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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鲁迅《药》指导大概

/这里讨论的是关于了解与欣赏能力的训练/

[1]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华老栓忽然坐起身,擦着火柴,点上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里,便弥满了青白的光。

[2]“小栓的爹,你就去么?”是一个老女人的声音。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

“唔。”老栓一面听,一面应,一面扣上衣服;伸手过去说,“你给我罢。”

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钱,交给老栓,老栓接了,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便点上灯笼,吹熄灯盏,走向里屋子去了。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道,“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

[3]老栓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只有一条灰白的路,看得分明。灯光照着他的两脚,一前一后的走。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天气比屋子里冷得多了;老栓倒觉爽快,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而且路也愈走愈分明,天也愈走愈亮了。

[4]老栓正在专心走路,忽然吃了一惊,远远里看见一条丁字街,明明白白横着。他便退了几步,寻到一家关着门的铺子,蹩进檐下,靠门立住了。好一会,身上觉得有些发冷。

[5]“哼,老头子。”

“倒高兴……。”

老栓又吃一惊,睁眼看时,几个人从他面前过去了。一个还回头看他,样子不甚分明,但很像久饿的人见了食物一般,眼里闪出一种攫取的光。老栓看看灯笼,已经熄了。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仰起头两面一望,只见许多古怪的人,三三两两,鬼似的在那里徘徊;定睛再看,却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奇怪。

[6]没有多久,又见几个兵,在那边走动;衣服前后的一个大白圆圈,远地里也看得清楚,走过面前的,并且看出号衣上暗红色的镶边。——一阵脚步声响,一眨眼,已经拥过了一大簇人。那三三两两的人,也忽然合作一堆,潮一般向前赶;将到丁字街口,便突然立住,簇成一个半圆。

[7]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握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儿,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倒了。

[8]“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个浑身黑色的人,站在老栓面前,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那人一只大手,向他摊着;一只手却撮着一个鲜红的馒头,那红的还是一点一点的往下滴。

[9]老栓慌忙摸出洋钱,抖抖的想交给他,却又不敢去接他的东西。那人便焦急起来,嚷道,“怕什么?怎的不拿!”老栓还踌躇着;黑的人便抢过灯笼,一把扯下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转身去了。嘴里哼着说,“这老东西……。”

[10]“这给谁治病的呀?”老栓也似乎听得有人问他,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

[11]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但是没有客人;只有小栓坐在里排的桌前吃饭,大粒的汗,从额上滚下,夹袄也贴住了脊心,两块肩胛骨高高凸出,印成一个阳文的“八”字。老栓见这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他的女人,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

“得了么?”

“得了。”

[12]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华大妈便出去了,不多时,拿着一片老荷叶回来,摊在桌上。老栓也打开灯笼罩,用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小栓也吃完饭,他的母亲慌忙说:——

“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

一面整顿了灶火,老栓便把一个碧绿的包,一个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一阵红黑的火焰过去时,店屋里散满了一种奇怪的香味。

[13]“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这是驼背五少爷到了。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此时恰恰蹩到临街的壁角的桌边,便坐下问话,然而没有人答应他。“炒米粥么?”仍然没有人应。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

[14]“小栓进来罢!”华大妈叫小栓进了里面的屋子,中间放好一条凳,小栓坐了。他的母亲端过一碟乌黑的圆东西,轻轻说:——

“吃下去罢,——病便好了。”

[15]小栓撮起这黑东西,看了一会,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十分小心的拗开了,焦皮里面窜出一道白气,白气散了,是两半个白面的馒头。——不多工夫,已经全在肚里了,却全忘了什么味;面前只剩下一张空盘。他的旁边,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便禁不住心跳起来,按着胸膛,又是一阵咳嗽。

[16]“睡一会儿罢,——便好了。”

小栓依他母亲的话,咳着睡了。华大妈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

[17]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两个眼眶,都围着一圈黑线。

“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一个花白胡子的人说。

“没有。”

“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花白胡子便取消了自己的话。

[18]“老栓只是忙。要是他的儿子……”驼背五少爷话还未完,突然闯进了一个满脸横肉的人,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刚进门,便对老栓嚷道:——

“吃了么?好了么?老栓,就是运气了你!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

[19]老栓一手提了茶壶,一手恭恭敬敬的垂着,笑嘻嘻的听。满座的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听。华大妈也黑着眼眶,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老栓便去冲了水。

[20]“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横肉的人只是嚷。

“真的呢,要没有康大叔照顾,怎么会这样……”华大妈也很感激的谢他。

“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

华大妈听到“痨病”这两个字,变了一点脸色,似乎有些不高兴;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赸着走开了。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

[21]“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花白胡子一面说,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

[22]“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康大叔见众人都耸起耳朵听他,便格外高兴,横肉块块饱绽,越发大声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

[23]小栓慢慢的从小屋子走出,两手按了胸口,不住的咳嗽;走到灶下,盛出一碗冷饭,泡上热水,坐下便吃。华大妈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

[24]“包好,包好!”康大叔瞥了小栓一眼,仍然回过脸,对众人说,“夏三爷真是乖角儿,要是他不先告官,连他满门抄斩。现在怎样?银子!——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

“啊呀,那还了得。”坐在后排的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很现出气愤模样。

“你要晓得红眼睛阿义是去盘盘底细的,他却和他攀谈了。他说: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你想:这是人话么?红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

“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壁角的驼背忽然高兴起来。

[25]“他这贱骨头打不怕,还要说可怜可怜哩。”

花白胡子的人说,“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

康大叔显出看他不上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看他神气,是说阿义可怜哩!”

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小栓已经吃完饭,吃得满身流汗,头上都冒出蒸气来。

[26]“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花白胡子恍然大悟似的说。

“发了疯了。”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

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小栓也趁着热闹,拼命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肩膀说:——

“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

“疯了。”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

[27]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两面都已埋到层层叠叠,宛然阔人家里祝寿时候的馒头。

[28]这一年的清明,分外寒冷;杨柳才吐出半粒米大的新芽。天明未久,华大妈已在右边的一坐新坟前面,排出四碟菜,一碗饭,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

[29]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

[30]那坟与小栓的坟,一字儿排着,中间只隔一条小路。华大妈看他排好四碟菜,一碗饭,立着哭了一通,化过纸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那老女人徘徊观望了一回,忽然手脚有些发抖,跄跄踉踉退下几步,瞪着眼只是发怔。

[31]华大妈见这样子,生怕他伤心到快要发狂了;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对他说,“你这位老奶奶不要伤心了,——我们还是回去罢。”

[32]那人点一点头,眼睛仍然向上瞪着;也低声吃吃的说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呢?”

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

33他们的眼睛都已老花多年了,但望这红白的花,却还能明白看见。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那老女人又走近几步,细看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这地方有谁来呢?孩子不会来玩;——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了又想,忽又流下泪来,大声说道:——

“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你还是忘不了,伤心不过,今天特意显点灵,要我知道么?”他四面一看,只见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便接着说,“我知道了。——瑜儿,可怜他们坑了你,他们将来总有报应,天都知道;你闭了眼睛就是了。——你如果真在这里,听到我的话,——便教这乌鸦飞上你的坟顶,给我看罢。”

[34]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35]许多的工夫过去了;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

[36]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一面劝着说,“我们还是回去罢。”

[37]那老女人叹一口气,无精打采的收起饭菜;又迟疑了一刻,终于慢慢地走了。嘴里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38]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竦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

一九一九年四月

指导大概

本篇是短篇小说。正题旨是亲子之爱,副题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这故事是在清朝的末年,那时才有革命党;本篇第三段“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一句话,表示了革命党的主张,也表示了朝代。这故事是个小城市的故事,出面的人物也都是小城市的人物。那时代的社会还是所谓封建的社会;这些人物,这些人物的思想,自然充满了封建社会的色彩。从华老栓到夏四奶奶,都是如此。

故事只是这样:小茶馆的掌柜华老栓和华大妈夫妇只有小栓一个儿子,像是已经成了年。小栓生了痨病,总不好。老夫妇捡到一个秘方,人血馒头可以治好痨病。老栓便托了刽子手康大叔,当然,得花钱。刚好这一个秋天的日子,杀一个姓夏名瑜的革命党,老栓去向康大叔买回那人血馒头,让小栓吃了。小栓可终于没有好,死了。那夏瑜是他的三伯父夏三爷告了密逮着的。夏瑜很穷,只有一个老母亲,便是夏四奶奶。他在牢里还向管牢的红眼睛阿义宣传革命,却挨了两个嘴巴。夏三爷告密,官厅赏了二十五两银子。一般人没有同情那革命党的。他是死刑犯人,埋在西关外官地上;华家是穷人,小栓也埋在那里。第二年清明,华大妈去上坟,夏四奶奶也去。夏四奶奶发见儿子坟上有一个花圈,却不认识是什么,以为他让人冤枉死了,在特意显灵呢。华大妈瞧着夏四奶奶发怔,过去想安慰她,看见花圈,也不认识,只觉得自己儿子坟上没有,“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33]。她终于劝着夏四奶奶离开了坟场。

本篇从“秋天的后半夜”[1]老栓忙着起来去等人血馒头开场。第一段说到馒头到了手为止。第二段说老栓夫妇商量着烧那馒头,直到看着小栓吃下去。第三段康大叔来到茶馆里,和老栓夫妇谈人血馒头;从馒头谈到了那革命党。这却只是茶客们和他问答着,议论着。这两段里都穿插着小栓的病相。第一段的时间是后半夜到天明;第二、三段只是一个早上。第四段是第二年清明节的一个早上,华大妈去上儿子的坟,可见小栓是死了。夏四奶奶也去上儿子的坟,却有人先已放了一个花圈在那坟上。第一段里,主要的是老栓的动作。第二段里是华大妈的。第三段里主要是康大叔和茶客们的对话。第四段里主要的却是夏四奶奶的动作。

老栓和华大妈都将整个儿的心放在小栓的身上,放在小栓的病上。人血馒头只是一个环;在这以前可能还试过许多方子,在这以后,可能也想过一些法子。但只这一环便可见出老夫妇爱儿子的心专到怎样程度,别的都不消再提了。鲁迅先生没有提“爱”字,可是全篇从头到尾都见出老夫妇这番心。他们是穷人,不等到第四段说小栓埋在“穷人的丛冢”[27]里我们才知道,从开始一节里“华老栓”这名字,和“遍身油腻的灯盏”、“茶馆的两间屋子”,便看出主人公是穷人了。穷人的钱是不容易来的,更是不容易攒的。华大妈枕头底下那一包洋钱,不知她夫妇俩怎样辛苦才省下来的。可是为了人血馒头,为了儿子的病,他们愿意一下子花去这些辛苦钱。“华大妈在枕头底下掏了半天”,才掏出那包钱。老栓“抖抖的装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两下”[2]。他后来在丁字街近处的那家铺子门边站着的时候,又“按一按衣袋,硬硬的还在”[5]。这些固然见出老夫妇俩钱来得不易,他们可并不是在心疼钱。他们觉得儿子的命就在那人血馒头上,也就在这包钱上,所以慎重地藏着,慎重地装着,慎重地守着。这简直是一种虔敬的态度。

老栓夫妇是忙人,一面得招呼茶客们,一面还得招呼小栓的病。他们最需要好好地睡。可是老栓去等馒头这一夜,他俩都没有睡足,也没有睡好;所以第二天早上两个人的眼眶都围上一圈黑线[17][19]。那花白胡子甚至疑心老栓生了病[17]。这一夜老栓其实不必起来得那么早,连华大妈似乎都觉得他太早了一些,所以带点疼惜地说,“你就去么?”[2]但是这是关系儿子生命的大事,他怎敢耽误呢!大概他俩惦记着这件大事,那上半夜也没有怎样睡着,所以第二天才累得那样儿。老栓出了门,到了丁字街近处那家关着门的铺子前面立住,“好一会”[4],才有赶杀场的人“从他面前过去”[5],他确是太早了一些。这当儿华大妈也不会再睡。她惦记着,盼望着,而且这一早收拾店面是她一个人的事儿。老栓出门前不是叫了小栓“你不要起来。……店么?你娘会安排的”[2]。“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经收拾干净,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发光”[11],可见她起来也是特别早的。两夫妇一个心,只是为了儿子。

老栓是安分良民,和那些天刚亮就起来赶杀场的流浪汉和那些刽子手不是一路。他们也看出他的异样,所以说,“哼,老头子。”“倒高兴……。”[5]“这老东西……。”[9],他胆儿小,怕看杀人,怕见人血,怕拿人血馒头。他始终立在那铺子的檐下,不去看杀场。固然他心里只有儿子的病,没心赶热闹去,害怕可也是一半儿。他连那些去看杀人和那杀人的人的眼光都禁不起[5][8],他甚至看见那杀人的地方——丁字街——,听见讥讽他也来看杀人的话,都“吃一惊”[4][5],何况是杀人呢?人血馒头是那刽子手送到他面前来的。他还不敢接那“鲜红的馒头”[8],是那刽子手扯下他的灯笼罩,塞给他,他才拿着的。这人血馒头本该“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20],可是老栓夫妇害怕这么办。“两个人一齐走进灶下,商量了一会”[12],才决定拿一片老荷叶“重新包了那红的馒头”[12],和那“红红白白的破灯笼,一同塞在灶里”[12],烧了给小栓吃。他们不但自己害怕,还害怕小栓害怕,所以才商量出这个不教人害怕的办法来。他们硬着头皮去做那害怕的事儿,拿那害怕的东西,只是为了儿子。但他们要尽可能地让儿子不害怕,一来免得他不敢吃,二来免得他吃下去不舒服。所以在重包馒头的时候,华大妈“慌忙说:‘小栓——你坐着,不要到这里来”[12]。他正是害怕小栓看见“那红的馒头”[12]。——但那是人血馒头,能治病,小栓是知道的。

老栓夫妇唯一关心的是小栓的病。老栓起来的时候,小栓醒了,“里边的小屋子里,也发出一阵咳嗽”[2],他出门的时候,吹熄灯盏,特地走向里屋子去。小栓又是一遍咳嗽。老栓“候他平静下去,才低低的叫”他不要起来,店面由他娘收拾去[2]。“听得儿子不再说话,料他安心睡了”[3],老栓才出了门。一个做父亲的这样体贴儿子,也就算入微了。母亲自然更是无微不至。重包馒头时华大妈那句话,上节已引过了。她和小栓说话,给小栓做事,都是“轻轻”的。第二段第三段里见了三回:一回是“轻轻说”[14],一回是“候他喘气平静,才轻轻的给他盖上了满幅补钉的夹被”[16],又一回是“轻轻的问道”[23],老栓固然也是“低低的叫”,但那是在夜里,在一个特殊境地里。华大妈却常是“轻轻”的,老是“轻轻”的,母亲的细心和耐性是更大了。

老栓夫妇是粗人,自然盼望人血馒头治好小栓的病,而且盼望马上治好。老栓在街上走的时候,“仿佛一旦变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给人生命的本领似的,跨步格外高远”[3]。他的高兴,由于信和望。他拿到那馒头的时候,听得有人问他话。“但他并不答应;他的精神,现在只在一个包上,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别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现在要将这包里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里,收获许多幸福”[10]。这是一种虔敬的信和望。华大妈的信和望和老栓其实不相上下。“老栓走到家”的时候,她“从灶下急急走出,睁着眼睛,嘴唇有些发抖”,问:“得了么?”[11]只这半句话,便是她的整个儿的心。后来她和小栓说,“吃下去罢,——便好了”[14]。又说,“睡一会罢,——便好了”[16]。她盼望小栓的病便会好的。所以小栓又在吃饭的时候,她便“跟着他走,轻轻的问道,‘小栓你好些么?——你仍旧只是肚饿?’”[23]“仍旧”这个词表示她的失望,也就是表示她的盼望。她不高兴“听到‘痨病’这两个字”[20],也由于她的盼望,她盼望小栓不是“痨病”。她知道他是,可是不相信他是,不愿意他是,更不愿意别人说他是“痨病”。老栓和她一样地盼望着小栓不是“痨病”,可是他走到家,看见小栓坐着吃饭的样子,“不免皱一皱展开的眉心”[11]。他是男人,自然比华大妈容易看清楚现实些,也比她禁得住失望些。但是他俩对于那个人血馒头却有着共同的信和望。小栓吃下那馒头的时候,“一面立着他的父亲,一面立着他的母亲,两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里注进什么又要取出什么似的”[15]。

老两口子这早上真高兴。老栓一直是“笑嘻嘻的”。那花白胡子说了两回:一回在康大叔来到茶馆之前,他说,“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生病)……”[17]。一回在康大叔来到之后,他说,“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着呢”[21]。老栓如此,华大妈可想而知。康大叔来到的当儿,老栓“笑嘻嘻的听”,华大妈也“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叶来,加上一个橄榄”[19],他俩的笑出于本心。后来康大叔说出“痨病”那两个字,华大妈听到“变了一点脸色”,“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讪着走开了”[20],那笑却是敷衍康大叔的。敷衍康大叔,固然也是害怕得罪这个人,多一半还是为了儿子。她谢康大叔的那一句话[20],感激是真的。他们夫妇俩这早上只惦着馒头,只惦着儿子,很少答别人的话——自然,忙也有点儿。老栓不答应路上人的问话,上文已提过了。烧馒头的时候,驼背五少爷接连问了两回,老夫妇都没有答应;虽然“老栓匆匆走出,给他泡上茶”[10]。花白胡子问,“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他也只答了“没有”两个字[17],就打住了。连康大叔来,他都没有说一句话。这早上他夫妇答别人的话只有华大妈的一句和他的半句。奇怪的是,他们有了那么一件高兴的事儿,怎么不赶紧说给人家听呢?——特别在花白胡子向老栓探听似的问着的时候。也许因为那是一个秘方,吃了最好别教人家知道,更灵验些,也许因为那是一件罪过,不教人家知道,良心上责任轻些。若是罪过,不但他俩,小栓也该有份儿。所以无论如何,总还是为了儿子。

小栓终于死了。不用说,老夫妇俩会感到种种“不足和空虚”。但第二年清明节,去上坟的却只有华大妈一个人。这是因为老栓得招呼店面,分不开身子。他俩死了儿子,可还得活下去。茶馆的生意是很忙的。第三段里说,“店里坐着许多人,老栓也忙了,提着大铜壶,一趟一趟的给客人冲茶”[17],驼背五少爷也说,“老栓只是忙”[18],他一个人是忙不开的,得华大妈帮着。所以这一日“天明未久”[28],她便去上坟,为的是早点回来,好干活儿。她在小栓坟前“哭了一场。化过纸,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么似的,但自己也说不出等候什么”[28]。儿子刚死在床上,也许可以不相信,也许还可以痴心妄想地等候他活转来;儿子死后,也许可以等候他到梦里相见。现在是“天明未久”在儿子的坟前,华大妈心里究竟在等候着些什么呢?或者是等候他“显点灵”罢?“微风起来,吹动他短发,确乎比去年白得多了”[28]。半年来的伤心日子,也够她过的了。华大妈如此,老栓也可想而知。她后来看着夏四奶奶在哭,“心里暗暗地想,‘这坟里的也是儿子了’”[30]。所以在夏四奶奶发怔的时候,“便忍不住立起身,跨过小路,低声”劝慰[31]。这种同情正是从“儿子”来的。后来见夏家儿子坟顶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32],“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33]。夏家儿子的坟确有些与众不同,小栓的似乎相形见绌。这使她“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33]。她是在羡慕着,也妒忌着,为了坟里的儿子。但是她还同情地陪着夏四奶奶,直到“上坟的人渐渐增多”[35],才“想到要走”[36]。她早就该回茶馆帮老栓干活儿,为了同病相怜,却耽搁了这么久,将活儿置之度外。她整个儿的心,还是在“儿子”身上。——以上是亲子之爱正题旨。

副题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这只从侧面见出。那革命党并没有出面,他的故事是在康大叔的话里,和夏四奶奶的动作里。故事是从那人血馒头引起的。第三段里那花白胡子一面和老栓说(那时华大妈已经“搭讪着走开了”[20]),“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声下气的问道,‘康大叔——听说今天结果的一个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谁的孩子?究竟是什么事?’”[21]从这几句话里可以见出那位革命党的处决,事先是相当秘密的;大家只知道那是“夏家的孩子”,犯了不寻常的死罪而已。难怪康大叔刚进茶馆“便对老栓嚷道”:——“你运气,要不是我信息灵……”[18]。那“信息”自然也是秘密的。他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一问:“谁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儿子么?那个小家伙!”接着说:“这小东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这一回一点没有得到好处;连剥下来的衣服,都给管牢的红眼睛阿义拿去了。——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第二是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独自落腰包,一文不花。”[22]这些话并不是回答花白胡子,只是没有得到什么好处,自己有点牢骚罢了。夏三爷独得“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康大叔羡慕这个。他自然不会忘记老栓的那包洋钱,可是比起“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那就不算什么了。何况那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8]。而且是他“照顾”[20]老栓的,怎能算是他的好处!他说“信息灵”,他说运气了老栓[18],“第一要算我们栓叔运气”,都是要将人情卖在老栓的身上。但就故事的发展说,这一节话却是重要的关键。那革命党是不出面的。他的故事中的人物,全得靠康大叔的嘴介绍给读者。这儿介绍了夏四奶奶,第四段里那老女人便有着落了。那儿不提起“夏四奶奶”,是给华大妈留地步,那一段主要的原是夏四奶奶的动作,假如让华大妈分明地知道了那老女人就是夏四奶奶,那必露出一番窘相。那会妨碍故事的发展。但她听了那老女人“他们都冤枉了你”[33]一番话之后,好像也有些觉得了;“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那一句便是从这里来的。这里又介绍了牢头红眼睛阿义和那告官的夏三爷;这些是那片段的故事的重要角色。但康大叔并没有直接回答花白胡子的第二问,他只说“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24]。“关在牢里,还要劝牢头造反”,没“关在牢里”的时候,不用说是在“造反”了;这还不该杀头之罪吗?不但他该杀头,夏三爷要是“不先告官”,连他也会“满门抄斩”呢[24]。这就是回答了花白胡子了。至于详细罪状,必是没有“告示”;大约只有官知道,康大叔也不会知道的。

康大叔提到那革命党,口口声声是“那个小家伙”[22]、“这小东西”[22][24]、“贱骨头”[25]。那革命党向红眼睛阿义说过“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康大叔说这不是“人话”[24]。一面还称赞“夏三爷真是乖角儿”[24]。红眼睛阿义是他一流人,第一是想得好处。他原知道那革命党“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可是没有料到他竟会那么穷,榨不出一点油水,已经气破肚皮了。他还要老虎头上搔痒,便给他两个嘴巴”[24]。这儿借着阿义的口附带叙述了那革命党家中的情形。康大叔和阿义除了都想得到好处之外,还都认为革命党是“造反”,不但要杀头,而且有“满门抄斩”之罪。他们原是些做公的人,这样看法也是当然。那热心的革命党可不管这个,他宣传他的。阿义打他,他并不怕,还说“可怜可怜”呢[25]。革命者的气概从此可见。但是一般人是在康大叔、阿义这一边儿。那二十多岁的茶客听到说“劝牢头造反”,道,“啊呀,那还了得。”“很现出气愤模样”[24]。那驼背五少爷听到“给他两个嘴巴”,便“忽然高兴起来”,说,“义哥是一手好拳棒,这两下,一定够他受用了”[24]。那花白胡子听到康大叔“还要说可怜可怜哩”[25]那句话,以为那革命党是在向阿义乞怜了,便看不上他似的道,“打了这种东西,有什么可怜呢?”[25]经康大叔矫正以后,他“恍然大悟似的说”,“阿义可怜——疯话,简直是发了疯了”。那二十多岁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说”,“发了疯了”。那驼背五少爷后来也“点着头说”,“疯了”[26]。他们三个人原先怎么也想不到“可怜可怜”是指阿义说的,所以都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三个茶客代表各种年纪的人。他们也都相信“造反”是大逆不道的,他们和康大叔和阿义一样,都觉得“这小东西也真不成东西”[24],而且“简直是发了疯了”。——“疯子”这名目是“吃人”的巧妙的借口,这是封建社会的“老谱”,《狂人日记》里也早已说过了的。——这就无怪乎夏家的亲戚早不上他家来了[33]。(夏四奶奶“亲戚本家早不来了”这句话里的“来”字不大清楚;若说“来往”,就没有歧义了。)其实就是夏四奶奶,她对于革命党的意见,也还是个差不多。不过她不信她儿子是的。她说,“瑜儿,他们都冤枉了你”,又说,“可怜他们坑了你”。她甚至疑心他坟顶上那“一圈红白的花”是“特意显点灵”要她知道的。她是爱她的儿子,可是并没有了解她的儿子。革命者是寂寞的,这样难得了解和同情的人!幸而,还不至于完全寂寞,那花圈便是证据。有了送花圈的人,这社会便还没有死透,便还是有希望的。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里说,他不愿意抹杀人们的希望,所以“不恤用了曲笔平空添上”一个花圈在瑜儿的坟上。这是他的创作的态度。第四段是第一个故事的结尾,尤其是第二个故事的结尾。这里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动作,可是用了“亲子之爱”这个因子,却将她的动作和华大妈的打成一片了。

通常说短篇小说只该有“一个”题旨,才见得是“经济的”。这句话不能呆看。正题旨确乎是只能有“一个”,但正题旨以外不妨有副题旨。副题旨若能和正题旨错综糅合得恰到好处,确有宾主却又像不分宾主似的,那只有见得更丰厚些,不会松懈或枝蔓的。这一篇便可以作适当的例子。再有,小说虽也在叙述文和描写文类里,跟普通的叙述文和描写文却有些不同之处。它得有意念的发展。普通的叙述文和描写文自然也离不了意念,可得跟着事实,不能太走了样子,意念的作用不大。小说虽也根据事实,却不必跟着事实;不但选择有更多的自由,还可以糅合融铸,发展作者的意念。这里意念的作用是很大的。题旨固然是意念的发展,取材和词句也都离不了意念的发展。即使是自然派的作家,好像一切客观,其实也还有他们的意念。不然,他们为什么写这种那种故事,为什么取这件那件材料,为什么用这些那些词句,而不写、不取、不用别的,就难以解释了。这种意念的发展在短篇小说里作用尤其大。短篇小说里意念比较单纯,发展得恰当与否最容易见出。所谓“经济的”便是处处紧凑,处处有照应,无一闲笔,也便是意念发展恰到好处。本篇题旨的发展,上文已经解析。取材和词句却还有可说的。

本篇副题旨的取材,《呐喊自序》里的话已够说明。鲁迅先生的创作是在“五四”前后所谓启蒙时代(本篇作于民国八年四月)。他的创作的背景大部分是在清末民初的乡村或小城市里。所谓农村的社会或封建的社会,便是这些。鲁迅先生所以取材于这些,一方面自然因为这些是他最熟悉的,一方面也因为那是一个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他要以智慧的光辉照彻愚蠢的过去。他是浙江绍兴人,他却无意于渲染地方的色彩,这是他在《我的创作经验》一文里曾经暗示了的[即《我怎么做起小说来》,见鲁迅《南腔北调集》。]。本篇的正题旨发展在人血馒头的故事里,正因为那故事足以表现农村的社会——愚蠢的过去。这故事包括三个节目:看杀头,吃人血,坐茶馆。看杀头的风俗代表残酷,至少是麻木不仁。《呐喊自序》里说日俄战争时在日本看到一张幻灯片,是日本人捉着了一个替俄国做侦探的中国人,正在杀头示众,围着看热闹的都是些中国人。鲁迅先生很可怜我们同胞的愚蠢,因此改了行,学文学,想着文学也许有改变精神的用处。本篇描写那杀场的观众,还是在这种情调里。这是从老栓的眼里看出:“老栓也向那边看,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7]。这些观众也真够热心的了。

吃人血的风俗代表残酷和迷信。老栓拿到馒头的时候,似乎听得有人问他,“这给谁治病的呀?”[10]可见人血馒头治痨病还是个相当普遍的秘方,这也就是风俗了。老栓和华大妈都信仰这个秘方,到了虔敬的程度。小栓也差不多,他撮起那烧好的黑馒头,“似乎拿着自己的性命一般”[15]。康大叔说了四回“包好!”[20][24][26],两回是向老栓夫妇说的,两回是向小栓说的,虽然不免“卖瓜的说瓜甜”,但相信也是真的。那花白胡子也向老栓说,“原来你家小栓碰到了这样的好运气了。这病自然一定全好”[21]。一半儿应酬康大叔和老栓夫妇,至少一半儿也相信。可是后来小栓终于死了!——老栓夫妇虽然相信,却总有些害怕;他们到底是安分良民,还没有那份儿残酷。他们甚至于感觉到这是一桩罪过似的。老栓方面,上文已提过了。第四段里说,“华大妈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便想到要走”[36]。原来她听了夏四奶奶向坟里的儿子一番诉说之后,似乎便有些觉得面前的老女人是谁,她那坟里的儿子又是谁了。想着自己儿子吃过人家儿子的血,不免是一桩罪过,这就是她良心上的“一挑重担”。在两人相对的当儿,夏四奶奶虽然根本未必知道血馒头这回事,可是华大妈的担子却有越来越重的样子。“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几个老的小的,在土坟间出没”[35]。夏四奶奶的注意分开了,不只在坟里的儿子和面前的华大妈身上了,华大妈这才“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担”。老栓夫妇的内疚若是有的,那正是反映吃人血的风俗的残酷的。《狂人日记》里不断提起吃人,固然是指着那些吃人的“仁义道德”说的,可也是指着这类吃人的风俗说的。那儿有“一直吃到徐锡麟”的话,徐锡麟正是革命党。那儿还说“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着血舐”。这些都是本篇的源头——带说一句,本篇的“夏瑜”似乎影射着“秋瑾”;秋瑾女士也是绍兴人,正是清末被杀了的一位著名的革命党。这人血馒头的故事是本篇主要的故事,所以本篇用“药”做题目。这一个“药”字含着“药”(所谓“药”)、“药?”、“药!”三层意思。

坐茶馆,谈天儿,代表好闲的风气。茶客们有些没有职业的,可以成天地坐着,驼背五少爷便是例子。“这人每天总在茶馆里过日,来得最早,去得最迟”[13],可以算是茶客的典型。那时就是有职业的人,在茶馆里坐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也是常见的。这些人闲得无聊,最爱管闲事。打听新闻,议论长短,是他们的嗜好,也是他们的本领。没有新闻可听,没有长短可论的时候,他们也能找出些闲话来说着。本篇第二段里烧馒头的时候,驼背五少爷问,“好香!你们吃什么点心呀?”没有人答应。可是他还问,“炒米粥么?”仍然没人答应,他这才不开口了。找人搭话正是茶客们的脾气。第三段里那花白胡子看见老栓眼眶围着一圈黑线,便问,“老栓,你有些不舒服么?——你生病么?”老栓回答“没有”。他又说,“没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这是“取消了自己的话”[17]。这些都是没话找话的费话。康大叔来到以前,驼背五少爷提到小栓,那是应酬老栓的。康大叔来到以后,花白胡子也提到小栓,那是应酬康大叔和老栓的。这里面也有多少同情,但找题目说话,也是不免的。花白胡子向康大叔一问,这才引起了新闻和议论。那些议论都是传统的,也不负责任的。说来说去,无非是好闲就是了。

本篇的节目,大部分是用来暗示故事中人物的心理的,从上文的解析里可以见出。但在人物、境地、事件的安排上也不忽略。这些也都是意念的发展。第一段和第四段的境地都是静的,静到教人害怕的程度。老栓走到街上,“街上黑沉沉的一无所有”;“有时也遇到几只狗,可是一只也没有叫”[3]。夜的街真太静了,忽然来了个不出声的人,狗也害怕起来,溜过一边或躲在一边去了;老栓吃了两回惊,一半是害怕那地方、那种人,一半也是害怕那静得奇怪的夜的街。甚至那杀场,也只“似乎有点声音”,也只“轰的一声”[7];这并不足以打破那奇怪的静。这个静是跟老栓的害怕、杀头和吃人血的残酷应合着的。第四段开场是“层层叠叠”的“丛冢”[27]中间,只放着两个不相识的女人。那也是可怕的静,虽然是在白天。所以华大妈和夏四奶奶开始搭话的时候都是“低声”[31][32],“低声”便是害怕的表现。后来夏四奶奶虽然“大声”向他的瑜儿说了一番话[33],但那是向鬼魂说的,也不足以打破那个静。那时是:“微风早已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34]那“一丝发抖的声音”便是夏四奶奶那节话的余音。后来“上坟的人渐渐增多”,可是似乎也没有怎样减除那个静的可怕的程度。本篇最后一节是这样:“他们走不上二三十步远,忽听得背后‘哑——’的一声大叫;两个人都悚然的回过头,只见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这“悚然的”一面自然因为两人疑心鬼魂当场显灵,一面还是因为那坟场太静了。这个静是应合着那丛冢和那两个伤心的母亲的。配着第一段、第四段的静,是第二段、第三段的动,动静相变,恰像交响曲的结构一般。

小栓的病这节目,只在第二段开始写得多一些,那是从老栓眼中见出他的瘦。但在本篇前三段里随时都零星地穿插着。咳嗽、“肚饿”、流汗,构成他的病象。咳嗽最明显,共见了六次[2][15][20][23][26];“肚饿”从吃饭见,流汗也是在吃饭的时候;这两项共同见了两次[11][25]。这样,一个痨病鬼就画出来了。康大叔是刽子手,他的形状、服装、举动、言谈,都烘托出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那“像两把刀”的“眼光”,那“大手”[8],那“满脸横肉”[18],高兴时便“块块饱绽”的[22],已经够教人认识他了,再加“披一件玄色布衫,散着纽扣,用很宽的玄色腰带,胡乱捆在腰间”[18],便十足见出是一个凶暴的流浪汉。他将那人血馒头送到老栓面前的时候,说的话[8][9],以及“摊着”“一只大手”[8],以及“抢过灯笼,一把扯了纸罩,裹了馒头,塞与老栓;一手抓过洋钱,捏一捏”[9]的情形,也见出是一个粗野的人。他到了茶馆里,一直在嚷[18][20],在“大声”说话[22]。他说话是不顾到别人的。他没有顾老栓夫妇忌讳“痨病”这两个字。华大妈“搭讪着走开了”,他还“没有觉察,仍然提高了喉咙只是嚷,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20]。第三段末尾,小栓又在咳嗽,“康大叔走上前,拍他的肩膀说:——‘包好!小栓——你不要这么咳。包好!’”这都是所谓不顾别人死活,真粗心到了家。他又是个唯我独尊的人,至少在这茶馆里。那花白胡子误会了“可怜”的意思,他便“显出看不上他的样子,冷笑着说,‘你没有听清我的话’”[25]。在本篇里,似乎只有康大叔是有性格的人,别的人都是些类型,本篇的题旨原不在铸造性格,这局面也是当然的。

第三段里茶客们和康大叔的谈话是个难得安排的断片或节目。这儿似乎很不费力地从正题旨引渡到副题旨,上文也已提到了。谈话本可以牵搭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是慢慢地牵搭过去,就太不“经济的”。这儿却一下就搭上了。副题旨的发展里可又不能喧宾夺主,冷落了正题旨。所以康大叔的话里没将老栓撂下,小栓更是始终露着面儿。茶客参加谈话的不能太多,太多就杂乱了,不好收拾了,也不能全是没露过面的,不然前后就打成两橛了。这儿却只有三个人,那驼背五少爷和花白胡子是早就先后露了面的[13][17],只加了那“一个二十多岁的人”[24]。这些人“都恭恭敬敬的”[19]“耸起耳朵”[22]听康大叔的话。“恭恭敬敬的”,也许因为大家都有一些害怕这个粗暴的人,“耸起耳朵”,因为是当地当日的新闻,大家都爱听。——那花白胡子去问康大叔的时候,“低声下气的”[21],也是两方面都有点儿。这样,场面便不散漫,便不漏了。但是谈话平平地进行下去,未免显得单调。这儿便借着“可怜可怜”那句话的歧义引出一番波折来。康大叔“冷笑着”对花白胡子说明以后,“听着的人的眼光,忽然有些板滞;话也停顿了”[25]。这是讨了没趣;是满座,不止那三个人。可是花白胡子和那二十多岁的人“恍然大悟”,将罪名推到那革命党身上以后,大家便又轻松了——不是他们没有“听清”康大叔的话,是那革命党“发了疯了”,才会说那样出人意外的话。于是“店里的坐客,便又现出活气,谈笑起来”。但这个话题也就到此而止。那悟得慢一些的驼背五少爷“点着头说”的半句“疯了”,恰巧是个尾声,结束了这番波折,也结束了这场谈话。

词句方面,上文已经提到不少,还有几处该说明的。第一段末尾,“太阳也出来了;在他面前,显出一条大道,直到他家中,后面也照见丁字街头破匾上‘古□亭口’这四个黯淡的金字”。这些并不是从老栓眼里看出,这是借他回家那一条大道描写那小城市。匾已破了,那四个金字也黯淡了,其中第二个字已经黯淡到认不出了。这象征着那小城市也是个黯淡衰颓的古城市;那些古旧的风俗的存在正是当然。第二段小栓吃下那馒头,“却全忘了什么味”[15]。他知道这是人血馒头,“与众不同”,准备着有些异味,可是没有,和普通的烧馒头一样。烧馒头的味是熟习的,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所以觉得“全忘了什么味”。这儿小栓似乎有些失望似的。第三段“这康大叔却没有觉察”[20],“康大叔”上加“这”字是特指。“康大叔”这称呼虽已见于华大妈的话里[20],但在叙述中还是初次出现,加“这”字表示就是华大妈话里的那个人,一方面也表示就是那凶暴粗野的流浪汉刽子手。又,“夏三爷赏了二十五两雪白的银子”,是官赏了他银子。第四段夏四奶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他,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座坟前,放下了篮子”[29]。这儿路的“右边是穷人的丛冢”,小栓的坟便在其中,“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23]。夏四奶奶穷,不能将儿子埋在别处,便只得埋在这块官地的左边坟场里。她可不愿意人家知道她儿子是个死刑的犯人。她“天明未久”[28],就来上坟,原是避人的意思。想不到华大妈比她还早,而且已经上完了坟,“坐在地上看他”。这一来她儿子和她可都得现底儿了。她踌躇,羞愧,便是为此。但既然“三步一歇的走”来了[29],哪有回去的道理,到底还是上坟要紧,面子上只好不管了;所以她“终于硬着头皮”走过去了。后来她“大声”说的一番话[33],固然是给她儿子说的,可也未尝没有让华大妈听听的意思——她儿子是让人家“冤枉了”、“坑了”,他实在不是一个会犯罪的人。第四段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动作。这里也见出她的亲子之爱,她的(和华大妈的)迷信。但本段重心还在那个花圈上,鲁迅先生有意避免“花圈”这个词,只一步一步地烘托着。从夏四奶奶和华大妈的眼睛里看,“红白的花……也不很多,圆圆的排成一个圈,不很精神,倒也整齐”。又从夏四奶奶嘴里说,“这没有根,不像自己开的”。[35]这似乎够清楚了。可是有些读者总还猜不出是什么东西。也许在那时代那环境里,这东西的出现有些意外,读者心理上没有准备着,所以便觉得有点儿晦。若是将“花圈”这个词点明一下,也许更清楚些。夏四奶奶却看得那花圈有鬼气,两回“自言自语的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呢?”[33][34]但她的(和华大妈的)迷信终于只是迷信,那乌鸦并没有飞上她儿子的坟顶,却直向着远处的天空飞去了。

鲁迅先生关于亲子之爱的作品还有《明天》和《祝福》,都写了乡村的母亲。她们的儿子一个是病死了,一个是被狼衔去吃了,她们对于儿子的爱都是很单纯的。可是《明天》用亲子之爱做正题旨;《祝福》,却别有题旨,亲子之爱的故事只是材料。另有挪威别恩孙的《父亲》,有英译本和至少六个中译本。那篇写一个乡村的父亲对于他独生子的爱,从儿子受洗起到准备结婚止,二十四五年间,事事都给他打点最好的。儿子终于过湖淹死了。他打捞了整三日三夜,抱着尸首回去。后来他还让一个牧师用儿子的名字捐了一大笔钱出去。别恩孙用的是粗笔,句子非常简短,和鲁迅先生不同,可是不缺少力量。关于革命党的,鲁迅先生还有著名的《阿Q正传》,那篇后半写着光复时期乡村和小城市的人对于革命党的害怕和羡慕的态度,跟本篇是一个很好的对照。这些都可以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