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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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挺开心地娶了,李小姐在京城中芳名远播,据说她有沉鱼落雁之容貌,又精通琴棋书画,哪个少年不爱这样的佳人,我还特意托人打听到了她闺名唤作茹茹,喜欢浅黄与胭脂色,爱读白居易的诗。只差亲自去爬李岄家的墙头,用树叶写几行白乐天的小句,抛在她绣楼下的花园中。

但后来,我就听说,茹茹小姐闻得要嫁给我的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绝食以抗,不要嫁给我这个奸王。李岄与其夫人对她晓以大义,劝说了数天之后,茹茹小姐方才决定为了天下苍生,舍弃小我,嫁入我怀王府。

我听到这种事当然心里不是滋味,但想,我堂堂一个王爷,总不至于被嫌弃至此吧,等入门之后,她见到了本王英俊潇洒的模样与忠诚坦荡的实质,说不定从此就回心转意,好好地和我过日子了。

等到洞房花烛夜时,我掀开她的盖头,果然看到了一张国色天香的脸,她眼帘低垂,烛光下,显得格外端庄娴静,但却一丝表情都没有,整张脸冷淡得像碗凉水。

我当她是害羞,携起她的手和她说话,我说从今后你我就是夫妻,你是怀王妃,我景卫邑的娘子,你不用喊我王爷,我的名卫邑或我的字承浚任你喊,或者你唤我邑郎浚郎都可。

我指望着“浚郎”两个字能逗她笑一笑,她的脸却依然像凉水一样,被我握住的手也冰凉,还在微微地抖。

我低头想亲她的唇,她一副慨然就义的模样闭上眼,眼角慢慢渗出泪珠。

我到底停在半路,没亲下去,叹了口气问她:“本王碰碰你,你就这么难受么?”

她一言不发,泪珠在她眼角化成一条线,划过她的脸颊。

我觉得很郁闷,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也不至于到了枕边缺人的地步,又何必在此强迫良家妇女?

于是我通情达理地道:“既然王妃你不愿意被本王碰,我就不碰了,等到什么时候你觉得可以时,你我再行夫妻之事吧。”

说完我就去了书房,孤灯冷被,过了我的新婚夜。从那日后,我依然还是把她当我的王妃对待,该有的东西一样都不缺她的,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偶尔我也问过她,王妃如今可回心转意否?

第一二年时她依然板着一张凉水脸,第三四年时,她总算会哼一声,将头扭开,第五六年她终于可以瞥我一眼,再用银牙咬住唇将头转开。我正觉得有了些进展,说不定哪天她就愿意了时,她今天突然地给我这样了。

王妃,实在很让我搞不懂。更搞不懂的是,她现在居然口口声声,把错全推在我身上,说我冷落她,不但说我是断袖,更说我无能。这难道真的是我的错?

断袖一事暂且按下不表,她不愿理会我,总不能本王便因此做和尚。那我才真的是有毛病。

正在此时,门边的那只粽子忽然开口道:“王爷,草民与王妃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厅中顿时又静了一静。云毓那双雪亮的眼又看看他再看我。

粽子一双清亮的眼睛坦坦荡荡:“草民蒙王爷恩惠,得以借宿在王府,此等悖天逆伦之事,纵使粉身碎骨,也万不会做。”

他闭上双眼:“王爷和王妃可以杀我,处置我,但王妃如此辱我名节,更辱没王爷名声,草民万万不能容忍!”

他的声音不算大,也没有多少起伏,但不知为何,在寂静的厅中,带着一种慷慨陈词的味道。

王妃再厉声一笑,截断他的话尾:“名节?哈哈,你这种人居然口口声声说名节?实在好笑啊好笑!要不要我说给众人听听,王爷把你带回来是做什么的?”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怨毒的讥讽,我终于不得不说话了:“王妃,何重乃是本王惜其才学,聘回的账房,你应该知道。”

王妃道:“王爷,事到如今何必再装模作样?你和你带回来的年轻男人,有干净过么?”

吭,客座上的云毓又笑了一声。何重涨红了脸:“草民……”

事到如今,本王不得不怒道:“王妃,你还要信口雌黄到几时,本王何时将和我不干净的人带回王府过!”

云毓猛咳一声,放声大笑。那贺小御史脸上万种颜色开花,像是早就木了。

眼看已是一塌糊涂的局面,我长叹一声:“好吧,王妃你也闹了,该让人知道的也都让人知道了,此事暂且到此为止。”喊了护卫上来,把王妃和何重带下去,暂时各自关押进静室中了。

王妃被拖下去时,仍然挣扎不停,口中大声斥骂,被拖走半晌,声音仍绕梁不绝。

云毓转着杯盖道:“今天可是巧了,没想到带着贺御史前来拜会,竟然看到了千载难逢的场面。”贺小御史呐呐不言,瑟瑟发抖。

云毓笑向他道:“你不用怕,你我看到了不该看的情形,算是开了眼,就算王爷要把今天在场的所有人灭口,还有这么多人,连同我一道和你作伴是不是?”

灭口灭口,谁能灭得了众人的口?只怕不到半天,本王这个绝世大乌龟的名声全京城人都该知道了。云毓抿了口茶,又啧了一声:“方才我看,那个叫何重的小书生长得颇清秀,王爷最近的口味越来越素了。”我嘴中发苦,突然懒得解释。

解释了谁又信?关于我的名声,我的解释一向都没人信。我虽断袖,但一向只在秦楼楚馆中混,从未染指过良家。这个书生何重两个月前当街卖字饿昏在街头,被本王一时好心收留在府中,顺便让人在账房中给他安排个差事,只当随手积点德了,过了这些日子,我都快把他忘了,谁想王妃居然生出了如此联想。

此事算是我连累了他。而且我委实不信,他能成了王妃的奸夫,还做了爹。

云毓搁下茶杯,起身道:“王爷,你再不把我和贺御史灭口,我们可是要告辞了。”

我苦笑道:“今日让二位看了笑话,便不远送。”云毓拱了拱手,带着贺小御史施施然离去,我坐在椅子中,突然有点想让谁此时一棍子把我敲晕了。仆役丫鬟们都偷偷摸摸用怜悯猜测的眼光看我,王府中年纪最老的内务管事张萧小心翼翼向我道:“王爷,王妃一事……”我抬指压了压额头:“暂且不要漏出风声,先找个郎中,给王妃诊脉。”

王妃的脉象确实是喜脉,大约已怀上近两个月了。这娃是谁的都不可能是本王的,两个月,也恰好是何重进王府的天数。消息传得比我想象得还快,下午,就有内宦传皇上的口谕,召我进宫。御花园之中翠叶荫荫,鲜花妍妍。我踏上蜿蜒的游廊,廊下御池中的锦鲤被人喂惯了,捕到一丝人影便摇头摆尾地聚拢到一处,一簇乱红,追随在池上的人影后。游廊尽头,转过两簇花丛、一块奇石,门扇半开的殿阁内,那道明黄的身影正握卷执笔,内宦通报,闻得宣进之声后,我跨进殿内,恭恭敬敬在案前跪下。明黄的衣袖微动,放下手中的笔与书卷:“皇叔来了,快快平身,不必多礼。”

皇上近年已经很少唤我皇叔,一般都称我怀王,或喊我一声承浚,每每再被唤作皇叔时,我总是提心吊胆,因为一准没有好事。

果然,我起身后,便看见我的皇帝堂侄眉梢微皱,龙颜中含着关怀道:“朕方才听说,皇叔的王府中闹了家变?”我回道:“不至于家变之说,只是一些不堪提的杂事。”启赭的眉梢舒展,半倚在龙椅上道:“皇叔打算如何处置?”我的这个王妃,是太后做的媒,皇上主的婚,我要处置王妃,大约应当向这二位报个信儿才对。我于是道:“这是家丑,臣不想外扬,欲先在府中将此事彻底查明,再想之后的事情。”

启赭拿起面前的一本奏折,翻了一翻:“皇叔既然不想外扬,朕就先让宗正府那边暂时不要插手。朕听说王妃已什么都招了,皇叔还要重新查么?”

我道:“王妃她虽然如此说,事实总还是要查验一下为好,不可凭一面之辞,就冤枉无辜。”

启赭合上奏折:“皇叔说的一面之辞,想来是指王妃的言辞,那无辜,又是谁?”我道:“王妃与何重,凡与此事有关者,都……应谨慎查证,不可冤枉,臣以为。”

启赭握着奏折道:“哦,原来那另一相关人,叫做何重。”忽然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皇叔下次再往王府中带人,当要谨慎些。”

唉唉,解释不了,便不解释。我弯腰道:“臣遵旨,日后一定谨慎。”

启赭将手中的奏折丢回案上:“行了,皇叔既然还要彻查,就先回王府去吧。”我恭恭敬敬跪下拜别,方才退出殿外。

游廊上,云毓与另一人正向这边行来,与我在廊中相逢。云毓笑道:“原来这么快就被皇上知道了。怀王殿下,臣先要撇清,这事不是臣说的。只是臣要多嘴一句,殿下这风流脾气也该改改,女人固然不牢靠,从这回看,男人也不大牢靠。”他笑盈盈向身边一瞥,“柳相,我说得对不对?”

我看了看云毓身边的那人,先苦笑了一声道:“云大夫便不要往小王的疮疤上洒盐了,柳相端方,这等事,自然不便说什么,云大夫何必再拉个人下水?”

云毓虽一向刻薄,却总有分寸,话到这里便住了,再随便说了一两句,就彼此告辞离去。

他身侧的人向我微微躬身:“怀王殿下,先行一步。”我也颔首回礼:“柳相请行。”

望着那墨蓝色的背影与云毓一道渐渐向另一端去,我心中数种滋味杂陈,却忍不住总想多看那身影一眼。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怀王景承浚是个断袖。其实一开始我是装的,并非真断。

我那时想,太后与我的皇帝侄儿老惦记着我,实在太辛苦,倘若我有了后代,最好的估计,他也只能和我此时的处境差不多。

所以不如让怀王这一支索性就在我这一代止了。我便装作好男风,安一安太后和皇上的心。

谎撒多了,可能连自己都信了,断袖装多了也就稀里糊涂真的断了。等我发现弄假成真时,这个毛病已改不过来了。不知何时起,我心里装上了一个人,怎么也抹不去。暗的地方呆多了,就喜欢亮的。

总是只能吃甜的,就老惦记着咸的。我想我可能最初就是因为如此才看上了这个人——柳桐倚,字然思。我是朝廷中最大的毒瘤,他却是本朝自李岄之后最大的忠臣,滚滚浊流中又一根干干净净的砥柱。

朝中也罢,民间也好,他总是众人口中的贤相。我见得他,也只能得他称一句怀王殿下,称他一声柳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