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鉴赏  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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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别王十七管记

故交吾未测,薄宦空年岁。

晚节踪曩贤,雄词冠当世。

堂中皆食客,门外多酒债。

产业曾未言,衣裘与人敝。

戎幕下,出入关山际。

转战轻壮心,立谈有边计。

云沙自回合,天海空迢递。

星高汉将骄,月盛胡兵锐。

沙深冷陉断,雪暗辽阳闭。

亦谓扫枪,旋惊陷蜂虿。

归旌告东捷,斗骑传西败。

遥飞绝漠书,已筑长安第。

画龙俱在叶,宠鹤先居卫。

勿辞部曲勋,不藉将军势。

相逢季冬月,怅望穷海裔。

折剑留赠人,严装遂云迈。

我行将悠缅,及此还羁滞。

曾非济代谋,且有临深诫。

随波混清浊,与物同丑丽。

眇忆青岩栖,宁忘褐衣拜。

自言爱水石,本欲亲兰蕙。

何意薄松筠,翻然重菅蒯。

恒深取与分,孰慢平生契。

款曲鸡黍期,酸辛别离袂。

逢时愧名节,遇坎悲沦替。

适赵非解纷,游燕往无说。

浩歌方振荡,逸翮思凌励。

倏若异鹏抟,吾当学蝉蜕。

王十七,即幽州节度使张守的管记王悔。管记,掌管文牍的官员。据《旧唐书·张守传》载:“契丹首领屈刺与可突于恐惧,遣使诈降,守察知其伪,遣管记、右卫骑曹王悔诣其部落就谋之,悔至屈刺帐,贼徒初无降意,乃移其营帐,渐向西北,密遣使引突厥,将杀悔以叛。会契丹别帅李过折与可突于争权不休,悔潜诱之斩屈刺、可突于,尽诛其党,率余众以降。”由此可见王悔是一位有胆有识的军中文官。这首诗即是诗人在蓟门一带为赠别他而作。诗中,诗人自述经历,称赞了王悔的慷慨好客,善于谋划,同时对时局作出诸多评述,抒发了抑郁、矛盾的心情。

“故交吾未测,薄宦空年岁。”薄宦,居官低微。句意为:我那些旧日的朋友都音信杳然,居官卑微,空度了几多年华。这是诗人描述近况,久居塞外,旧友零散,又宦途窘迫,心情因此十分压抑、郁闷。起句格调低沉、无奈,全诗仿佛是一条在浓雾中曲折向前的幽暗的林间小路,其昏暗令人望而却步,其幽深又引人入胜。

“晚节踪曩贤,雄词冠当世。”踪,追随。曩,以往,过去。句意为:你的节操直追先贤,你雄浑的诗文是当世之最好的。此二句称赞友人的贤能。“晚节”,指的是长期以来形成的操守。

“堂中皆食客,门外多酒债。产业曾未言,衣裘与人敝。”食客,古代寄食于豪门贵族并为之奔走的门客。《史记·孟尝君列传》有载:“食客数千人。”酒债,赊欠的酒钱,语见汉孔融《失题》:“归来酒债多,门客粲成行。”产业,财产。语见《史记·苏秦列传》:“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衣裘与人敝,即与朋友共衣,穿破了也不在意。语出《论语·公治长》:“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此四句大意为:你的厅堂之中的坐满了食客,对外还欠着许多酒债;你从不言及积累财产之事,与朋友共衣,即使穿破了也毫不在意。这里接连运用古人重友、好客的典故称许王悔的热忱、豪爽,亦是照应前文中“晚节踪曩贤”。

“飘戎幕下,出入关山际。转战轻壮心,立谈有边计。”飘,即飘摇。语出《战国策·楚策四》:“(黄鹄)飘摇乎高翔,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也。”戎幕,军中幕府。语见《北齐书·皮景和传》:“皮景和等爰自霸基,策名戎幕。”壮心,壮志。曹操《步出夏门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立谈,指时间短促之间。语见《文选》所载杨雄《解嘲》:“或七十说而不遇,成立谈而封侯。”此四句大意为:你供职幕府,随军转徙,出入于关隘山峰之间;苦战之时不以所谓豪情壮志为意,瞬息间并能拿出安定边塞的妙计。这里夸赞友人在艰苦的征战中,指挥若定,游刃有余。

“云沙自回合,天海空迢递。”句意为:云雾、沙尘在风中回旋、聚散,天穹空旷高远。这两句是全诗的一个转折,由对友人的称誉转而展开对时局的评述。这两句描写遒劲有力,颇具屹立于狂风飞沙之中的青松的傲气神骨,全诗亦为之峰回路转,一扫开句中的萧索、凄清。我们仿佛看到诗人伟岸的身姿正巍然立于塞外,放眼回顾,踌躇满志。全诗气势转而旷远、凝重。

“星高汉将骄,月盛胡兵锐。”星,即太白星,又名金星、启明、长庚。古人以为太白星主杀伐,这里以喻兵戎。月盛,月满之时。《左传·成公十六年》疏曰:“日为阳精,月为阴精。兵尚杀害,阴之道也,行兵贵月盛之时。”庾信《周上柱国齐王宪神道碑》:“斗建麾兵,天离转战。”“天离转阵,月德回兵。”倪注曰:“《汉书》曰:‘匈奴举事,常随月盛满以攻战,月亏则退兵。’”句意为:月盛星高,战斗十分频繁,当此之时唐军将领却十分骄纵,而胡人的军队锐气正盛,士气高昂。主将轻敌,敌兵凶悍,诗人对边境形势充满了忧虑,一针见血地指出主将的这种骄纵行为必将导致战争的失败。

“沙深冷陉断,雪暗辽阳闭。”冷陉,山脉名称,在今辽宁开原,据《辽史·地理志》“冷陉屏右,辽河堑左”,为辽东郡军事要塞。辽阳,据《新唐书·地理志》所载:“太宗亲征(高丽),得辽东城,置辽州。”句意为:沙漠渊深阻断冷陉,雪天里天光暗淡,辽阳城门紧闭。此二句言及当地的环境,苦寒而荒芜,意在烘托战争的残酷。

“亦谓扫枪,旋惊陷蜂虿。”扫,扫除。枪,彗星的别名。古人认为是凶星,主不吉。《尔雅·释天》中言:“彗星为枪。”又《淮南子·真训》:“枪衡杓之气,莫不弥靡而不能为官。”高诱注曰:“枪,彗孛也。”蜂虿,黄蜂和蝎子一类的毒虫。句意为:本来说要消弥兵患,却突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已身陷敌阵。由于唐军将领十分轻敌,自己以为能很快平定边境,没想到战斗中反被敌军包围。

“归旌告东捷,斗骑传西败。”句意为:先期归来的军队回来时说是打了胜战,而逃回的骑兵却传来战败的实况。“东”、“西”泛指边境方向,并非实指。据《旧唐书·列传第五十三》记载:“二十六年,守裨将赵堪、自真陀罗等……及逢贼,初胜后败。守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诗人于此痛斥了唐军实已大败,而主帅却谎报胜利的可耻行径。

“遥飞绝漠书,已筑长安第。”绝漠书,横越沙漠的信函,即求援书。《后汉书·西域传》:“命遣虎臣,浮河绝漠。”李贤注曰:“沙土曰漠,有度曰绝。”已筑长安第,意指主将不关心国家边防,只关注自己的私产。《汉书·霍去病传》中载:“上为治第,令视之,对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此处反用此典故,句意为:军中远远地传来求援的文书,而主帅已在长安城中建起了自己的私第。因为主将的昏庸,才会有被围而求救,但他关心的只是私人的利益,哪管前线战况的危急。诗人以愤怒的笔调揭露了这些误国误民的将领的可耻面目。

“画龙俱在叶,宠鹤先居卫。”画龙,语见《新序·杂事》:“子张见鲁哀公……曰:‘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宇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宠鹤,语见《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句意为:朝廷徒有好士之名,受到朝廷恩宠的败军将领反而先行返回了长安。意即朝廷昏庸,将领无能。

“勿辞部曲勋,不藉将军势。”辞,争。部曲,部属。句意为:将领不要争抢部属的功劳,部属不应凭借将军的威势。这是诗人看到边境的腐败情形有感而发的议论。

“相逢季冬月,怅望穷海裔。”海裔,海边。句意为:我们在季冬之月相遇,惆怅地望着远方的海边。诗人对边境事宜的评论暂告一段落,又回到现实中来,和友人一起望着远方。这种神态动作,正是因为上文的思索议论而引发。

“折剑留赠人,严装遂云迈。”句意为:解下长剑送给你,你将整肃衣裳踏上远行之路。前两句和这两句写的是诗人与友人从议论中回到现实,怅然远望,依依惜别,这是全诗的又一个转折,又由此而转入了对自身经历的追思。

“我行将悠缅,及此还羁滞。”缅,思虑的样子。羁滞,绊留在外地。句意为:我离开家时就已充满了忧虑,到了这里又长期遭受阻绊。诗人叹惜当初无奈离家,如今亦无奈滞留,言下之意,希望同样滞留塞外的友人可以早些回去。

“曾非济代谋,且有临深诫。”临深,面临深渊,人临深渊时皆会小心,故而此处即喻小心谨慎。句意为:我虽没有周济当代的谋略,却还算兢兢业业。这是诗人对自身能力的评估。

“随波混清浊,与物同丑丽。”句意为:随着波浪或清或浊,和物体一样或丑或美。意即诗人兢兢业业,不敢特立独行,却仍被别人理解和接受。

“眇忆青岩栖,宁忘褐衣拜。”褐衣拜,以平民身份入拜朝中。句意为:闭着眼睛想着那栖居于青岩之间,忘却追逐功名之事。此是自明心志,意欲隐居。

“自言爱水石,本欲亲兰蕙。”水石,清水、白石,喻贤良清廉之人。兰蕙,两种香草,喻品质高尚者。句意为:我一直都希望能与贤良清廉之人为伍,与吕德高尚的贤者相伴。诗人希求与志行高洁之人交往亦是自律甚严,颇有节操的表现。

“何意薄松筠,翻然重菅蒯。”薄,接近。松筠,松树和竹子,喻志行高洁之人。菅蒯,两种草名,喻才质平庸之人。句意为:为何我与志行高洁之人相伴,却仍然才质平平。诗人于此称赞王悔高洁如松竹,自称才质不佳体现了谦虚的品质和严于律己的风范。

“恒深取与分,熟慢平生契。”取与分,对于义利的取舍。句意为:我一直十分谨慎于义利的取舍,哪里敢怠慢平素做人的原则?意指诗人虽自觉资质不高,但自律甚严,非常希望在进德修业中有所作为。

“款曲鸡黍期,酸辛别离袂。”款曲,衷情。鸡黍,用鸡黍待客,语见《论语·微子》:“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袂,衣袖。句意为:此时我热情地招待你,可惜又要痛苦地和你分别。诗人自述不舍之情。

“逢时愧名节,遇坎悲沦替。”坎,卦名,语见《易·坎卦》,王弼注曰:“坎,险陷之名也。”沦替,衰落。句意为:我虽遇上好时候,惭愧的是不能树立美好的名誉和节操;遇到险阻时更是悲伤命运的衰落。诗人感到边境多纷争,正是投笔从戎建立功勋之时,可惜抱效无门,因而空自嗟叹。

“适赵非解纷,游燕往无说。”适赵,反用鲁仲连为赵国排忧解难的典故。游燕,反用苏秦到燕国游说的典故。句意为:到了赵国却不是去排解纠纷,到了燕国也没有达到游说的目的。可见诗人到处游历都毫无建树,因而十分怅惋。

“浩歌方振荡,逸翮思凌励。”逸翮,劲健的鸟翼。句意为:浩大的歌声正回荡在天空,遒劲的鸟儿正想着凌空飞翔。这是诗人预祝王悔此去将会一飞冲天,建立旷世业绩。这两句在前面忧郁的基调下显得十分不和谐,十分勉强,可能是诗人想极力回避伤感氛围所致。

“倏若异鹏抟,吾当学蝉蜕。”鹏抟,大鹏展翅高飞,典出《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蝉蜕,喻指远离尘俗。《史记·屈原列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句意为:你将如奇异的大鹏鸟那样,忽然间展翅高翔,我且学习那蝉蜕去外壳一般隐居去吧。诗人在勉励友人之余,遂起遁世之心。这消极的结句与开篇悲怆的自述遥相呼应。

全诗以悲哀的自述开篇,承此而称赞了友人倜傥的风采,转而开始对边塞现实进行淋漓尽致的剖析,复又言及自己不得志的经历,最后勉强鼓励友人一番,赌气似的声明要隐居而去。其实诗人之所以对边塞事宜那么关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获得重用,因此从内心讲,他是不愿意去隐居的,但现实又令诗人感到十分失望和无奈,因此内心十分矛盾。

同时,诗人对边塞黑暗已有深刻认识,也预感到友人此去恐怕将十分不利,却又不便明说,只是一个劲地称赞、鼓励,因此诗中多有转折突兀,前后矛盾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