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特兰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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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床上躺了大约一个小时后,弗雷德里克起床了,在结冰的水壶中敲出一个洞,洗漱一番,然后心神不定地走到旅馆的下一层。阅览室里坐着一个漂亮的英国女人和一名不算英俊也不算年轻的德国犹太商人。之所以人类好社交,仅因怕等待。弗雷德里克于是和那名德国人攀谈起来。德国人说他住在美国,正要乘坐罗兰德号返回。

周围空气灰浊,屋子里很冷,那位年轻的小姐不耐烦地在没有火的壁炉前走来走去,那两个新认识的人谈话也渐渐变得稀少。

通常情况下,一个陷入爱河的人,是不会向路遇之人或是他不了解的人表露不悦情绪的。这两者不管是哪一种都显得荒谬。陷入爱河的人总会被那甜蜜而忧伤的幻想玩弄和折磨。顾不上那寒冷的天气和刺骨的风,那个沉浸在爱中的年轻傻瓜心神不宁地游荡在港口的街巷。当那个犹太商人委婉地询问起他此番旅行的目的时,他感到十分尴尬。为了不透露他渡海的动机,弗雷德里克吞吞吐吐地作了一些模糊的回答。于是他决定,从现在开始,若是有人问起,他就说他要去美国看尼亚加拉瀑布和黄石公园,顺道去拜访他的大学同学,而且他也是一名医生。

他们沉默着在旅馆一起吃饭,其间有消息说罗兰德号将会于五点到达尼德尔斯,比预计提前了两小时。弗雷德里克喝过咖啡,然后和德国人一起抽了一些西蒙·阿次特牌香烟。抽烟的同时,德国人还试着打理一些生意,卖些成衣。两个男人搬出行李,一起向供应船方向走去。

他们不安地在此等候了一个小时,烟囱里冒出黑色的蒸汽,喷入那沉沉地笼罩在港口一切事物之上的污浊迷雾中。蒸汽房里不时传来铲煤的声音。乘客五六成群地走上船来,搬运工拿着他们的行李跟在身后。船舱就像是立在甲板上的玻璃橱,橱内的玻璃下方,沿边放着铺上红色软垫的长凳。凳子上杂乱地放着一堆堆行李。

船上的人都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很久。唯一的对话便是那小声且带着害怕的低哝。船上有三位年轻的小姐,其中一位便是阅览室里那个英国女人,她们不安地从船头走到船尾,脸色苍白得很不自然。

“这是我第十八次往返旅行了。”那个成衣商自发说道。“你晕船吗?”有人问他以示回应。“我只要登上汽船,就会变成一具尸体。每次都是这样。直到就要到达霍博肯或是另一端——不莱梅港和库克斯港时,我才会苏醒过来。”等了很久了,最终,供应船内以及驾驶舱里似乎正准备着什么。三位小姐又拥抱又亲吻,还泪流满面。其中最漂亮的那位,也就是阅览室里那位小姐还留在供应船上;其他两位回到了码头。

小船尚未开动。然而,到了傍晚时分,在一片漆黑中,缆索从码头的铁绳上被解下来,供应船发出刺耳的呜呜声,螺旋桨开始慢慢地搅动海水,好像只是在自顾试开。

开船的最后一刻,弗雷德里克收到了三封电报,一封来自他的老父母和弟弟,祝他航行愉快,一封来自他的银行主,一封来自他的律师。尽管并没有人在码头送弗雷德里克,可是当船开动时,他望向供应船的那一瞬间,却有一阵大风向他袭来,这是灾难之风,还是无限欢乐的希望之风,他无法判别。他只感到某些东西突然从他的胸口和喉咙处喷发出来,然后开始沸腾、加热,再进入他的眼里。

几十年来,不同寻常的人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严重的危机,而在这种危机生活中,会发生两件事:聚集起来的病态物质要么被扔下,要么就是有机体在实质性的死亡或是精神死亡中屈从于它。其中最重要的,也是对于观察者来说最显著的危机出现在三十或四十出头的年纪;事实上,更常见的是在三十五岁前。那是生命中最大的试验性平衡发生的时期,人们往往宁愿将这种平衡推迟到最后,也不愿提前实现。

也正是在这种危机时段,歌德踏上了他的意大利之旅,卢梭将他的九十五篇论文钉在了威滕博格的教堂之门上,伊格内修斯·尤纳斯将他的武器挂在一幅贞女图前,再没拿下过,耶稣也被钉上了十字架。但是对于这名年轻的医生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来说,他既不是歌德也不是卢梭,更不是尤纳斯;可他与他们很相似,不仅是在教养上,而且在许多细微的天赋上都很相似。

弗雷德里克看到小供应船加速离海港的灯火远去,将他载离欧洲和他的家,这时,他整个逝去的过往,一件又一件地在他的心中回放,其回放的范围竟无法用语言描述。他似乎正在与灵魂中的一整块陆地分离,这是一块他再也不会踏上的陆地。这是一次永久的分别。难怪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在摇晃,无法回复平衡。

尤纳斯并不是一名优秀的战士,不然,他又怎能扔下他的武器?卢梭也不是一个够格的多米尼亚人,不然他又怎会丢下他的僧衣?歌德也不是一名称职的律师或者官员。一波无法阻挡的巨浪从三个人身上一卷而过,并将他们灵魂中的制服冲走,同时,海浪也同时扫过了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

弗雷德里克并不属于那一类无意识走进这种危机的人。他感受到这种危机的临近已经有几年了,他的特点就是能反映这种危机的本质。有时候他认为这种危机就是青年时代的终结,因此也是真正成熟的开始。对于他来说,在此之前自己都好像顺着别人的手,按照别人的意志而工作,是被指导而不是去指导。在他看来,他的思想也并非思想,而是运作那些传导过来的想法。他形容自己站在一间温室里,他的头就像一棵长到灯光处的小树梢,突破了玻璃屋顶,伸向天外。

“现在,我要用自己的脚走路,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思维来思考,要释放我自身意志的全部力量。”

弗雷德里克的旅行箱里装着斯特纳的《人与自己》。人类在社会上生存,是不可能完全独立的。不寻求其他智者的智者也是不存在的,如果只是寻求认可而不是出于其他目的,也就是说帮助或者指导,不管怎样,这都是一种陪伴。马克思·斯特纳成为弗雷德里克·冯·卡马赫尔新的智力伙伴,这是一次意义深远的醒悟结果。他已经在根深蒂固的利他主义中醒悟,而这利他主义此刻还完全支配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