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梅泰莱·桑特拉并不期待丈夫回家度周末。自从今年春天外出打工以来,丈夫只回过一次家。而且这次团聚也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欢乐,唯一让她稍感欣慰的是,他好歹带了点钱回来。实际上,丈夫那两晚待在家里并不好受。桑特拉的大儿子沃尔玛里,也就是她结婚前和另一个男人生的孩子,那天刚好回来了,他跟继父的关系从来就没有好过……到了星期天正午,沃尔玛里便离开家,继续闯荡他的世界去了。多年来,他一直四处漂泊,只有等自己稍微闯出了点名堂,可以衣锦还乡、肆意炫富的时候,才会回家一趟,这一点跟他那位不知姓名的生父倒是有得一拼。他的母亲桑特拉每每回忆起当初怀上这个孩子、乃至最后把他生下来的时候,心里总是会涌上一阵苦乐交织的酸楚。丈夫不在的时候,她有时会注意到自己其实已经被这个家庭深深地绑住了,一辈子也别想脱离开去,这样说虽然很奇怪,但事实的确如此。每每想到这一点,她的脸上便阴沉沉的,一副自我讽刺的表情。屋子里有几个小孩在玩耍,他们那没出息的父亲此时此刻正大踏步走下门前的小路,他生的人高马大,走起路来有点内八字,步履十分沉重。桑特拉待在家里干她的活儿,连不谙世事的孩子们都能从她的脸上读出些许不对劲。父亲在家或者在外的时候,这副表情不会在她脸上出现,但每当父亲沿着门前的小路慢慢离开,或者到了周六傍晚可能会回来的时候,母亲便显得不太正常。其余时候,她还是他们熟悉的老样子。
桑特拉个子很高,骨架宽大,虽然硬朗的轮廓在她的双肩、颊骨、下巴、手肘等部位随处可见,但岁月的风霜并未将她从小到大与生俱来的女性魅力减损分毫。有时她步履轻盈,沿着夏日的乡间小径款款而行,手里提着东西,累了就百无聊赖地坐下来歇息;有时乡里的醉汉厚着脸皮跟她打情骂俏,她也能聪明地顶回去。言行之间处处彰显着成熟女性的优雅风范。即便她迷人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苦楚,清澈的眼神总是透出些许哀伤,任何人只要看到她,就能从那丰润的朱唇、澄澈的双眼当中感受到一种原始的魅力。这种感觉或许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所无法体会的,只有成熟的男子才懂得欣赏她的妩媚。今年夏夜,她将近三十五岁了,风华正茂,光彩照人,在柔美的夜色中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而在这样的夜色中,任何一名男子,无论长幼尊卑,内心都会变得静如止水,况且现在已经过了春天农忙的时节,也不需要着急制作干草,接下来几周可以忙里偷闲,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在梅泰莱·尤卡的眼中,老婆不过是个普通佃户家里任劳任怨的母马,实际上他们之所以结婚,也是拜他人所赐。那时父亲已经去世,耕田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身上。尤卡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交过女朋友。每次参加舞会,他总是站在门边,尽可能与舞池里的姑娘们保持距离,除非他事先灌了几口酒,能够壮起胆子邀她们共舞。可以说,由于生性害羞,他索性顺水推舟,从不踏进舞池。他总觉得,堂堂一个男子汉,站在那里手舞足蹈的,实在有些不成体统。一般来说,梅泰莱·尤卡只会无精打采地站在舞池边缘,对着跳舞的人群大声号歌。很少会有姑娘走上前来,把他拉进舞池,不过这种稀奇的事情偶尔也会发生。那年夏天就发生过一次,那时他作为谋反犯刚刚刑满出狱,等到他恢复了往日的体魄和神采,便去了马哈纳拉家里参加工会举办的一场舞会。科尔科迈基·桑特拉走上前来,把他拉进了舞池,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仿佛在问:老修女涅米宁说的那些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老修女涅米宁生着一张巧嘴,是个喜欢拨弄口舌是非的大妈,尤卡和桑特拉之间的孽缘便是因她而起。对此,她一直引以为豪,虽然她所起的作用,不过是在两人之间时不时散布了一点闲言碎语。桑特拉与尤卡共舞之后,便带他去了自己的闺阁,彼时,尤卡已经开始从微微的醉意中醒来,但当他发现桑特拉想要做的事情后,酒劲又上来了。当他们挽着胳膊,慢慢走近桑特拉的东家所在的农场时,他开始装醉,嘴里小声咒骂着一些吓人的话。桑特拉安慰道,农场里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就算全农场的人站在门廊里看见他们走在一起,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在意。但是在尤卡的思想观念里,艳遇之后,跟着一个姑娘进她的闺房比独自一人站在舞池边缘号歌好不到哪里去,但凡成熟的男子在头脑清醒的时候,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即使做了,也必定心中有愧。
等到第二天早晨,尤卡准备穿衣服走人的时候,桑特拉对他说:“你得娶我。你知道,这是规矩。”
于是尤卡老老实实遵守了规矩,他很快就学会了大大方方地走进桑特拉在东家那里租住的小阁楼,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被孩子气的羞怯束手束脚。不过,纸包不住火,他每次去找桑特拉时,村民们都看在眼里。等到夏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的时候,桑特拉在阁楼里住不下去了,小两口不得不在教堂里张贴结婚预告[2],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要不然桑特拉就得搬到农场用人住的房间里过集体生活了。这时候,她的东家也把藏了很久的心里话吐露了出来,他说,当初要不是看在她和梅泰莱可能会结婚的份儿上,他早就把她轰出去了,他可不会允许关系不清不楚的一对男女在自家屋檐底下行苟且之事。于是尤卡正式晋升成已婚男人,家庭生活很快变得平淡如水,就像现在这样,无论夏天的夜色多么美好,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澜。尤卡已经不像以前单身的时候那么害羞,但他对桑特拉没什么感觉。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男人,靠着家里一匹老马谋一份勉强糊口的职业。他郁郁寡欢、冷漠无情,除非有足够的酒可以喝。这一点跟以前参加舞会时没什么两样。只有酒能够让他变得和往常一样,只不过到了最近,就连这一点也成了奢望。如今,他外出打工的地方离家里越来越远,有时他喝得烂醉如泥,性情变得非常暴躁,看什么事情都不顺眼。尤卡上一次回家还是在一周前,那时正值周六傍晚,刚到家那阵子心情还不错,毕竟他大老远地从工作的地方跑了回来,桑特拉和孩子们也感到意外。桑特拉那时候正在为东家酿麦芽酒,东家还是以前那一家,也是她当年把梅泰莱拴住的地方,只不过那里现在换了个年轻的新主人,这位新主人在结婚之前,就已经对桑特拉的手艺仰慕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