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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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十二郎文

十二郎是韩愈的侄子,韩愈三岁丧父,从小由大哥大嫂抚养,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叔侄感情非常深厚。十二郎死时不满四十岁,韩愈得知他去世的消息,十分悲痛,写下了这篇祭文。文中追忆自己和十二郎两人幼年时孤苦伶仃,相依为命;长大后各自谋生不能互相照料;以及得到凶讯后的极度悲伤的心情和告慰死者的一些打算。写得情意真挚,扣人心弦,不愧为祭悼之文中的“千年绝调”。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

呜呼!吾少孤,及长,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韩氏两世,惟此而已!”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又二年,吾又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呜呼!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呜呼!其信然邪?其梦邪?其传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为信也。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呜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汝去年书云:“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为忧也。呜呼!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抑别有疾而至斯乎?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得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在你的小叔叔韩愈听到你去世消息后的第七天,方才能含悲忍痛来表达心意,派建中从远道送去时新美味的祭品,祭告你十二郎的灵魂:

唉!我从小便死去了父亲,等到长大,早已不记得父亲的样子,只能依靠哥哥和嫂嫂抚养。哥哥时值中年便死在南方,当时我和你都还很小,跟着嫂嫂把哥哥的棺木送回河阳的祖坟安葬。后来又和你到江南谋生,孤苦伶仃,从来不曾有一天彼此离开过。我上面有三个哥哥,都不幸很早就逝世。继承先人的后代,在孙子一辈中只剩下你,在儿子一辈中只剩下我,两代单传,只感到形单影只。嫂嫂曾经一边抚摸着你一边指着我说:“韩家两代,只剩下你们这两个人了!”你那时比我更小,可能记不得了;我当时虽然已经能够记事,可是也不懂得她话中所含的悲痛啊!我十九岁的时候,方才到京城里来。打那以后过了四年,才回去看望你。又过了四年,我到河阳去扫墓,碰着你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又过了两年,我在汴州辅助董丞相,你来探望我,住了一年,要求回去接家眷。第二年,董丞相去世,我离开汴州,结果你没有来成。这一年,我在徐州协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走,我又离职,结果你又没有来成。我考虑到假使你能跟我到徐州,徐州也是客地,不可能长久住下去。如果作长远的打算,倒不如回到河阳去,准备安顿好家庭然后来接你。唉!谁想到你会这么快地离我而去呢?当时,我和你都还年轻,认为虽然暂时彼此分别,终归要长久住在一起的。所以我离开你到京城去旅居,以谋求些微不足道的俸禄。如果真的晓得事情会是这样,即使让我做极其显赫的公侯卿相,我也不愿意离开你一天而去就职的!

去年,孟东野去你那里的时候,我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给你,说:“我还不满四十岁,而视力已开始模糊,头发已开始花白,牙齿也开始动摇。想起伯父、叔父和哥哥们,都是在身强力壮的中年就相继逝世,像我这样衰弱的人,怎么能够活得长呢?我不能离开职守,你又不肯来,只怕早晚间我死去,你就要空抱着无穷的悲哀而遗憾终生了。”谁想到年轻的人会死去,年长的人反而活着,强壮的人会早死,老病的人反而生存下来呢?唉!难道确实是这样吗?是做梦吧?是传来的消息不真实吧?假使确实是这样,那么我哥哥空有很好的德行却使他的儿子短命吗?你空有忠厚聪明的品质却不能承受他的德泽吗?年轻的强壮的早死,年长的衰弱的却生存吗?真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也许是做梦,也许是传来的消息不确实吧?那么东野的信,耿兰送来的消息为什么在我身旁呢?哎呀!可能是确实的了!我哥哥有很好的德行却后继无人了!你有忠厚聪明的品质应当继承他的家风的,如今却不能承受他的德泽了!真应了所谓的天命难测,神意难明了!所说的事理不能推究,寿命不能预料真是确实呀!虽然如此,但是我从今年以来,花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动摇的牙齿有的脱落了,身体也日益衰弱,精神一天天地衰减,不多久就会随你而去了!死了后假使有知觉,那么我们现在又能分别多少时候呢?假使没有知觉,我的悲伤也就不会有多久,而不悲伤的时候就没有穷尽了。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才五岁,年轻而强壮的人都不能保全,像这样的小孩子,还能指望他们将来成家立业吗?哎呀,伤心啊!哎呀,伤心啊!

你去年来信说:“近来得了软脚病,常常发作,而且有时很厉害。”我说:“这种病是江南的人常得的。”不曾把它当做可忧虑的事。唉!难道竟然因为此病而丢掉了性命吗?还是另有毛病才弄到这样的呢?你的来信,是六月十七日写的。东野说:你死在六月初二;耿兰报来的消息中没有你死的日期。可能东野的使者不知道问家里人日期,耿兰的报告,又不懂应该讲明日期。也许东野在给我写信时,才问使者,使者就胡乱说个日期来应付罢了。到底是不是这样呢?

如今,我派建中来吊祭你,慰问你的孩子和你的乳母。他们假如还有粮食能守到丧期结束,就等到丧期结束以后接他们来;假如不能守到丧期结束,就马上接他们来。其余的奴婢,都叫他们为你守丧。我若有财力能够替你改葬,最终会把你葬在祖先的墓地上,这样才能了却我的心愿。

唉!你生病我不晓得时间,你死亡我不晓得日期,活着不能互相照顾,在一起生活,死时又不能亲手抚着你的遗体痛哭以充分表达我的哀痛,入殓时不能靠在你的棺旁,安葬时不能亲临你的墓穴。我的所作所为对不起神灵,因而使你短命死亡,我不孝不慈,不能和你互相照顾着生活,厮守着死去,终生一个在天涯,一个在地角。你活着的时候身影未曾和我的形体互相依傍,死去以后魂灵又不能跟我在睡梦中相会,是我自己造成这种情况的,还能怨恨谁呢?苍天哪,我的悲痛怎么会有尽头!从今以后,我对人世没有什么留恋的了!还是回到故乡去,在伊水或者颍水旁边买几顷地,来度过我的晚年吧。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希望他们能茁壮成长;抚养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使她们都有个好归宿,我所能做的不过这样罢了。唉!话有说完的时候,可是哀痛的心情却不可能终结。这些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呢?哎呀,伤心啊!希望你的灵魂来享用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