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战地医院(1)
9月1日,日军开始总攻,自浏河起,经罗店、宝山、狮子林、炮台湾、吴淞,再折入蕴藻浜、张华浜、江湾、北四川路,炮火连成一线。日军凌厉的攻势使得中国军队首尾难应,阵地接连失守。
蒋介石已经亲临淞沪督战,吴淞一线失守牵连重大,丢失吴淞镇的第61师师长杨步飞被立即革职查办。
此时的王敬久已经是淞沪前敌指挥官,指挥在虹口、杨树浦作战的第36师、87师、88师、61师、独立第20旅、保安总团及教导总队各部,同时兼任第87师师长。王敬久面对这种战局极为气恼,部队打得不好,主官难咎其责,他已经感觉到了蒋委员长的凛凛杀气。他本来对华连诚寄予厚望,尽管身为司令官,却始终关注着十连的一举一动,当十连从吴淞一线传来捷报时,他对身边的幕僚连声说:“我果然没看错人。”大张旗鼓地宣传了一番,并准备提升华连诚为少校营长。孰料,前两天看来还稳固如山的吴淞防线,转眼间就被日军全线突破,简直像是脸上挨了一耳光。他恼怒之下,把第87师的副师长沈发藻叫来:“你去查一下,华连诚为什么擅自放弃阵地?他不知道革命军人连坐法吗?”
沈发藻实际上已是第87师的主官,他事后了解了一下情况,说:“那种情况下,华连诚放弃阵地也是没办法。区区一个连,打得只剩下二十几个人,他自己也负了重伤,算是尽力了。他说,撤退是他下令的,与其他人无涉,愿一人承担一切责任!”
王敬久冷笑一声:“他胆子不小,真以为我杀不了一个小小的连长?现在是非常时期,我正愁找不到杀一儆百的靶子。”
沈发藻说:“刚才保安总团的吉章简司令给我打了电话,他的第1团和十连的阵地挨在一起,对那边情况很熟悉,我们曾有约定,必要时可协同指挥。他下令第1团撤退时,也附带传令给十连,命令他们一起撤离。可是传令兵被流弹打死,命令没得到及时传达。当时师部和吴淞前线的电话线被特务切断,我们不了解那边的情况,否则一样会下令撤退的。”
王敬久“唔”了一声,没有做声。
沈发藻见王敬久的脸色已不那么难看,便说:“华连诚表示,只要不杀他的头,他愿意降职为普通士兵,在抗日战场上戴罪立功。”顿了一顿,说:“连日激战,我部营连干部伤亡甚大,华连诚撤退情有可原,人才难得,我看……”
王敬久挥了挥手,打断了他:“就让他当个士兵吧。”
十连撤下来的二十多个弟兄没有一个身上不挂彩的,他们和华连诚一起住在闸北近郊的徐家祠堂接受治疗,这里已被改为第9集团军的战地医院。正门大厅右边是药房,左边厢房住着医官和护士,天井四面有阁楼,轻伤员住木板阁楼上,其中两间为简易手术室,重伤员经过紧急处理后转往后方医院。
华连诚右臂的那个大口子伤势不轻,累及到了肱骨,缝了十四针,右腿也中了一块弹片,因为失血过多的缘故,脸上没一点血色。连日苦战使他筋疲力尽,躺在病床上总算能休息一段时间,但他的心里却颇不平静,不是担心自己的伤势,也不是担心上峰的处罚,而是战场上血腥、惨烈的一幕幕时刻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燃烧着的战车、撞向军舰的飞机、残缺不全的尸体、迸裂的脑袋、白花花的肠子……只要一合上眼,那些死去战友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又仿佛是那么遥远,人鬼殊途……
旁边的手术室里不时传来伤员们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叫,有的凄厉之极宛如兽嚎。轮到季初五进去手术时,他问:“连长你刚才怎么没喊?怎么样才能不痛呢?”
华连诚苦笑着说:“我虽然嘴里没喊出声来,但我心里在喊呀,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连着喊几声就不疼了。”
医官给季初五取出胳膊里的弹片,旁边几个助手死死按住他,因为麻药缺乏,所以一些伤势轻的士兵都尽量不用麻药。季初五疼得龇牙咧嘴,起初喊了几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后来再也忍不住,开始哭爹喊娘,脸上泪水横流。
钱才官腿伤手术时也没喊疼,许多士兵对这个小白脸连附也刮目相看起来,不料高克平却当众道破天机:“钱连附先有准备,已经给医官们私下送过钱了,因此医官给他上了足量的麻药。你们还当他是关云长刮骨疗伤呢。”
有人问:“当兵的就那么点钞票,他哪来的钱送这些医官?高大炮,你就吹吧!”高克平打起仗来是够能的,不过平素也爱夸个口什么的,因此被人送上“高大炮”的绰号,意指他说话是高射炮打蚊子,声势轰轰,实效不大。
高克平受不了这个激,说:“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我不光看见他给医官塞钱,我还看见他搜死去弟兄的口袋里的钱。为啥他姓钱呢,因为他只认钱!要不是看他搜弟兄口袋这桩活儿干得太不厚道,我才懒得提他给医官塞钱的事,塞多少也不关我鸟事。”
恰好钱才官路过,见高克平当众揭他的短,不禁面红耳赤,哪里咽得下这口气,骂道:“你个汉奸嫌疑份子,上头不追究你算你运气,居然在我背后乱嚼舌头!”
高克平一听“汉奸”这个词,立刻一蹦老高,叫道:“谁是汉奸?谁是汉奸谁他妈的十八代祖宗都是乌龟王八蛋!我不背后嚼舌头,你钱连附也别含糊,大家都在这里,你我当着弟兄们的面,明明白白说个清楚!”
钱才官见高克平双目瞪圆,如要喷出火来,也有几分惧意,退了几步,嘴上毫不示弱:“这还用我说?为什么打汇山码头的弟兄们都殉国了,就你一个活着回来?为什么你一到吴淞阵地,第二天鬼子打炮就打准了地方?你们东北人就是靠不住!”
高克平一听,气得“嗷嗷”直叫,顾不得分辩,抡起拳头就要打钱才官,旁边几人赶紧抱住他。
钱才官还在一边冷言冷语:“怎么样,大家看看,老底被揭穿,老羞成怒了。你还赖在这里当内奸干吗,回满洲国领赏去吧!”
华连诚赶来向钱才官喝道:“住嘴!这种没根没据的话怎么能乱说?连附有你这么当的吗?”又向高克平说:“军人怎么能目无官长、无视纪律,动不动就跟同僚吵架打架?遇事做不到冷静,就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顿了顿,说:“你们两都下去好好反省反省!”
一场风波,这才平息。
当华连诚得知自己被降为士兵后,心里并无怨愤,他不认为自己是个称职的连长,只要能再上阵杀敌,哪怕做个普通一兵,他也心满意足了。他开始担心右臂能不能好,成天用左手操着拐杖当步枪,练习射击。
这天,华连诚又将拐杖紧紧抵住左肩窝,端着瞄准,单腿站立,姿势多少有些滑稽别扭,只听背后有个少女“噗嗤”一笑:“喂,华连诚连长,别练了,该换药了。”他回头一看,一个大眼睛的护士正端着托盘走进病房来。
华连诚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
那个护士拉下口罩,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蛋,说:“你不记得我了吧,上次我送龚连长他们的时候见过你,听龚连长喊你,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你的名字,错了可别见怪。”
华连诚回想了一下,当时担架队伍一长串,有好多医护人员,可自己对她却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一个安宁,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下子记不得了,真抱歉。可以请教你的芳名吗?”
小护士说:“哎呀,你们都是抗日战场上的大英雄,指挥着一百多人呢,每天有多少事情要做,记不得我们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当时你……”说到这莞尔一笑,“对了,我姓刘,单名一个‘柳’字。”说完戴上口罩,俯下身子,开始换药。
“刘柳”,华连诚轻轻念了一遍,问:“你是上海红十字救护队的吧?你就叫我的名字就可以,别再叫英雄啦,连长啦。”
刘柳点了点头:“这两天医院收容的伤兵太多,救护队让我今天过来帮忙的。”她换药的动作十分熟练,细心贴慰,生怕弄疼了他的伤口。
望着刘柳鼻梁上渗出的细微汗珠,华连诚心中感动:“她不知道一天要给多少人换药,真是个善良勤快的小姑娘,我要是有这么个小妹妹就好了。”有心想问问安宁的近况,一时又不知如何开口。
刘柳却先问起来:“报纸上登过一个姓华的连长,指挥部队打退了日本鬼子多次进攻……他还说‘我死则国生,我生则国死’,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好了,是不是你说的?”
华连诚想把这个问题含糊过去:“天下姓华的人多得很,‘我死则国生,我生则国死’这句话是国父孙总理说的。”
刘柳说:“你真谦虚。”
换完药后,刘柳站起身来,端起了盘子,华连诚心想机不可失,问:“刘小姐,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刘柳一本正经地问:“嗯,是哪一位啊?”
华连诚轻轻咳嗽了一下,说:“是一位护士,年纪比你大两三岁的样子,她叫安宁,也是上海红十字救护队的,你认识她吗?”
刘柳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不认识。”
华连诚“哦”了一声,满脸失望之情。
刘柳见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华连诚有些不高兴地说:“不认识就不认识,这有什么好笑的?”
刘柳忍住笑,说:“我跟别人打赌赢了,能不高兴吗?”
华连诚诧异地望着她,问:“你跟谁赌啊?赌什么?”
刘柳笑道:“我跟你的心上人打赌啊,赌你见了我会不会问起她,赌注是一对银耳环。我赢了能不高兴吗?”
华连诚又惊又喜,问:“原来你认得安宁,她现在怎么样啊?”
刘柳说:“你可是不打自招哦,亲口承认了宁姐姐就是你的心上人!回去我跟她说,她非得把玉手镯也输了给我。我来之前,她还一直说你不才会挂心她呢。我跟她打赌,可从没输过。”
华连诚倒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如何措辞。
刘柳见逗得他也够了,连珠炮似地说起来:“宁姐姐可是一直在关心着你呀。知道你受了伤,担心得不得了,叫我一定要来看看你。这下好了,我回去把好消息一说,她准得乐疯。你也许纳闷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吧?她被她父亲看住了,说兵荒马乱的,不准她外出。宁姐姐又哭又闹,折腾这么多天,还是没法子。”
华连诚说:“她在家最好。这样,他父母也放心。请你转告她,我很好,一点事也没有……”
两人正说着,随着一阵喧声,医院里涌进了一批前来慰问伤兵的青年学生,病房门被打开了,当先进来一人正是华连智,他喜孜孜地冲着华连诚喊道:“大哥,可找到你了!”
一人接着冲进来,一把拦腰抱住了华连诚,叫道:“大哥!”
华连诚见那人竟然是三弟华连信,惊喜交加,一切伤痛忧愁刹那间都抛到九霄云外,抱住了怀里的连信:“你们怎么找到这里了?”
连智说:“可找得我们好苦!上海开战这么多天,家里人哪天不惦记你呀?可战局这么乱,上哪找你?还是多亏了这个……”说着扬了扬手里报纸,正是刊登着十连在吴淞英雄事迹的《救亡报》,“幸好我有个同学在报社工作,这才打听到了你的下落。”
华连诚问:“阿爸阿妈离开上海了吗?战火越烧越大,两位老人家不能再固执了。”
连智说:“我也一直劝爸妈,实在不愿意离开上海,就先到公共租界或法租界避一避也好,反正阿爸在那边认识的朋友也多。”
华连诚惭愧地说:“到上海一个月了都没去拜见父母,儿子不争气,没能御敌于国外之外,让父母牵挂受累,实是不孝。”
华连智说:“阿爸阿妈都很明事理,没有一丝责备你,反而说你是我们家的骄傲,是我们兄弟的榜样!阿爸叫你勿念家里,一心一意杀敌,报效祖国和民族,那才是大孝。”
华连信说:“大哥以前不是常跟我说:‘青年应该在军队这所爱国主义教育的大学里,变成堂堂的男子汉’。这句话说的真不错,我以后也要参军!大哥你们打鬼子可得悠着点,别都打光了,留点儿给我们打打。”
华连诚笑着说:“那句话可不是我说的,是德国元首希特勒说的。再说,打鬼子可不是好玩的事,别想得那么简单。”
刘柳见他们兄弟说得正热闹,便悄悄地退出去,带上房门。
华连诚将那柄铭有“竹崎义志”字样的日本军刀交给连智:“这把军刀是我们从鬼子手里缴获的,作为我们这些青年军人的抗日纪念,我不能面呈阿爸阿妈,就由你代为转交,也算是尽了我的一点孝心。”
连智接过军刀,说:“阿爸也有东西交给你。”从背包里拿出卷起的一面旗帜,交到兄长手里。
华连诚展开那面尺许见方的旗帜,只见白布中央用墨汁写着“血沃河山”四个大大的草体,旁边有几行正楷小字,正是父亲的手书:
“国难当头,倭寇狰狞。国家兴亡,匹夫有分。吾幸有子,出征御寇。赐旗一面,时刻随身。伤时拭血,死后裹躯。河山破碎,何惜此身?勇往直前,勿忘本分!”
华连诚热泪盈眶:“你转告父亲大人,孩儿决不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当下将这面旗珍重收下。
连信递上一个包袱,说:“秋天到了,晚上凉,阿妈替你赶制了一件丝棉背心。”又拿过一个暖壶,“这里装着你最爱吃的八宝饭,是阿妈一早就做好的。”
华连诚接过包袱和暖壶,心想:“父母的养育之恩,我这辈子是没指望报答了。”问连信:“听老二说,你不是和连孝一起回老家了吗?”
连信说:“是。不过我又回来了。”
华连诚骂道:“傻小子,上海战事这么紧,只有人往外跑,你怎么反而跑回来了?”
连信争辩说:“谁说只有人往外跑,这些天军队不都往上海开进吗?”
华连诚说:“打仗是我们军人的事情,你们还是学生,能起什么作用?白白送死。战争有我们这些军人去死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