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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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鼓歌

欧阳修《集古录》云:“石鼓文在岐阳,初不见称于前世,至唐人始盛称之。而韦应物以为周文王之鼓,至宣王刻诗尔,韩退之直以为宣王之鼓。在今凤翔孔子庙,鼓有十。先时散弃于野,郑余庆始置于庙,而亡其二。皇四年,向传师求于民间,得之,十鼓乃足。石鼓文可见者,其略曰:“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又曰:“我车既好,我马既。君子员猎,员猎员游。麋鹿速速,君子之求”。又曰:“左骖幡幡,右骖 。秀弓时射,麋豕孔庶。”又曰:“其鱼维何,维 与维鲤。何以橐之,维杨与柳。”

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

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

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

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鸣相磨。

搜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

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

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

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众。

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科。

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

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

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

陋儒编诗不得入,二雅褊迫无委蛇。

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

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

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量度掘臼科。

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

毡苞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

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

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

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

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贴平不颇。

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佗。

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

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

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

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

方今太平日无事,柄用儒术崇丘轲。

安能以此尚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

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

此诗作于元和六年(811年)。全诗体势典雅,以枯燥的“金石学”入诗,却写得十分有生气,为后来以学术为内容写诗的人,开辟了一条新的途径。

石鼓,是我国传世的珍贵文物,是今存最早的石刻。其形如鼓,所以俗称“石鼓”。学者们又叫它为“猎碣”,因为那上面刻的是周秦贵族田猎纪功的事。一共是十首组诗(四言诗),分刻在十个鼓形的石上,是《诗经》三百零五篇以外仅见的作品。书体是大篆,刻镂精工,因此在文学史、文字发展史、美术史,尤其是在考古学方面,均占有极重要的地位。

全诗从内容上看可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为首四句。前两句“张生手持石鼓文,劝我试作石鼓歌”,开门见山,直点题意:张籍手中拿着石鼓文字的拓片,要我尝试着作一篇“石鼓歌”。后两句“少陵无人谪仙死,才薄将奈石鼓何”,是诗人的自谦之词,感叹自己恐难以胜任:没有了杜少陵这样的人,谪仙李太白也死了,我这样才疏学浅的人又怎能为如此珍贵的石鼓作一篇好诗呢!诗人在叹息李、杜二人逝去,无人能为“石鼓歌”的同时,也表明了自己跃跃欲试的心态。

第二部分乃是全诗之中心,也即诗人所作之“石鼓歌”,可分为前后两个段落。其实关于石鼓的年代,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考订不一,争论不休。韩愈和其他唐代学者,差不多都一致认为是周宣王时代的遗物,是太史籀写的。故前一段一开始韩愈便写道:“周纲凌迟四海沸,宣王愤起挥天戈。大开明堂受朝贺,诸侯剑鸣相磨。搜于岐阳骋雄俊,万里禽兽皆遮罗。”“周纲”,周王朝的统治。“纲”,本义是总揽全网的大绳,一般用“王纲”喻封建政治枢纽。“凌迟”,衰微,没落。“四海沸”,喻天下骚乱,群雄割据。“宣王”,周厉王(姬胡)的儿子,名靖,旧的史书称他为周代“中兴之主”。他在位四十六年,对于抵抗当时异族的侵入,是颇有些功绩的。“愤起”句,指的是公元前824年与西戎,公元前823年与严、荆蛮、淮夷、徐戎的战争等。“天戈”,即王师。“明堂”,周天子举行朝会、祭祀、晏功、选士等大典的地方,犹如后世的大礼堂、大会场之类。“鸣相磨”,相摩擦发声。“遮罗”,拦路,罗列周围。这几句意为,周王朝的统治衰微、没落了,天下骚乱、群雄割据。周宣王愤然而起,指挥王师进行战斗,一扫混乱的局面。于是,打开举行朝会大典的大堂之门,接受四方诸侯的朝贺,前来朝贺的诸侯的佩剑互相摩擦,响声不绝。宣王在岐阳狩猎时更是英姿雄发,万里之地的禽兽都被他一并网罗。这几句描写周宣王的丰功伟绩和他的威武英姿。句中的“鸣相磨”三字,用剑相摩擦而发声映衬出了诸侯朝会之盛;“遮罗”二字也同样有异曲同工之效,用以形容禽兽之多,拦路、罗列周围,也映衬了狩猎气势的宏大。随后,诗人写道:“镌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隳嵯峨。从臣才艺咸第一,拣选撰刻留山阿。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护烦诃。”“镌功”,刻石记功。“勒成”,刻成文字。“拣选撰刻”,谓拣石、选工、撰文、刻字。“山阿”,即山丘、山陵。“ “诃”,指守护之严。“”,指挥。“诃”,斥禁。这几句意为,宣王决定刻石记功,以告万世。在凿石鼓的时候毁掉了高峻的山峰。随从的臣子才艺不愧为天下之冠,通过拣石、选工、撰文、刻字把宣王的功绩保存在了石鼓上,留在了山陵之中。石鼓在山陵上经受雨淋日晒、野火燎烧,神鬼之物将它牢牢守护。行文至此石鼓的来历叙述完毕,诗人把笔锋一转,“公从何处得纸本?毫发尽备无差讹”。直问张籍是从何得到这石鼓的拓片—纸本的,竟然非常完备没有差错。诗的行文至此非常自然地过渡到叙述石鼓的内容上来,让人看后无丝毫牵强之感。

“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科。年深岂免有缺画,快剑斫断生蛟鼍。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金绳铁索锁纽壮,古鼎跃水龙腾梭。陋儒编诗不得入,二雅褊迫无委蛇。孔子西行不到秦,掎摭星宿遗羲娥。嗟余好古生苦晚,对此涕泪双滂沱。”“辞严”,文辞严正。“义密”,文义隐秘。“读难晓”,文字难以认识。“隶与科”,隶字与蝌蚪文字。隶字是秦汉时代的通用文字(那时的简体字);蝌蚪文字是更古的象形文字。按:石鼓文是大篆,所以这里说“字体不类隶与科”。“编诗”,指《诗经》的编成。“二雅”,即小雅和大雅——《诗经》的一部分。“褊迫”,狭窄。“掎摭”,摘取。“羲娥”,即羲和与嫦娥,并言日月。这几句大意为,这石鼓上的文章文辞严正,文义隐密难以读懂,而且撰文所用字体不像隶字和蝌蚪文。年代久远了难免有所漏掉的东西。但文体遒劲,就像快剑斩断蛟鼍,字迹犹如鸾飞凤舞群仙下凡,又似那珊瑚绿树枝干交错,笔锋奇劲像金绳铁索钩连,飞动如古鼎入水龙腾织梭。浅陋的儒生没有将之编入诗籍,使二雅大为减色。孔子东行从没有到达秦国,他选诗只摘得星宿而忘了日月,没有收入石鼓文。可叹我好古却只恨生得太晚,面对石鼓文只能涕泪滂沱。此段中诗人运用了一连串的比喻句来形容石鼓文字体和笔画。从“快剑”句至“古鼎”句,一路连喻,表明石鼓入土以后,土石相结,出土以后,风雨剥蚀,于是那上面的字形或如鸟群,或如树枝交错,或如绳索纽结……体现了石鼓文字的结体之奇、用笔之雄。此处“快剑”句和“古鼎”句各有出处,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有:“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八分一字值千金,蛟龙盘力屈强。”《史记·封禅书》亦云:“宋太邱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史记·始皇本记》又说秦始皇东巡还,过彭城时,“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不得”,这里喻指字没有了,如一片水波,难寻其迹。偶尔略见笔画,也像飞龙一瞥而过,或现首不现尾,或现一鳞半爪,字的全形终不可见。此前的这一大段详尽地叙述了石鼓的来历和石鼓文的内容。

“忆昔初蒙博士征,其年始改称元和。故人从军在右辅,为我量度掘臼科。濯冠沐浴告祭酒:如此至宝存岂多!毡苞席裹可立致,十鼓只载数骆驼。荐诸太庙比郜鼎,光价岂止百倍过。圣恩若许留太学,诸生讲解得切磋。观经鸿都尚填咽,坐见举国来奔波。剜苔剔藓露节角,安置妥贴平不颇。大厦深檐与盖覆,经历久远期无佗。中朝大官老于事,讵肯感激徒。牧童敲火牛砺角,谁复著手为摩挲。日销月铄就埋没,六年西顾空吟哦。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右辅”,在首都右(西)边铺翼之地。《三辅黄图》载:汉时“以渭城以西为右扶风,长安以东属京兆尹,长陵以北属左冯翊,以辅京师,谓之三辅”。右辅即右扶风,在唐代为凤翔府。时韩愈有故人为凤翔节度府从事。“科”,“窠”的借字。“臼科”,坑坎,这里指安置石鼓的凹形底座。“祭酒”,官名。指郑馀庆,时郑馀庆为国子祭酒。自晋迄清,国子祭酒一职,为国家最高学术机关首长,以年高、望重、学富者任之。“苞”,这里用作动词,同“包”。“郜鼎”,春秋时代青铜器。《春秋》桓公二年:“取郜大鼎于宋。”“光价”,它的光辉、价值。“鸿都”,一作“洪都”,即鸿都门,后汉灵帝光和元年设立,是当时讲学之处。“填咽”,充塞、拥挤。灵帝熹平四年,蔡邕等奏请“正定六经文字”,并书写经石刻文,立于太学门外,这就是有名的“汉石经”。《后汉书·蔡邕传》载:“及碑始立,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馀两(辆),填塞街陌。”韩愈误以观经太学门为观经鸿都门。“坐见”,将见。此为预料之词。“颇”,偏斜,不平。“期无佗”,希望没有什么意外。“佗”,同“他”。“中朝大官”,指郑馀庆。“”,犹豫不决貌。“羲之”句,王羲之,字逸少,晋人,大书法家,世称“书圣”。他的书法为千余年来习行书、草书、真书者所宗。尤其是唐代,帝王、臣民,都重“王字”,成为一时的风尚。韩愈谓其字为“俗书”,意谓其字是通俗的书写体,与秦以前的篆书,秦以后的隶书等古字体相对而言。这句话实有所本,《晋卫夫人贴》载:“卫有一弟子王逸少,甚能学卫真书,咄咄逼人,笔势深精,字体遒媚。”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说韩愈此句道:“意欲推高古篆,乃故作此抑扬之语。”“博”,取之他人。这里有换得之意。“数纸”句,《晋书·王羲之传》:“性爱鹅,山阳有一道士,养好鹅,羲之往观焉,意其悦,故求市之(交易、购买)。道士云:‘为写道德经,当举群相赠耳。’羲之欣然,写毕,笼鹅而归。”这一部分是诗人的回忆:回想当年刚蒙征召任国子监博士时,那年刚好改年号为元和。当时我有位朋友在凤翔节度府任从事,他为我量度挖掘了安置石鼓的凹形底座。我净身沐浴后求见国子祭酒郑馀庆,告诉他像石鼓文这样的至宝世间还能有多少!现在不仅只需毡包席裹便可以运到,而且载这十只鼓只需几头骆驼。把它们放在太庙里和春秋时代的青铜器相比,它的光辉、价值又岂止百倍于斯啊!若能蒙皇上恩准而留在太学,学生们便可互相讲解切磋了。太学门外观看“汉石经”的人群尚且如此拥挤而充塞。石鼓文一旦留于太学,举国之学子肯定都将前来观摩。剜去上面的苔藓露出来文字节角,把石鼓安置平稳,不偏不颇。太学中有大厦屋檐的遮蔽,石鼓文虽历经久远可能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可郑馀庆老于事故,拒不及时采纳我的请求,只会犹豫推托。结果牧童在上面打火,牛也在上面磨角,还会有谁用手来抚摸爱护它呢!就这样日销月铄,石鼓文终于被埋没,六年来我只能西望而枉自吟哦。如今,王羲之的通俗的书写体盛行于世,想当初王羲之以几纸“俗书”便换取了白鹅,没想到这价值连城的石鼓文却无人问津。这一段回忆叙述了石鼓文的经历,点明了石鼓文的价值,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石鼓上古篆文体流失埋没的遗憾。

然后诗人的笔端又转入了现实之中,写道:“继周八代争战罢,无人收拾理则那。方今太平日无事,柄用儒术崇丘轲。”“继周八代”,周以后的八个王朝。樊汝霖云:“今以石鼓所在言之,其秦、汉、魏、晋、元魏(北魏)、齐(北齐)、周(北周)、隋八代欤?”“丘轲”,孔丘、孟轲。这四句大意为,周朝以后的八个王朝相继争战,没有人再去切磋这石鼓的篆文了。现在正逢天下太平无事,朝廷应该以孔、孟的儒家学说来治理天下,可是石鼓文至今没能引起大家的重视。此四句是诗人的失望之言,句中的“收拾”二字,翁方纲有云:“收拾二字,合上讲解,切磋义俱在其中。”而一个“那”字,却含有奈何、为什么之意,将诗人的无奈之意全盘托出。最后借一句“安能以此尚论列,愿借辩口如悬河”结束第二部分,句意为,谁能再将石鼓文收列呈上,让大家得以畅所欲言地切磋辩论。石鼓之歌,至此已尽尾声,诗人表明了自己希图再现石鼓文的愿望。

第三部分承前,表达了诗人深深的喟叹:“石鼓之歌止于此,呜呼吾意其蹉跎!”我所作的石鼓之歌到此为止,可惜我的呼吁又有谁应和呢?一声长叹,全文顿息!

此诗体现了诗人对祖国文物的热爱,诗人为呼吁朝廷保护石鼓文,慷慨陈词,批评朝官,无所畏惧。因而全诗充满了激情,真挚感人。全诗融叙述、描写、抒情、议论为一体,用词奇崛,体现了韩诗怪奇的风格。纵观全诗,行文如流水,一泻而下,逼真而形象的比喻,更让人感到气势非凡,在枯燥的“金石学”中,让人体味到诗的美感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