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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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草原翻腾旋转的云彩下,一头钢铁的庞然大物奔腾着。它拉长的吼叫声里,不时夹杂着让人烦躁的叮当声和咔嗒咔嗒声。刺鼻的橘子香气中和了不少那些没洗过澡的乘客和破旧行李发出的潮味儿。

市镇的布局毫无规划可言,就像是散落在阁楼里的纸板箱。地里都是些褪了色的金黄色的根茬,被一丛丛环绕着白色农舍和红色谷仓的柳树分隔开来。

7号普通列车轰隆隆地穿越明尼苏达州,不知不觉地就爬上了雄伟的大高原,它从炎热的密西西比河下游一直延伸到落基山脉,绵延长达一千多英里。

现在正是九月,既炎热,又四处尘土飞扬。

这列车没有整洁豪华的卧铺车厢,只是一辆普通列车。美国东部地区的普通车厢里都是些活动的座位,每一排都有两个罩着长毛绒的可调节的座椅,头部位置裹着有点儿脏的亚麻布毛巾。这节车厢被橡木雕成的栏杆分成两半,但过道上什么也没有,地板很粗糙,沾满油污。车厢里没有乘务员,没有枕头,睡觉用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不管白天黑夜,旅客们都得待在这个长长的钢制箱子里——这里面有种庄稼的农民,带着总是疲惫不堪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看上去差不多都一样大;还有一些刚去工作的工人们;还有一些要到处跑的推销员,他们头戴圆顶硬呢帽,脚上穿着刚擦过的闪亮的鞋子。

在这狭小的车厢里,他们个个都口干舌燥,连手上的纹路里都沾满了污垢;睡觉的时候,歪歪扭扭地蜷缩着身子,脑袋靠在玻璃车窗上,或者倚在活动的座椅扶手上,腿也直直地伸到过道上。没有一个人在读书,当然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思考。他们只是单单地等待着。有一个年轻妈妈脸上已经满是皱纹,看上去很显老,她慢慢移动着,关节好像不是很灵便。她打开一个手提箱,里面有几件皱巴巴的女式衬衫,一双能露出脚趾的破拖鞋,一瓶专利药,一个锡铁杯,还有一本书贩诱她买的谈论梦的平装书。她拿出一块全麦饼干给孩子吃,那孩子现在正躺在座位上使劲哭号。大部分的饼干碎屑都掉在了座位的红色长绒布上,女人叹了口气,试着把那些碎屑弹走,但是那些碎屑淘气地跳起来,又落了下去。

一对满身污垢的男女一边大口嚼着三明治,一边把面包皮扔到地板上。一个高大的砖色皮肤的挪威人,直接脱下鞋子,旁若无人地嘟囔着什么,还把两只穿着灰色厚袜子的脚搁到对面的座位上去。

还有一个没有牙齿、嘴巴紧闭的老太太,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淡水龟,她的头发不是很白,颜色就像是发霉的亚麻布,长发中间还隐约露出一块块淡红色的头皮。她焦急地提起她的皮包,打开,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关上,放到座位下面;过了一会儿,又匆忙把包拿起来,打开检查,然后又藏了起来。这个包里满是宝物和纪念品:一个皮扣子,一张很久以前的乐队演唱会节目单,还有一些小碎东西,比如说,丝带、花边和缎子。在她旁边的过道上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看上去义愤填膺的马尾鹦鹉。

面对面的两个座位上挤满了来自斯洛文尼亚的铁矿工一家人,鞋子、玩偶、威士忌瓶子、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还有针线包都散落在座位上。最大的男孩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口琴,擦掉上面的烟末,就开始吹奏《佐治亚进行曲》,一直吹到让整个车厢的人都开始头疼,才停止。

卖报的小贩走了过来,这次他卖的是一些巧克力和柠檬糖。一个小女孩不停地在用水冷却器和自己的座位之间走来走去。她把硬纸袋当作杯子,走的时候总是滴到过道上很多水,而且每次都在木匠脚边绊倒,木匠咕哝着说:“哎哟!小姑娘,你可小心点啊!”

满是灰尘的车门一打开,可吸烟车厢就飘出一阵刺鼻的蓝色烟雾,还传来了一阵欢笑声,原来是一位穿着亮蓝色西装,系着淡紫色领带的青年正在给一个矮胖子讲笑话呢,那个人穿着汽修厂工作服。

车厢里的烟味变得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浑浊。

对每一位乘客来说,座位都是一个临时的家,然而大多数的乘客都像懒散的家庭主妇,座位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但是有一排座位看上去确实非常整洁凉爽,座位上坐着一个看上去精神饱满、生活富足的男人,还有一个黑头发的皮肤细腻的少女,她干净的手提皮包搁在脚上。

这俩人就是威尔·肯尼科特大夫和他的新娘卡罗尔。

经过一年的谈情说爱,他俩终于结婚了。现在他们刚刚结束了科罗拉多山区的蜜月旅行,正在前往格菲尔草原镇的旅途中。

这趟列车上的人对卡罗尔来说,并不全是陌生的。在从圣保罗到芝加哥的旅途中,她就见过这些人好几次。但是现在卡罗尔就要和这些人一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了,和他们一起沐浴这里的阳光,激励他们,让他们过得更加美好,她就不免对他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也有点不放心。那些人让卡罗尔很痛苦,他们是那么的麻木不仁。以前她总是认为美国是没有农民的,现在她必须一个劲儿地观察那些年轻的瑞典农民和忙着整理订货单的推销员,看看他们有没有想象力和进取心,以此来为自己辩护。但无论是上了年纪的人、美国人、挪威人、德国人、芬兰人,还是加拿大人,他们都已经安于现状,向贫困低头了。他们毕竟都是农民嘛,卡罗尔叹息着。

“没有办法能唤醒他们吗?要是他们懂得了科技农业,又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一边向肯尼科特询问,一边摸索着他的手,希望得到安慰与鼓励。

蜜月期间,卡罗尔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她非常害怕地发现,自己的内心非常容易地就能被激起狂躁的情绪。威尔看上去确实非常有气派,他身体健康、心情愉悦,还擅长搭帐篷。当他俩并排躺在荒凉的山坡上、葱郁的松林里的帐篷里的时候,肯尼科特数小时的温柔、体贴让她难以忘怀。

肯尼科特正想着回去行医的事情,听卡罗尔这么一说,他立马回过神来,抓住她的手说:“你是说这些人吗?让他们醒过来吗?为什么?他们现在很幸福啊。”

“但是他们现在处处散发着粗野的乡土气息。不,并不是我看不起他们。他们——哦,他们深陷在污泥里。”

“听我说,卡丽。你必须克服你那种城市人的观念,不要认为裤子熨不平的人就是些笨蛋。这些农民都是满怀热情、积极进取的。”

“我知道!那正是让我难过的地方。生活对他们来说没那么容易——你看这些荒凉的农田和这列脏乱的火车。”

“哦,可是他们并不在意这些啊。再说了,任何事情都在变化之中啊。什么汽车啊,电话啊,还有乡村免费送货啊,这让乡村和城镇的联系更为密切了。你要知道,眼前这片土地,五十年前还是一片大荒原,改变是需要时间的。比如说,周六晚上大家坐上一辆福特车或者奥弗兰去看电影,这是早已经实现的事情了,比我们在圣保罗坐电车去看电影还要快呢。”

“可是,刚刚我们经过的小市镇就是农民们寻找娱乐,摆脱枯燥无味生活的去处吗?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吗?看看那些地方,根本不成样子啊!”

肯尼科特大吃一惊,从小时候起,他就搭乘这趟线路的火车来来往往,那些小市镇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他嘟囔着:“怎么啦?那些市镇有什么问题吗?那里总是熙熙攘攘很热闹啊。你要是知道每年有多少小麦、裸麦、玉米和土豆从那里装船运走,你肯定会很吃惊的。”

“但是它们看上去多难看啊。”

“我承认那里没有格菲尔草原镇舒服,但是也要给它们时间去改变啊。”

“除非能出现一个拥有极大渴望,并且受过充分训练的人去为这些小市镇好好规划一番,不然,就算给这些小市镇时间,又能怎么样呢?成百上千的工厂想尽法子制造吸引买家的小汽车,但是这些小市镇却不以为然,才不管这些。不!这真难以置信。想必要有好多天才才会把这些小市镇弄得这么惨不忍睹!”

“哦,这里还没那么糟糕吧!”他也只能这么回答了。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就像猫抓到了老鼠一般。这是卡罗尔第一次容忍他,而不是一再地鼓励他。她凝视着窗外的朔恩斯特鲁姆,那是一个大概只有一百五十个居民的小村庄,火车就要在这里停靠。

一个满脸胡子的德国人和他噘着嘴巴的老婆,从座位底下把巨大的仿皮革包拽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车厢。火车站管理人员把一头死了的小牛运上行李车厢。在朔恩斯特鲁姆车站是不可能看到其他的活动的。火车停下的那段时间周围是很安静的,卡罗尔能够听到马踢马厩的声音,木匠钉屋顶的声音。

朔恩斯特鲁姆的商业区就是面向铁路的一个街区的一半。那是一排平房商店,每家店铺屋顶都铺着马口铁,有的店铺还有涂成红色和姜黄色的护墙板。那些建筑彼此都很不协调,像是临时搭建的,就和电影里矿区街道旁简陋的房屋一样。这个火车站总共就是一间木板房子,火车站一边是脏乎乎的牛圈,另一边是一座深红色的谷仓。谷仓的木瓦屋脊上有一个圆顶的塔,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宽肩膀的巨人长着一个细小的、难看的尖脑袋。看上去唯一还能居住的房子就是大街尽头的那座红砖砌成的富丽堂皇的天主教堂和牧师的住宅。

卡罗尔扯了一下肯尼科特的袖子。“你不会再说这里还不错了吧?”

“这些德国人居住的市镇发展得确实有点慢。但是,你看——看到那个从百货商店出来的人了吗?他上了一辆大轿车,我以前还见过他一次。除了这个商店,他差不多拥有半个市镇呢,他叫劳斯库克尔。他拥有很多抵押贷款,投资房地产。这个家伙很是精明啊。听说他的财产有三四十万美元呢!在市镇的那一头,他盖了一栋黄砖房子,又大又华丽,甬道都是瓷砖铺的,还有一个花园,里面什么都有,不过在列车上咱们看不到,我以前开车路过那栋房子,名不虚传啊!”

“好吧,就算他真的拥有这一切,那这也不能作为这个地方就这么不堪的理由呀!要是他能拿出在这里赚的三十万,他们就可以把这些小棚屋全都烧掉,建立一个理想的村庄,一个大草原上的明珠!为什么农民们和城镇居民不好好利用那个大财主家的财产呢?”

“卡丽,有时候我真的没法同意你的观点。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对他吗?他们也是没办法啊!他或许是一个很蠢的德国佬,经常被教士玩弄于股掌,但是要说到看田识地,他可是一把好手!”

“我明白了。他就是他们这里美的象征。这个小市镇像样的房子没建起来,反而把他的形象给树立起来了。”

“说实话,我真没弄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经过这长途跋涉,你肯定是累了吧。回到家,洗个澡,再穿上那件蓝色睡衣,你就会感觉好些了。你穿上那件衣服实在是太迷人了,完全把我的魂儿给勾去了!”

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满怀深情地看着她。

他们离开了寂静如沙漠的朔恩斯特鲁姆车站继续启程。火车摇摇摆摆,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和砰砰的关门声。现在的空气非常浑浊,都有些让人作呕。肯尼科特把卡罗尔贴着车窗的脸转过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让她休息一下。肯尼科特想尽办法哄她,想让她从不高兴的情绪中出来,但是卡罗尔却不是很情愿。后来他慢慢解开了她心头的疑问,才放心地拿出一本橙黄色封皮的有侦探小说的杂志来读,可卡罗尔却坐着一动不动。

此刻卡罗尔正在思考着这片世界上最新开辟的土地,这里地处美国中西部的北陲,这里可以发展畜牧业,这里有美丽的湖泊,有最新的汽车,有油毛毡搭成的棚屋,还有很多像红塔一样的谷仓。这里的人虽然笨嘴拙舌,但是却拥有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这片地区可以供养全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可是这里仅仅是初级加工阶段。为了拥有电话、银行存款、自动钢琴和合作社,他们是拓荒者,每天都汗流浃背。因为这里物产丰富,所以这里理应是拓荒者的地盘,可是未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她思考着这个问题。这片空荡的土地未来会变成城市,工厂林立吗?家家都会有舒适安全的房屋吗?还是宁静的别墅旁仍旧环绕着破烂的棚屋?年轻人可以自由地寻求知识和欢乐吗?人们会心甘情愿地鉴别那些虚伪的谎言吗?还是说,到时仍然会有一些红光满面的胖娘们儿,脸上抹着油膏和白粉,穿着奢华皮草,帽子上插着鲜红的羽毛,用涂着粉红指甲、戴着珠宝首饰的肥手打桥牌,输了钱之后就会大发脾气,和她们自己养的肥嘟嘟的狗简直没什么区别?这里还会继续保持着古老陈腐不平等的气息吗?还是会出现些区别于冗长乏味的其他帝国历史的新篇章?这里的未来在哪里?这里的希望是什么?

这个谜题让卡罗尔的头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