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进入了“梁茹”地界的一片密林里,在树木稀疏的地方,可以看到山脚下雅砻江弯弯曲曲的身影。几个人这时跳下马来,走到密林里的一处石崖下,在一个不知道内情的人绝对想不到的石头下,取出了一口烧茶用的铁锅,挪开一块石头,从地窖似的石洞里拿出了一块风干的牛肉,还有一桶上好的青稞酒。此处,原来是一处洛布泽里等人在野外的栖息地。在平时,他们就会悄悄地在此地储存一些吃食和常用的物品,以备不时之需。像这样的栖息地,在“梁茹”地面和他们常去的地方,远不止一处,只有他们知晓,旁人找不到他们的这些秘密栖息处。
浑身大汗淋淋的马儿卸下马鞍后,就在地上打滚,打滚过后就十分惬意地在林间草地上尽情地享用林间才有的肥嫩的青草。几个人一边喝茶、饮酒,一边就传看这几支让枪。四支枪都归洛布泽里所有,但他自己只用两支,其它两支,一支班多吉使用,一支亚马泽仁使用。从驮脚娃手里抢到的两支明火枪也还不错,一支归没有枪用的司泽,一支归只有一支破旧明火枪的尼玛刀登。顺手牵羊带回的两匹马就给了其他两人,这一行,每个人都得到了好处,人人心里都高兴,一桶青稞酒根本就没过瘾。
吃饱喝足后,一行人就在火堆边和衣大睡,这些日子来,今天的这一觉睡得最踏实,睡得最香。直到太阳下山了许久,身上忽然有了寒意,洛布泽里醒过来就催大家起身。他们这群人回家也有讲究,出了这片树林后,各自找条下山的路,不要如平时那样结伴而行,夜色中回去尽量不要惊动其他人。
直到天快亮时,一行人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切衣村寨,洛布泽里没有想到就在他离家的短短这几天里,他的家中发生了大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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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布泽里壮实的儿子多吉然登还不满一岁,就歪歪倒倒到处乱跑。每天他的身后都得跟随着一个、或两个人,怕他摔跤,怕他从楼梯上、或楼顶上、窗口上摔下去。越是人们怕他去的地方,这孩子老是想去,不让去,他就耍横,又哭又闹,惹得俄萨格玛生气了,她就责备夏加措姆、训斥“科巴”家来应差的女人、小孩。好多时候,都是俄萨格玛不顾自己多病体弱的身子,亲自来照料这个不懂道理、更不讲道理的小家伙。
孩子出事那一天是早上,太阳很好,俄萨格玛牵着他孙子的小手走出了家门,她想让孩子在河边的草坝上跑一跑,她的过错就在于她把想要跟随前去的人都赶回去了,她是想不走多远就要转回家来。小孩子非常开心,在草坝上疯跑,跌倒了自己爬起来又跑。俄萨格玛就在他身后跟着,嘴里不停地喊着他的名字,也跟着跑。
河岸边到处都是茁壮、茂盛的灌木丛,那么小的孩子是没有办法跨过那些茂密的灌木丛到河边去的,俄萨格玛根本没有想到会出事。走得有些快了,她突然感到胸口有些疼痛,出气有些急促,此时她特别想痛快地咳嗽几声。想着,就停下脚步,狠狠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抑起脖子咳嗽。咳嗽出声,她感到嗓子眼里有腥甜的怪味,吐出来,竟然是鲜红的血。她当时一阵发呆,心想自己的病并有好转。再看小孩,小孩也不见了。就在这时,河的对岸一个正在山坡上割草的女人发出了一阵又一阵尖利的叫声,她没有听清那个女人在喊什么,只是知道,出事了,孙子出事了!心里一急,从口里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此时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她一边喊着:多吉然登、多吉然登,一边就奔向河边。
就在河边的一处高坎上,有一段、只有短短的、成人跨一步的距离,竟然没有了灌木丛。小孩子就从高坎上直接掉到了河里面。她看见了小孩子在湍急的河水里起伏,她觉得自己的双腿是没有知觉地跟着河水在跑,一面就大声呼救……人们闻声赶来,然而,一切都迟了……
洛布泽里来到了他阿妈的床前,俄萨格玛已经奄奄一息。自从人们那天把她从河边抬回来,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除了时不时吐出一口鲜血时,她才动一动之外,她不吃不喝也不动,无神的双眼一直大睁着,好像是盯着天花板。洛布泽里跪在床前,大声地呼喊着阿妈、阿妈!俄萨格玛的眼珠动了一下,她似乎想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收回来,再看他儿子一眼,但她没有办到,床边的人都听到了她的喉咙里有一阵响动,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一阵轻微的抽搐之后,突然张开了口,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派出去的人一批又一批都回来了,人们到底没有从水里找到洛布泽里儿子的尸体,只好从庙里请来喇嘛念了几天经。在人们心目中,多吉然登还是个小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他不会有什么罪过。既然是老天爷安排他去了水里,就顺从天意,算是为他举行了水葬。
洛布泽里为他的母亲举行了隆重的天葬,天葬的地方,经过打卦,洛布泽里最后选的是在雄龙西扎嘎神山脚下一处叫“固洛塘”的草坪里。因为据瞻对家族的口碑,从祖先喜绕降村开始,那个地方就是瞻对家的人逝世后举行天葬的地方。在别的地方举行,会给瞻对家的人带来不好的名声。
整个过程都由精明的仁增洛朱管家按规矩一手操办。这让被突然变故搞得有点头昏脑胀的洛布泽里省了很多心,他有了搬家的想法,只是,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悲痛无比的人还有夏加措姆,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一个疼痛自己呵护自己的长辈,年龄也不大,好像是在一瞬间都离自己而去了。脸色阴沉的洛布泽里,这么多天来甚至没对她说过一句安慰的话,她却有点担心丈夫,回为他一反常态,老是一个人坐在屋里喝酒,而过去,只要是喝酒,他总是呼朋引辈,一群人在一起吃喝打闹,她过门不久就看出来了,他的丈夫请人一起喝酒,是一个凝聚人心的办法,好些事,都是在喝酒时提出,在喝完酒后就定了下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洛布泽里依然显得无精打采,做任何事都没有兴趣,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闷酒,有时一呆就是一两天。夏加措姆就要管家仁增洛朱想办法,让洛布泽里振作起来。
这一年,是藏历土龙年,正是朝拜“梁茹”地方四大神山之一、雄龙西的扎嘎神山的年份。每过十二年才有这样一次机会,四面八方的人都赶来转山,因为在这个时转山朝拜一次,会胜过平常时间念了百亿次“嘛呢”经,这些日子里,雄龙西扎嘎神山下人群如潮。
这一天早上,仁增洛朱趁着送酒的机会,对正打算又要喝一天酒的洛布泽里说:雄龙西神圣的扎嘎神山脚下,是瞻对家族祖先喜绕降村的发祥地。有求必应的扎嘎神山神灵,一直是瞻对家的保护神。泽里老爷在这个外人都来朝拜、转山的年份也应该也去转山。只要到那“莲花佛藏宝”的神山里去一趟,老爷您的心情就会不一样。
仁增洛朱的话让洛布泽里心里一动,这么多年来,他还没有去转过一次扎嘎神山。今年里竟然在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是应当去朝拜扎嘎神山,管家说得有理,那座神山是瞻对家的保护神,吃了菌子,不能忘了树疙瘩的恩情。
说动就动。第二天一早,陪同他去转山的班多吉、司泽二人早早就来到楼下等他。当他从班多吉手里接过那条曾经是那些喇嘛兵使用过的枪时,心情真的一下就开朗起来。这条枪,已经重新安上了白铜皮包裹、镶银的枪叉,枪管在阳光下泛出蓝幽幽的光泽。这支枪按照洛布泽里的要求,把木柄枪托锯短了一些,再不像别明火枪那样粗笨,骑在马背上再不用担心枪托会碰在马鞍上、打在马背上了,长短正合适。
到了雄龙西扎嘎神山,留下司泽陪同,洛布泽里把班多吉打发回家。他叮咛班多吉,没有事不要来找,但是如果有事,就一定要赶紧来说。洛布泽里这次转扎嘎神山,一转就是一个多月。
就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同洛布泽里相邻的两家小头人发生了冲突。这两家小头人,一位名叫绒塔,绒塔是绕鲁土司的下属;一位小头人名叫松朗,是大盖土司的下属。这两家小头人的耕地、牧场、林地好些地方相邻,有些地段如犬牙交错,为此他们的上辈就发生过多次纷争,产生过很多次打斗。终因势均力敌,哪一方也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两年前,绒塔的父亲过世,到了绒塔这代,却明显地显出了劣势。也是刚刚继承家业的不久松朗一心要家产在自己手里变得更大,就处心积虑来算计绒塔家。松朗这人凶狠好斗,而且工于心计。松朗提出要用一条山沟同属于绒塔家的一条山沟交换,因为这属于绒塔家的那条山沟刚好把松朗家的一片牧场分成了两处。而他要换给绒塔家的那条山沟不仅与绒塔家的地方远,而且,除了地势比较宽大,沟里土地贫瘠,牧草生长得稀稀疏疏。绒塔一直没有同意。
绒塔家的几头牛在这一天走进了属于松朗家的草地,松朗那天刚好在那片牧场上。就叫手下的人去把那几头牛赶过来,捆倒在地,然后让人把几头牛的牛尾全割了,割完了再让人哄赶回绒塔家的地盘。在“梁茹”和其它地方一样,把别人家的牛尾巴割去,不仅是表示根本就没有把这家人放在眼里的轻蔑,更含有很重的羞辱对方的意思。
为绒塔家放牧的几户“科巴”气不过,便与松朗家的放牧人发生了冲突、打斗。事情闹大了,就要由两家主人出来论长短。在绕鲁土司和大盖土司两边大管家的主持下,双方展开了唇枪舌剑的争吵。结果是厉鬼也怕恶人,两家土司的大管家只让松朗对绒塔道歉就算了,打伤了人的事情怎么办也没有下文。谈判完了,没有带随从的绒塔忍气吞声沿着雅砻江朝下游的家里走去,江的对岸松朗带着两个随从也在往上游的家里走去。恶棍松朗就在江对岸大声嘲讽绒塔,要绒塔走慢一些。他喊道:你还是走慢一些好,走快了说不定一回去正撞上你老婆跟别人正在床上,那个人一生气会把你绒塔打个半死!还不如等那人走了以后再回去。
绒塔听在耳里,气在心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绒塔娶的女人就是当年根都地方出名的美人洛布志玛。绒塔爱她爱得发疯,绒塔的阿爸就用二十支山羊、十头犏奶牛把洛布志玛给他娶了回来。娶回来这么长的时间了,洛布志玛一直没能生下一个小孩儿,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就出来了。有人说,这个绒塔根本就有没那个本事,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说是绒塔曾经把一个女人按倒在一片树林里,先是惊惶失措的女人不干,到后来那位女人不动了,却在关键时刻,绒塔却垂头丧气站起来跑了,因为他不行。更为恶毒的说法则是指向了洛布志玛,人们说她的相好多得如青稞地里的野燕麦,走不了几步就会看到一株。说她的身子白天黑夜都没有空闲,男人们一个刚走,另一个又上了,她能生下小孩来?大路上走路的人多了,连草也不生。
绒塔不敢回话,他是真的不行。不论他在洛布志玛身上怎么折腾,他还是不知道洛布志玛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但他心头清楚,自从他把洛布志玛娶回来后,洛布志玛就再也没有机会同别的男人在一起了,因为他就如她的影子,她走一步他也要跟着她,他一直害怕她会跟着别的男人跑了。
绒塔打马狂奔,他真的相信就在他离开家的这个半天时间里,洛布志玛会跑到野外去,跑到别的男人的怀抱里去。被他抽打得狂暴起来的马儿,发疯似的在雅砻江边的崎岖山路上拼命奔跑,马蹄声、马儿跑动时给山路带来的震动,惊得灌木丛里一群竹鸡不再摇摇摆摆地行走,而是展开了不善飞翔的短翅膀,朝四下里乱飞。正在全神贯注奔跑的马儿,不清楚眼前是什么东西在乱飞,更不明白那一阵“卟卟”乱响是那些短翅膀发出的声响。马儿吓呆了,它发出了惊恐的嘶鸣,它想停步,前腿猛然腾空。一心在赶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绒塔就在那一刹那间从马背上掉下来,意外的是他的左脚却套在马蹬子里,此时,瘦小的绒塔几乎是悬空吊了起来。
马儿把两条前腿放回到地上,却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撞击它的左面肋骨,这一惊更是让它浑身发抖,便撩开四腿没命地朝前飞奔。悲剧就这样发生了,万幸的是,马儿还知道朝家里的方向跑,不然,最后很可能连一个全尸也不会有。当人们制服了疯狂的马儿,绒塔已经早就没有气了。他死了,有人觉得他还是很可怜,可好些男人却不以为然,一个男子汉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让马儿拖死,这样的男人还能算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