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杜威·德尔
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帮我大忙的。他能替我做一切事的。对我来说,好像世上的一切都在一只盛满了内脏的桶里,因此你会很纳闷儿里面怎么还有空间容得下其他非常重要的东西呢。他是一只盛满了内脏的大桶,而我却是一只盛满内脏的小桶,要是一只盛满内脏的大桶里都没有空间容纳其他重要的东西,那么一只盛满内脏的小桶又怎么会有空间容纳呢。可是我知道空间是有的,因为每当发生了不妙的事情,上帝总是给女人一个暗示。
那都是因为我太孤独。要是我能感受得到呢,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那样一来我就不孤独了。可是如果我不孤独,那么这事所有的人就都会知道了。再说他能帮我大忙,那样一来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了。那样一来我即使孤独也能孤独得舒心了。
那就会让他插在我和莱夫中间,就像达尔曾经插在我和莱夫中间那样,如此一来莱夫也孤独了。他莱夫是他,我杜威·德尔是我,在母亲去世时我不得不超脱出来,站到我、莱夫和达尔的立场之外来哀悼,因为他能帮我那么大的忙,可是他并不知晓。他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从后游廊我看不到谷仓。此时从那边传来了卡什锯木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在屋子外面的一条狗,绕着屋子转来转去,伺机从你进来的那一扇门进屋。他曾说我愁的事可比你多多了,我就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愁,因此我也无愁可发。我也想发愁,可是我想问题太肤浅,发不出来。
我点亮了厨房的灯。那条鱼,给剁得乱七八糟,在煎锅里静静地流血。我赶快把它放进碗柜,一面听着门厅里有什么声音,我凝神倾听着。她拖了十天才死;也许她还不知道大限已到。也许她要等卡什做完才愿走。也许是在等朱厄尔。我把放生菜的碟子从碗柜里拿出来,又把面包盆从凉炉灶里拿出来,这时我才停下来,注视着门口。
“瓦达曼哪儿去了?”卡什说。在灯光下他那两只沾满锯屑的胳臂看起来就像是沙子做的。
“我不知道。我没见到他。”
“皮博迪的牲口跑掉了。你去看看能否找到瓦达曼。那马儿倒总是让他挨近的。”
“哦。招呼大家来吃晚饭吧。”
我看不见谷仓,我说。我不知道怎样发愁。我不知道如何哭。我试过了,可是哭不出来。过了一会儿锯木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在满是尘土的黑暗中沿着地面传了过来。接着我看到他了,在木板地上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过来了。
“你来吃晚饭吧,”我说,“也叫他来。”他本来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的。可是他不知道。他就是他的心肺,我就是我的心肺。而我还是莱夫的心肺。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待在城里。我们是乡下人,不如城里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待在城里。此时我可以看见谷仓顶了。母牛站在小路尽头,“哞哞”地叫着。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卡什已经不见影了。
我把撇去奶油的牛奶提进屋子。爹、卡什和他坐在餐桌旁。
“小家伙逮到的那条大鱼呢,姑娘?”他说。
我把牛奶朝桌子上一放,说道:“我根本没有时间做。”
“让我这样的大块头光吃青萝卜缨子,也太过小气了点。”他说。卡什在不停地吃着饭。他头上戴的那顶帽子上的汗渍都印到他头发上了。他衬衫上也到处是一块一块的汗渍。他连手和胳膊都没洗。
“你应该花点时间煮鱼的,”爹说,“瓦达曼哪儿去了?”
我朝门口走去。“我找不到他。”
“行了,姑娘,”他说道,“别管那条鱼了。我看还是留着以后吃吧。快来坐下。”
“我倒不是要去煮鱼,”我说,“我是要赶在下雨之前把牛奶挤好。”
爹给自己夹了菜,然后把菜盘推给别人。但他并没有开始吃饭。他两只手半围拢在碟子周围,微微低垂着头,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斜立着。看上去就跟被大槌打过的那头公牛,那头牛不再是活着的了,然而却不明白自己实际上已经死了。
不过卡什倒是在吃,他也在吃。“你还是吃点吧。”他说。他瞧着爹。“跟卡什和我一样。你也需要吃点东西。”
“唉。”爹说。他清醒了一些,就像一头一直跪在水池里的公牛突然被人惊动一样。“她是不会舍不得让我吃的。”
走到看不见房子时我就加快了步子。母牛在断崖底下“哞哞”地叫着。它用鼻子向我亲近,吸着鼻息,呼着甜滋滋、热乎乎的气息,穿透了我的衣裙,触及我热烘烘的肉体,它不停地呜咽着。“你得先等一会儿。然后我才能来伺候你。”它跟我走进谷仓,我把桶放在谷仓地上。它对着桶里喷气,一面呜咽着。“我跟你说了。你得等一会儿。我活儿太多,还顾不过来伺候你。”谷仓里黑咕隆咚的。我走过去的时候,那匹马朝墙上踢了一脚。我继续往前走。那块破木板像是直立着的,灰白白的。然后我能看见山坡了,能感觉到空气又在我脸上拂动着,缓慢地拂动着,光色暗淡,没有其他地方那么黑,空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松树丛给斜斜的山坡泼上了斑斑墨团,神秘而又充满着期待。
牛的侧影映到了门上,它用鼻子蹭着桶的影子,不停地发出呜咽声。
然后我走过牛栏。我差不多快要走过去了,这时我听到它说了好长时间才终于算说清楚了那个词儿,倾听的那段时间真是担心,怕它可能来不及说出那词儿,我只觉得我的身体、我的骨骼和血肉都开始分裂,对着孤独在敞开,可是变得不孤独的过程是可怕的。莱夫。莱夫。莱夫。莱夫。莱夫。我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一只脚迈了出去却定住了。我感到那黑影掠过我的胸口,掠过母牛;我开始朝黑影冲去,可是母牛挡住了我的路。黑影朝它那发出呻吟呼吸的甜滋滋的气息冲去,那是充满了树林和寂静气息的呼吸。
“瓦达曼。叫你呢,瓦达曼。”
他从畜栏里钻了出来。“你这鬼鬼祟祟的小浑蛋!你这鬼鬼祟祟的小浑蛋!”
他没有对骂;扑过来的黑影的最后一部分呼啸而过。他说:“怎么啦?我没干什么呀。”
“你这鬼鬼祟祟的小浑蛋!”我双手狠狠地摇晃着他。我这双手可能没法停下来。我都不知道它们能摇晃得这么厉害。摇啊摇啊,摇得我们两个人都晃动起来。
“我什么也没有干啊,”他说,“我从没碰过它们啊。”
我的手停止了晃动,不过我仍然没有松手。“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喊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啥也没干。”
“你快回房间吃饭去。”
他往后退缩。我又抓住他。他喊道:“你松手。你别管我。”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你是不是鬼鬼祟祟来这里打探我的?”
“绝没有的事。你快松手。我根本不知道你到这儿来。你别管我。”
我紧紧抓住他,俯下身去看他的脸,用我的眼睛去感觉。他快要哭了。“那你快去吧。我晚饭都摆好了,我一挤完奶就去。你最好快点去,别等他把什么都吃光了。我倒希望那辆车马是直接跑回杰弗逊去的。”
“是他害死了妈。”他说。他哭起来了。
“嘘。别胡说。”
“妈从来没有伤害他,可他倒跑来把妈害死了。”
“别胡说。”他挣扎着,我紧紧抓住他。“别胡说。”
“是他害死了妈。”母牛也呜咽着来到我们的背后。我又摇晃起他来。
“你马上给我闭嘴。到此为止。你打算把自己搞病不能进城去吗?你快给我回家吃饭去。”
“我不想吃晚饭。我不想进城。”
“那我们就不管你了。守规矩点,否则我们就不管你了。快去,别等那个老饭桶把你那份都吃个精光。”他走了,渐渐消失在山坡上。天空映衬着山顶、树木、屋顶。母牛用鼻子蹭着我,呜咽着。“你还得等一会儿哟。你奶子里的和我肚子里的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尽管你也是个女的。”它跟随着我,呜咽着。接着那股难闻的、热烘烘的、灰蒙蒙的气流又吹到我脸上。只要他肯,他是完全可以把事情处理妥当的。可是对此他连知道都不知道。要是他知道,他是能帮我这个忙的。母牛朝我屁股和背上喷气,它的呼吸暖烘烘、甜滋滋的,打着鼾声,不停地呜咽着。天空横卧在山坡上,横卧在隐秘的树丛上。山的后面,闪电阵阵向上闪灭着。在死寂的黑暗中、死寂的大地的轮廓、在死寂的空气中显现出,而不仅仅是死寂的大地显现在视觉中。这空气一片死寂寂、暖烘烘的,使我感到压抑,透过我的衣服触摸着我赤裸裸的肉体。我说你不知道什么是烦恼。我不知道什么是烦恼。我不知道我是在烦恼还是没有。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感到烦恼的能力。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哭。我不知道我到底努力过了没有。我感觉自己好像是一颗在热乎乎的土地里不安分的潮湿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