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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论标语口号

许多人讨厌标语口号,笔者也是一个。可是从北伐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标语口号一直流行着,虽然小有盛衰,可是一直流行着。现在标语口号是显然又盛起来了。这值得我们想想,为什么会如此呢?是一般人爱起哄吗?还是标语口号的确有用,非用不可呢?

标语口号的办法虽然是外来的,然而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也未尝没有根据。我们说“登高一呼,群山四应”,说“大声疾呼”,说“发聋振聩”,都指先知先觉或志士仁人而言。近代又说“唤醒人民”、“唤起民众”,更强调了人民或民众。这里的“呼”和“唤”,正是一种口号,为的是“发聋振聩”,是“群山四应”(这是一个比喻,就是众人四应),是人民的觉醒与起来。这“呼”和“唤”是一种领导作用,领导着人们行动,向着某一些目的。这是由上而下的。孟子引《尚书》的《汤誓》篇,说夏桀的时候,人民怨恨那暴政,喊出:“时日害丧?予及汝皆亡!”孟子说“民欲与之皆亡”,是不错的。用现在的话,就是:“太阳啊,你灭亡罢!我们一块儿灭亡罢!”这是反抗的口号,是由下而上的。

我们向来没有“标语”这个名称,但是有格言,有名言。格言常常用作修养的标准,就是为学与做人的标准,如“一寸光阴一寸金”(抗战期中“一滴汽油一滴血”的标语就是套的这个调子)之类。“名言”这个名称是笔者暂定的,指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乃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类的话,这些话常常用作批评的标准,就是论人论事的标准。格言偏重个人的修养,名言的作用似乎广泛些,所以另给加上这个“名言”的名目。格言也罢,名言也罢,作用其实都在指示人们行动,向着某一些目的。现在的标语也正是如此,格言常常写来贴在墙上,更和标语近些。但是格言和名言似乎都只是由上而下的。封建时代在下的农民地位是那么低,知识是那么浅,他们的话难得见于记载,更不必提入“格”和成“名”了,没有他们的份儿,也是自然的。

然而先知先觉或志士仁人是寥寥可数的,就是近代,说清末罢,在做唤醒或唤起人民的工作的也还不算多。一方面格言、名言都经过相当的时间的淘汰,才见出分量,也就不会太多。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拿一个个的人做对象。“群山四应”是一个峰一个峰也就是一个人一个人在那儿应,“唤醒”或“唤起”的,是一个个的人民或民众的一个个人,总之还没有明朗的集体的意念。现代标语口号却以集体为主,集体的贴标语喊口号,拿更大的集体来做对象。不但要唤醒集体的人群或民众起来行动,并且要帮助他们组织起来。标语口号往往就是这种集体运动的纲领。集体的力量渐渐发展,广大的下层民众也渐渐有了地位。标语口号有些是代他们说的,也未尝没有他们自己说的。于是乎标语口号多起来了,也就不免滥起来了。

集体的力量的表现,往往不免骚动或动乱,足以打搅多少时间的平静,而对于个人,这种力量又往往是一种压迫,足以妨碍自由。知识分子一般是爱平静、爱自由的个人主义者,一时自然不容易接受这种表现,因此对目见耳闻的标语口号就不免厌烦起来。再说格言和名言是理智的结晶,作用在“渐”,标语口号多而且滥,以激动情感为主,作用在“顿”,跟所谓“登高一呼”、“大声疾呼”也许相近些。冷静惯了的知识分子不免觉得这是起哄、这是叫嚣、这是符咒,这是语文的魔术。然而这里正见出了标语口号的力量。人们要求生存,要求吃饭,怎么能单怪他们起哄或叫嚣呢?“符咒”也罢,“魔术”也罢,只要有效,只要能够达到人们的要求,达成人们的目的,也未尝不好。况且标语口号是有意义可解的,跟符咒和魔术的全凭迷信的究竟不同。古语说“口诛笔伐”,口和笔本来可以用来做战斗的武器,标语口号正是战斗的武器啊。

但是标语口号既然多而且滥,就不免落套子,就不免公式化,因此让人们觉得没分量,不值钱。公式化足以麻痹集体的力量,但是在集体的表现里,这也是不可免的。这个需要有经验的领导,有经验的宣传家来指示、来帮助。标语口号虽然要激动情感,可是标语的提出和制造,不该只是情感的爆发,该让理智控制着。标语口号要简单直截,如“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抗战到底”乃至现在流行的“我们要吃饭”等。这些还有一层好处,就是贴出也成,喊出也成。真简洁的标语口号,该都可以两用。但是像“饥死事小,失节事大”那句过了时的名言,一面讽刺了道学家,一面强调了饥饿的现实性,也足以让知识分子大家仔细想想。

标语口号用在战斗当中,有现实性是必然的,但是由于认识的足够与否,表达出来的现实性也有多有少。不过标语口号有些时候竟用来装点门面,在当事人随意的写写叫叫,只图个好看好听。其实这种不由衷的语句,这种口是心非的呼声,终于是不会有人去看去听的,看了听了也只是个讨厌。古人说“修辞立其诚”,标语口号要发生领导群众的作用,众目所视,众手所指,有一丝一毫的不诚都是遮掩不住的。大家最讨厌的其实就是这种已经失掉标语口号性的标语口号,却往往连累了别种标语口号,也不分皂白地讨厌起来,这是不公道的。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现在虽然还未必能够完全接受标语口号这办法,但是标语口号有它们存在的理由,我们是该去求了解的。

《知识与生活》,三十六年(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