则它人不能离间,而事以济矣。后世循高祖则鲜有败事,不循则失。故孝文虽爱邓通,犹逞申屠之志;孝武不疑金、霍,终定天下大策。当是时,守文之盛者,二君而已,元、成之后则不然,虽有何武、王嘉、师丹之贤,而胁于外戚竖宦之宠,牵于帷嫱近习之制,是以王道浸微,而不免负谤于天下也。中兴之后,唯世祖能驭大臣,以寇、邓、耿、贾之徒为任职,所以威名不减于高祖。至于为子孙虑则不然,反以元、成之后三公之任多胁于外戚竖宦、帷嫱近习之人而致败,由是置三公之任而事归台阁,以虚尊加之而已。然而台阁之臣,位卑事冗,无所统一,而夺于众多之口,此其为胁于外戚竖宦、帷嫱近习者愈矣。至于治有不进,水旱不时,灾异或起,则曰三公不能燮理阴阳而策免之,甚者至于诛死,岂不痛哉!冲、质之后,桓、灵之间,因循以为故事。虽有李固、陈蕃之贤,皆挫于阉寺之手,其馀则希世用事全躯而已,何政治之能立哉?此所谓任轻责重之弊也。
噫!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知其能则任之重可也,谓其忠则委之诚可也。委之诚者人亦输其诚,任之重者人亦荷其重,使上下之诚相照,恩结于其心,是岂禽息鸟视而不知荷恩尽力哉?故曰:“不疑于物,物亦诚焉。”且苏秦不信天下,为燕尾生,此一苏秦倾侧数国之间,于秦独以然者,诚燕君厚之之谓也。故人主以狗彘畜人者,人亦狗彘其行,以国士待人者,人亦国士自奋。故曰:常人之性,有能有不能,有忠有不忠,顾人君待之之意何如耳。
【译文】
君王对委任官员感到为难,大臣看重尽到自己的职责。委任的担子越重要求他的越多,这是可以的;委任的担子很轻要求他的却很多,这是不行的。我也没有什么见识,请让我用汉朝的事情说明这个道理。高祖任命官员时,可以委任的才委任,可以停止的就停下来。关系到每个人的自身,才能有大有小,选择才能大的而舍弃才能小的;情义有真有假,相信他的忠心而不怀疑他的虚假。他的意思是说:“因为某人擅长某事我才使用他,在其他方面他不擅长有什么害处呢?因为某人忠于我,才任用他,他对别人虚假有什么关系呢?”所以虽然萧何是个管文案的小官,把整个关中交给他治理,不再担忧西部的安危;陈平是个逃亡的俘虏,送给他四万金而不过问账目的出入;韩信是个轻薄狡猾的家伙,让他带领上百万的军队也没有怀疑。这三个人难道平时以尽忠出名吗?只不过因为高祖十分信任他们,别人不能挑拨离间,才可以把事办成。后代遵循高祖的事例就很少有失败发生,不遵循就会失败。因此虽然孝文帝喜欢邓通,还是能达成申屠嘉的心愿;孝武帝不怀疑金日和霍光,最终才决定了天下大事。在这个时候,极力坚持用文教治国只有这两位君主,元帝、成帝之后却不是这样,即使有何武、王嘉、师丹这样的贤人,却受到外戚宦官的胁迫,迷恋于后宫和近侍,因此王道逐渐消失,不免受到天下人的议论。光武帝中兴以后,只有世祖可以管理运用臣子,任用寇、邓、耿、贾等人,所以他的威名不小于高祖,到了子孙,他们却不这样想,反而认为元帝、成帝以后三公受到外戚宦官和后宫近侍的威胁才导致失败,从此把三公的职责归到台阁,只给他们一个高贵的空头衔而已。然而台阁大臣地位不高事务繁多,不能一致,被众人的言论左右,更加地受到外戚宦官、后宫近侍的胁迫。到了不能治理得天下平安的地步,不时发生水旱灾害,有时还有其他怪异的景象,有人就说三公不能调理阴阳,也想不出计策免除混乱,甚至有的三公被杀了头,怎么不让人痛心呢?冲、质以后,到了桓帝、灵帝时,却又按照前朝的旧路办事,虽然有李固、陈蕃这样的贤人,也被宦官打败,其他人都只是迎合世俗保全自身而已,国家政治怎么能确立起来呢?这就是委任得轻而要求过重的缺陷。
唉!普通人的本性,有的有才能有的没有才能,有的忠心有的不忠,知道他有能力就可以委以重任,认为他忠心就可以正式授以官职。委任真诚的人,他会献出自己的真诚,委以重任的,他也会承担这个重任,使国君和下属以诚相待,在心中常存恩义,难道禽鸟见到这种情况就不知道感激戴德尽心尽力吗?因此说:“不怀疑事物,事物也就有诚心。”苏秦不信任天下人,就只相信燕国,一个苏秦周旋于几个大国之间,他却只对燕国这样,实在是因为燕国国君恩待他。所以国君把人当做狗、猪来畜养,人们的行为也就像狗和猪一样,对待别人用对待国士的礼仪,别人也会像国士一样自我奋起。所以说:平常人的本性,有的有才能有的没才能,有的忠心有的不忠心,只看国君怎么样看待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