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公子之恨(1)
一
皇宫。
落日斜辉,点点金霞映在径道上,十无殇推着九无擎慢慢走进了永寿宫大门。
这里是七皇子拓跋曦的寝宫。
七皇子和九哥关系真的很好,七皇子的自小到大的琴棋书画全是九哥教的。
有时候,十无殇会想,皇上用无心丹控制九哥,九哥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恨的。
既是恨的,又为何对七皇子那么关心入骨?
曾经,他以为,九哥是想利用七皇子,后来,他发现自己想错了,九哥对于七皇子的好,全发自内心。
“九哥!”
拓跋曦自内书房奔出来,年轻的稚脸上,流露着欣喜,亲切的叫了一声。
九无擎站了起来,看着他跑近,这个已经及肩高的孩子,面如玉,发似墨,锦衣玉带,神采飞扬,眉眼间是自信,是与生俱来的尊贵,风度翩然,再过几年,誓必会脱落成一个出类拔萃的俊杰少年。
“九哥最近怎么都不到宫里来?”
拓跋曦张开手臂抱了抱九无擎,然后扶住他,明澈的眼眸,在他俊挺的身姿上直打转。
“嗯,最近,人有点不舒服!养了近半个月……”
九无擎找了个理由回答,声音冰凉中带了几丝柔和,他深睇着这个孩子,摸摸他饱满的额头:“听说这半个月,你打跑了三个武师……”
拓跋曦笑的有点不好意思,又似乎有点小得意:“九哥怎么知道?”
“皇上说的!”
皇上若不说,宫里的事,即便他是知道的,也要装作不知道。
“哦!我故意的……我想九哥。”
不得皇帝召见,九无擎不得进宫,不得皇帝令谕,七皇子也不能随意离宫,更不能随便进公子府——所以,拓跋曦才想了这个法子。
“待会儿,九哥陪你练剑……看你最近武艺有没有长进!”
他再度抚了抚那张脸——十二岁的小脸,充满朝气,就像初升之朝阳,多漂亮,多灿烂,他十二岁的时候,也曾这么漂亮,后来,全毁了……
“皇上呢!”
“正在书房看我刚刚看的《亲民论》,父皇说我写的不错……九哥,父皇咳的厉害,可有什么药治一下……”
单薄的身子扶着九无擎一步步往里面而去,十无殇没有跟过去。皇上没有召见他。但是,七皇子向九哥讨药,即便九哥能治,也断然不会给的。
他站在原地送他们消失在重重楼阁间,一个背影高大而削瘦,一个背影还很孩子气,一个扶着仰望,一个默默睇着,将一份宠爱,藏匿在心,今日,他们还能相亲相爱,他朝,会不会反目成仇?
二
书房外,一身明黄龙袍西秦帝王拓跋躍,站在高高的台阶下,衣角翻飞,正瞅着他们有说有笑的走近。
正确的来说,只有七皇子一个在说在笑,无擎偶尔才会对上几句,偶尔摸摸他的头发,以示嘉许。
九无擎上得台阶,单膝跪地行了一个臣子大礼:“无擎叩见皇上!”
皇帝无喜也无悲,只淡淡点点头,领头折向东门:“不必多礼。时候差不多,跟朕过去!”
他们去的地方是冷宫:未央宫,里面住着一个西秦王朝内最得宠的女人:七皇子的母亲九贵妃。
未央宫,原该是皇后住的地方,自四年半前起,这里便有重兵把守,谁都不能随意出入,除了皇帝,宫里的女子也已经足足有四年不曾踏出宫门半步。
九无擎深吸一口气,走进了这座让人觉得耻辱的华丽牢笼。
这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宫殿,即便再如何奢华美好,再如可锦衣玉食,不如意,便半分不能强求。
宫殿里,服侍的宫婢一大片,全是皇帝亲自选下的心腹,见得帝王来,一个个俯地而叩。
皇帝一扬手,所有人退下。
明亮殿宇内,珠帘低垂,雪白绡幔重重下,凤榻之上睡着一个女子,这一睡,已足足四年。
皇帝亲手扶起层层垂下的云纱帐,以银钩高高挂起,坐到了凤榻上,九无擎和拓跋曦在三步之远的地方恭身而立。
“曦儿,今天,是你母亲生辰,过来叩个头……”
“是!”
拓跋曦俯地叩首。
“无擎,你也叩个头!”
“是!”
九无擎跪地,深深一叩。
皇帝看着他们齐齐拜叩完,微带复杂的目光二人身上来回巡视,半晌后,低声而唤:
“曦儿,你过来……”
拓跋曦应声过去,九无擎依旧跪在地上,耳边回响着他们父子的对话。
“你的母亲,也许再不能醒过来……”
“不会,母亲一定醒过来的!”
“为父倒也希望,可曦儿,为父已老,身子已大不如以前。若有朝一日,为父走了,你母亲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寂寞,到时,一定要以皇后之礼与父皇合葬……”
“父皇,好好的为什么要叮嘱这事?”
拓跋曦微微错愕。
皇帝不多作解释,而是缓缓回头,狠狠盯住了跪在地上的义子:狼面,墨袍,一身恭敬。他的这份敬,敬的只是床上之人,有朝一日,他若不在了,只怕这个人能把他的西秦皇朝闹一个天翻地覆。
“无擎你说,朕该不该赐九贵妃皇后封号,有没有那个资格与九贵妃合葬?嗯?”
拓跋曦露出了疑惑之色,忍不住问:“父皇为什么要如此质问九哥?”
皇帝不答,目光灼灼迫人:“回答朕!”
声音洪亮,震耳欲聋,透着为君为帝者的霸气,若是一般臣子,早已吓破了胆,不晓得自己何时又得罪了圣颜。
拓跋曦忧心的看着缓缓直起身来的九哥,弄不明白这两人与他而言至亲的人,又在暗中较着什么劲儿。
他知道九哥一身傲骨不驯,而父皇一心想驯服他,有时宠信,有时威慑,有时逼迫,有时又安抚,那种态度,复杂之极。
“皇上,这里是西秦皇朝,您是一国之君,您说您有资格,那您便有资格,无擎作为臣子,哪敢有异议!”
答的很是驯服,又分明是在用一种别人听不懂的隐语在暗暗的讥讽。
拓跋曦听不出话外之音,皇帝却是听得懂的,脸色渐渐沉下去。
“曦儿,朕现在给你一个旨意,若有朝一日,朕去了,你母亲以皇后之号合葬于朕的身侧,无需再治。这辈子,你母亲只会是我拓跋家族的人。你,记明白了没有!”
隐约的愤怒夹杂在话语当中,拓跋曦年轻的稚脸上露着几丝不解,不懂这愤怒从何而来,懵懵懂懂间只点了点头,应道:“孩儿谨记父皇之命!”
“嗯,这才是父皇的好孩儿!”
皇帝露出了欣慰之色,阴霾的脸孔泛出淡淡的笑,拍了拍儿子尚不算宽阔的肩膀,站起来后,在看向一身冷漠的九无擎时,眼神渐渐又凝为深沉:
“曦儿……坐在这里多陪陪你母亲,我与无擎出去走走!”
“是!”
皇帝负手而出。
九无擎起身,冲着满目绛色的凤榻睇了一眼,拓跋曦站在那里,正好遮住了九贵妃,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三
宫门外,夕阳已剩残光。
长长的回廊上,皇帝走在前,九无擎走在后。
他们是君与臣,他们是父与“子”,他们同时有着不共戴天的仇。
皇帝不说话,九无擎也紧紧闭着嘴。
不一会儿,他们进了一座朱色阁台,名唤:凤仪阁,阁楼不高,四周空阔,放眼而望,却可把整个未央宫的初春暮景尽收眼底。
“你怎么看晋王悔婚一事?”
忽然,皇帝淡淡的问。
九无擎想了一想,道:“这是皇族家事,无擎是外人,没有立场说话。”
“哼,你倒是越来越会推搪!”
皇帝轻轻咳了几下,停下来深睇神视。
“无擎只是实话实说!”
“好一个实话实说。朕看你是越来越能藏话,除了曦儿,还有谁能让你开口多说半句!可你若真的不想管皇族之事,今儿个怎么就去了镇南王府。别告诉朕,你去那里纯萃是为了见龙奕,这样的借口,用在朕身上没有!”
拓跋躍从来不是好唬弄的。
“那皇上以为无擎还能有什么作为?如今的无擎横竖便是您养在牢笼拔了牙的猎狗,除了等吃,就是等睡,皇上若真认为无擎居心不良,无擎无话可说!”
说的极为平静,平静的完全不像他的性格。
如果多年以前,皇帝还能琢磨透他的心思,那么现的九无擎则已经深沉的让人摸不到底。他就像一条蜇伏的金尾蛇,一旦春暖花开,一旦时机成熟,必会绝地反击,而现在,他却不能杀他。
“你在怨朕罢你的权,还是怪朕杀了你的兄弟?”
五年前,数个被斩首的太保,有两个与他可算是生死之交,当年,他为救他们曾跪地相求,皇帝没有赦免。
“无擎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吗?五年前和五年后,朕可觉得你就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嗯,朕可是很久很久没有听你畅所欲言了……”
“无擎还是无擎。五年前无擎是您攻城拔寨的臣子,这五年,无擎只是闲人,能不理事不管事,无擎自乐得清闲!”
“可朕并不想养个闲人在身边。朕有些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且坐下……”
皇帝坐上临窗铺着虎皮的的龙椅,示意九无擎坐到他下手。
“储君之位不可空悬太久,朕打算立储,以无擎之见,你说朕该立谁?”
这种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皇帝在嘴上淡淡的道来,就好像他真是他的心腹。
他略作思量,才道:“不管立谁,义父只要安顿七殿下日后的出路就好!”
“如果朕立晋王为太子呢!”
“很好!”
他答两字,言简义赅。
“是吗?”
皇帝挑眉:“怎个好法?”
九无擎淡淡抬头投去一眼,冰冷的声音缓缓的吐出:
“天佑西秦,必国运昌盛,但凡君王,谁不想看到这样的盛世……不过……”
他忽顿住,没有说下去。
“不过什么!”
“义父恕罪,无擎才敢说!”
“哼,你何曾怕朕追究过?有什么但说无妨!”
“好,那无擎直言不讳。义父若立晋王为储君,那么,等义父百年之后,无擎会在第一时间安排好人替七殿下收尸,至于九贵妃,就等着被挫骨扬灰,至于无擎,原活不了几年,到时会有怎样一个死法,已无关紧要,但是,死少数人而保全天下不乱,可算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很平静的一句话,从容不迫的预示了将来的前景,似乎是在称赞,实则却在讥讽。
皇帝好像没有听出这话下的冷嘲,淡淡道:“你也认为这是最好的选择!”
“站在君王的角度,是!”
“若站在父亲的角度呢?”
九无擎闭上了嘴,目光冷冷,就如刚刚磨砾出锋的利剑,阳光一爆射,光华骇人,但也只是转瞬而逝,快的让人捉捏不到。
“说!”
沉沉一字,透着凌利的帝王威仪。
西秦帝的手段冷酷而铁血,九无擎早已领教过,对他,他心头怀的不是怕,而是又恨又……敬——这份敬,敬的是他作为帝王那一份勤政爱民的操守。
“以父亲的角度来说,您若有心立晋王为太子,那么,当年您就不该以无擎为要胁,逼九贵妃生下七殿下。无擎会指着您的鼻子骂:您不配做她的丈夫,也不配做七殿下的父亲。”
九无擎安静的站起来,几句话,极为大逆不道,却是他铿铿本性。
话音落下后,四周寂寂无声。
良久,九无擎才又说了一句:“无擎言尽于此。就此跪安!”
行了一礼,他缓缓往外而去,将背脊骨挺的笔直。
“无擎,下个月,朕给你赐婚……等明年桃花开时,朕想看到你晋升做父亲,这年纪不小了,总该留个后。这是圣旨!”
皇帝看着他离开,没有怪罪他的无理,须臾,开了口,把话锋莫名的扯到了另一件事上去。
极为温和的声调,就像一个长者在语重心肠的在劝说,只是话说到最后,那语气已转变为一种不可抗拒的命令。
远去的墨色背影,顿了一下,有力的回答了一字:“不!”
“好……你若不答应,从下个月起,朕会断掉无殇的药!”
花坛下的身形,猛的停住,面具下的眼眸掠过一阵阵惊涛骇浪似的愤怒:
“你……就非得这么逼我吗?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除了在等死,我一无所有,你真不必再用女人用孩子来困死我!现在的我跟死,没什么区别!我活不了十年的,难道你就不能给我几年清静的日子么?”
背对而站,低低暗哑的声音微微的发颤,即便竭尽克制,依旧有一些收不起来的情绪往外流溢了出去,这一次在称呼上,没有“您”,而是用了“你”。
姜还是老的辣,皇上还是极懂如何激怒他的。
“你的心,不在龙苍!朕要你彻彻底底的扎根在这里!五年时间,你不肯让任何女人怀上你的孩子!既然你看不上任何人,那就由朕给你选——这是朕不立晋王为太子你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声音越来越远,皇帝已转身从另一个方向往寝宫而去。
腿,又痛起来,他只好坐到柳树下的石椅上,急喘了几口后,抬头,透过两个大大的眼洞,看到的是蓝汪汪的明媚天空,垂下来的枝条上有初冒出来的嫩芽,一颗颗,就象赏心悦目的青玉石。
开春了,万物都在复苏,人间又能将重复一年的色彩斑澜,只有他的世界,还是冰天雪地,闻不到春的气息。
“好!那你就把慕倾城赐给无擎吧!”
飘忽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幽幽的传递过去,钻进了皇帝的耳朵里——
是屈服了?
不,这仅仅是对抗的开始。
四
御花园,拓跋弘刚刚自永乐宫出来。
他去了御书房,见不到父皇,管事的公公说,皇上下午时去了永寿宫陪七皇子,晚膳会在未央宫吃。
他记得的,每年的今天,不管外面有如何天大的事,父皇都会留在未央宫。
父皇的心里,只有那个女人,以及他们的孩子——二十五年前,他可以为了他们的孩子,不惜用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作抵押去替换作交易,老天垂怜,活该让那个孩子早夭。不想十二年后,又是这个女人,令父皇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城池。
拓跋弘之所以会成为了质子,全是拜那个女人所赐。
质子十二年,他受尽白眼,受尽委屈,那是何等的凄苦,待到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归国后依旧不得半分父亲垂爱,那又是何等的悲哀。
他记得清楚啊,十二年前,他归国之日,正好看到父皇欢天喜地的将本该属于皇后的未央宫,赐给了那个没有名份的女人。
同一年,七弟降世,父皇欣喜若狂,险些废了皇后所出的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