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论教本与写作
叶圣陶先生在《国文教学的两种基本观念》里说:
其实国文所包的范围很宽广,文学只是其中一个较小的范围;文学之外,同样包在国文的大范围里头的还有非文学的文字,就是普通文。这包括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书等应用文,以及平正地写状一件东西、载录一件事情的记叙文,条畅地阐明一个原理、发挥一个意见的论说文。中学生要应付生活,阅读与写作的训练就不能不在文学之外,同时以这种普通文为对象。
这是对于现阶段的国文教学的最切要的意见,值得大家详细讨论。本篇想就叶先生的话加以引申,特别着重在写作的训练上。
还得从阅读说起。现在许多中学生乃至大学生对于国文教学有一种共同的不满意,就是教材和作文好像是不相关联的,在各走各的路。他们可只觉得文言教材如此。爱作白话文的,觉得文言文不能帮助他们的写作,原在意中。就是愿意学些应用的文言的,也觉得教材的文言五花八门的,样样有一点儿,样样也只有一点儿,没法依据。一般中学生对于教材的白话文,兴趣似乎好些。第一,容易懂;第二,可以学,他们的爱好却偏重在文学,就是教材的白话记叙文(包括描写文)、抒情文的部分。欣赏文学和写作文学似乎是一种骄傲,即使不足夸耀于人,也可以教自己满意。至于说明文和议论文,他们觉得干燥无味,多半忽略过去。再有,白话说明文和议论文适于选作教材的也不多;现在所选的往往只是凑数。这大概也是引不起学生兴趣的一个原因。
文言的教材,目的不外两个:一是给学生做写作的榜样或范本,二是使学生了解本国固有文化。这后一种也可以叫作古典的训练。我主张现在中等学校里已经无须教学生练习文言的写作,但古典的训练却是必要的。不过在现行课程标准未变更以前,中学生还得练习文言的写作,要练习文言的写作,一面得按浦江清先生的提议,初中时代从单句起手;一面文言教材也当着重在榜样或范本上,将古典的训练放在其次,不该像现在的这样五花八门的,不该像现在这样只顾课程标准的表面,将那些深的、僻的文字都选进去。浦先生还主张将白话文和文言文分为两个课程,各有教本,各有教师。这个我也赞成。我赞成,为的这样办可以教人容易明白文言是另一种语言,而且是快死的语言。不管我的意见如何,这办法训练学生写作文言,不致像现在这样毫无效果,白费教学者的工夫,是无疑的。而施行起来,只需注意教师的分配,并不要增加员额,似乎也没有多少困难。——无论怎样,文言教材总得简单化,文字要经济,条理要清楚;除诗歌专为培养文学的兴趣应该另论外,初高中都该选这种文言做教材,绝不能样样都来一点儿。这样才容易学习,学会了才可以应用。
浦先生主张将《古文观止》作为高中的文言教本,是很有道理的。清末民初的家庭里训练子弟写作文言,就还用《古文观止》或同性质的古文选本做教本。这些子弟同时也读《四书》、《五经》,那却纯然是古典的训练。他们读了《古文观止》,多数可以写通文言,拿来应用。一方面固然因为他们花的工夫多,教本的关系似乎也很大。不过《古文观止》现在却不大适用了,或者说不大够用了。清末民初一般应用的文言还跟《古文观止》的主要部分——唐至明,所选的文一贯的是唐宋八大家的作风——差不多。那时候报纸杂志上的文字都还打起调子,可以为证。现在可不然。杂志上文言极少见,报纸虽还多用文言,但已不大用之乎者也矣焉哉等虚字来表情,也就是不打起调子了。这从各报的文言的社论中最可见出。现在报纸上一般文言实在已经变得跟白话差不多,因为记录现代的生活,不由得要用许多新的词汇和新的表现方式;白话也还是用的这些词汇和表现方式。这种情形从一方面看,也许可称为文言的白话化。在这种情形下,用《古文观止》做应用的文言的范本,显然是不大够的。
但是《古文观止》还不失为一部可采用或依据的教本,因为现在应用的文言的基本句式还是出于唐宋八大家文的多。我想再加两部书补充《古文观止》的不足:一是梁启超先生的《常识文范》(中华版),二是《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新潮社版)。这两部书里所收集的都是清末和民初的杂志文字。梁先生的文字比较早些,典故多些,句式也杂些,得仔细选录。蔡先生的却简明朴素,跟现行的应用的文言差不多,初中里就可以用。这部书已经绝版,值得重印。浦先生也主张“选晚清到民国的文言文”,作为另外一种读本,给学生略读。我专举这两部书,是觉得就清末民初的文言文而论,也许这两部书里适宜于中学生的教材多些。此外自然也可以选录别的。这两部书里大部分是议论文,小部分是说明文。曾国藩说古文不宜说理;古文里的说明文和议论文有不确切的毛病。这两部书的说理比古文强得多。这也是我推荐的一个原因。
还有,叶先生所说的书信、宣言、报告书、说明书等“普通文”,也该酌量选录。这些一向称为应用文,所谓“应用”是狭义的。我觉得无须另立应用文的名目。另立名目容易使学生误会这些应用文之外,别的文都是不能应用的,因此不免忽略。而他们对于这些应用文也未必有兴趣,为的还用不着,再说教本里选一些这种应用文,只是示范,真用的时候还得去查专书。所以我觉得不如伙在别的教材一起,而使全部的文言教材主要的目的都是应用——这里所谓应用是广义的。课程标准里所列举的“总理传记及遗著”……一部分也是所谓应用文,也可混合选入。清末民初的文言跟这些,都该有一部分列在精读教材里,和古文占同等地位。因为从训练写作一方面看,这两种教材比古文还更切用些。至于全部文言教材如何按照课程标准斟酌变通地去分配、去安排,问题很多,本篇不能讨论。
白话文教材好像容易办些。古白话文不多,现代白话文历史很短,选材的问题自然简单些。不过白话文的发展还偏在文学一面,应用的白话文进步得很缓。记叙文(包括描写文)、抒情文,选起来还容易,说明文、议论文,就困难,经济而条理密的少,内容也往往嫌广嫌深,不适于中学生,现在教本里所选的有许多只是凑数。就是记叙文,也因篇幅关系只能选短些的,不无迁就的时候。至于其他应用的白话文,如书信等,似乎刚在发展,还没有什么表现,自然更难选录。因此白话文教材主要的只是文学作品。而现代文学还在开创时期,成名比较容易,青年人多半想尝试一下。于是乎一般中学生的写作不约而同地走上创作的路。他们所爱读的也只是文学教材,就是记叙文和抒情文。但是二十多年来成功的固然有,失败的却是大多数。其中写不通白话文的姑不必论,有些写通了的也不能分辨文章的体裁,到处滥用文学的调子。叶先生文里说他“曾经接到过几个学生的白话信,景物的描写与心情的抒写全像小说,却与写信的目的全不相干”。这种信只是些浮而不实的废话;滥用文学的调子只是费话而已。可是,如上文所说,这种情形不能全由学生负责,白话文的发展,所谓客观条件,也有决定的力量。
欣赏文学的兴趣和能力自然是该培养的。但是到处滥用文学的调子并不能算欣赏文学。这种兴趣是不正确的。这些学生既然不大能辨别文学和非文学的界限,他们的欣赏能力也就靠不住。欣赏得从辨别入手,辨别词义、句式、条理、体裁,都是基本。囫囵吞枣的欣赏只是糊涂的爱好,没有什么益处。真能欣赏的人不一定要自己会创作;从现在分工的时代看,欣赏和创作尽不妨是两回事儿。施蛰存先生在《爱好文学》一文(二十八年〈1939〉五月十八日《中央日报》昆明版)里说:“我们欢迎多数青年人爱好文学而不欢迎多数爱好文学的青年大家都动手写作(即创作)。爱好文学是表示他对文学有感情,但要成为一个好的创作家,仅仅靠这一点点感情是不够的。”这是很确切的话。不过欣赏文学的结果,自己的写作受些影响,带些文学的趣味,却是不难的,也是很好的,虽然不是必要的。我们可以引用梁启超先生的话,说这是“笔锋常带情感”。但是不带或少带情感的笔锋只要用得经济,有条理,也可以完成写作的大部分的使命。
不过有“创作”做目标,学生对于写作的兴趣好得多;他们觉得写作是有所为的,不只是机械的练习。固然,写作是基本的训练,是生活技术的训练——说是做人的训练也无不可。可是只这个广泛的目标是不能引起学生注意的。清末民初的家族里注重子弟的写作,还是科举的影响。父兄希望子弟能文,可以做官。子弟或者不赞成做官这目标,或者糊里糊涂,莫明其妙。但在父兄的严切的督促之下,都只跟着走。这时期写作训练是有切近的目标的。早期的中学校章程里似乎没有课程标准。那时一般人对于国文课程的看法,一半恐怕还是科举的,一半或少数也许看作做人的训练的一部分。后来教育部定出了课程标准,国文课程的目标有一条是,“养成用语体文及语言(初中)以及文言文(高中)叙事、说理、表情、达意之技能”。这是写作的目标。课程标准里自然只能定到这个地步,但对于一般中学生,这里所定的还嫌广泛些。早期一般中学生的练习写作,是没有切近的目标的;他们既鄙弃科举的观念,也不明白做人的训练的意念。他们练习写作只是应付校章;这中间自然不少只图敷衍塞责的。但那时学校的一般管理还严,学生按时练习写作的究竟还是多数。五四运动以后,一般学校的管理比较松懈起来,有些国文教师,以及许多学生,对于写作练习都有偷懒的情形,往往有一学期只作文一二次的。有时教师连这一两回作文都不改,只悄悄地没收,让他们散失了去。可是另一面也有许多学生自己找着了写作的目标,就是创作,高兴地写下去;或按教师规定的期限,或只管自己写下去。一般地说,这二十年来中学生的白话文——特别是记叙文、抒情文方面——确有不小的进步,虽然实际上进步的还只是少数人。他们是找着了创作这个切近的目标,鼓起兴趣,有所为的写作,才能如此。
训练学生写作而不给他们指示一个切近的目标,他们往往不知道是写了给谁读的。当然,他们知道写了是要给教师读的;实际也许只有教师读,或再加上一些同学和自己的父兄。但如果每回写作真都是为了这几个人,那么写作确是没有多大趣味。学生中大约不少真会这样想,于是乎不免敷衍校章、潦草塞责的弊病,可是学生写作的实际的读者虽然常只是这几个人,假想的读者却可以很多。写作练习大部分是拿假想的读者做对象,并非拿实际的读者做对象。只有在《暑假回家写给教师的信》、《给父亲的信》、《给张同学的信》一类题目里,这些实际的读者同时成为假想的读者。假想的读者除了父兄、教师、亲近的同学或朋友外,还有全体同学、全体中学生、一般青年人、本地人士、各社团、政府、政府领袖、一般社会,以及其他没数到的。
写作练习是为了应用,其实就是为了应用于这种种假想的读者。写作练习可以没有教师,可不能没有假想的读者。一向的写作练习都有假想的读者。清末民初的家庭教子弟写作古文,假想的读者是一般的社会和考试官。中学生练习写作,假想的读者通常是全体同学或一般社会。如《星期日远足记》之类,便大概是假定给全体同学读的。可是一般的师生都忽略了假想的读者这个意念。学生写作,不意识到假想的读者,往往不去辨别各种体裁,只马马虎虎写下去。等到实际应用,自然便不合式。拿创作做写作目标,假想的读者是一般社会。但是只知道一种假想的读者而不知道此外的种种,还是不能有辨别力。上文引的叶先生所说的学生的信便是一例。不过知道有假想的读者的存在总比马马虎虎不知到底写给谁读的好些。
我觉得现在中学生的写作训练该拿报纸上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做切近的目标,特别是报纸上的文字。报纸上的文字不但指报纸本身的新闻和评论,并包括报纸上登载的一切文件——连广告在内——而言。这有三种好处。第一,切用,而且有发展;第二,应用的文字差不多各体都有;第三,容易意识到各种文字的各种读者。而且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写作都可以用这个目标——近些年报纸上种种特写和评论用白话文的已经不少。因为报纸上登载着各方面的文件,对象或宽或窄,各有不同,口气和体裁也不一样,学生常常比较着看,便容易见出读者和文字的关系是很大的,他们写作时也便渐渐会留心他们的假想的读者;报纸上和杂志上却少私人书信一体,这可以补充在教材里。报纸上和杂志上的文字的切用,是无须说明的。至于有发展,是就新闻事业看。新闻事业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从事于新闻或评论的写作,或起草应用的文件登在报纸或杂志上,也是一种骄傲,值得夸耀并不在创作以下。现在已经有少数的例子,长江先生是最知名的。这不能单靠文字,但文字是基本的工具。这种目标可以替代创作的目标,它一样可以鼓起学生的兴趣,教他们觉得写作是有所为的而努力做去。
也许有人觉得“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往往粗率浮夸,拿来做目标,恐怕中学生写作会有“每下愈况”之势。这未免是过虑。报纸和杂志上的文字,粗率浮夸固然是不免的,但文学作品里也未必没有这种地方。且举英文为例,福勒(Fowler)兄弟合著的《英文正宗》(The King's English)里便举出了许多名家的粗率浮夸的句子,这是一。报纸杂志上也有谨慎亲切的文字,这是二。近些年报纸进步,有一些已经注意它们的文字,这是三。学生“取法乎上”,尽可以多读那些公认的好报纸杂志。在这些报纸杂志里,他们由于阅读的经验,也会辨别哪些文字是粗率浮夸的,哪些不是的。
况且报纸杂志只是课外读物。我只说拿报纸杂志上的文字做目标,并没有说明它们为教材;教材固然也可以从报纸和一般杂志上选一些,可是主要的并不从它们选出。方言教材,上文已详论。我所推荐的梁、蔡两位先生的书原来倒差不多都是杂志上的文字。不过他们写作的训练有深厚的基础,即使有毛病,也很少。白话文教材,下节还要申论。我不主张多选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做教材,主要的原因是文字大部分有时间性,时过境迁便无意味。再有,教材不单是写作的榜样或范本,还得教学的文字差不多都是有时间性的,自然不能有这两种效用。但是这些文字用来做学生写作的目标,却是亲切有效的。学生大概都读报纸杂志。让他们明白这些里面的文字便是他们写作的目标,他们会高兴地一面运用教材所给予他们的训练,一面参照自己阅读报纸杂志的经验,努力学习。这些学生将来还能加速报纸和杂志上的文字的进步。
报纸杂志上说明文和议论文很多,也可以多少矫正现阶段国文教学偏枯的毛病。课程标准里定的说明文和议论文的数量不算太少,但适当的教材不容易得着。文言的往往太肤廓,或太琐碎。白话文更难,既少,又深而长;教材里所选的白话说明文和议论文多半是凑数的。学生因为只注意创作,从教材里读到的说明文和议论文又很少合他们的脾胃或程度的,也就不愿意练习这两体的写作。有些学生到了大学一年级,白话记叙文可以写通,这两体却还凌乱庞杂,不成样子;文言文也是记叙体可看些。若指出报纸和一般杂志上的文字是他们写作的目标,他们也许多注意报纸杂志上说明文和议论文而渐渐引起兴趣。那些文字都用现在生活做题材,学生总该觉得熟悉些、亲切些;即使不能完全了解,总不至于摸不着头脑。一面在写作练习里就他们所最熟悉的生活当中选出些说明文和议论文的题目,让他们能够有话说,能够发挥自己的意见,形成自己的判断,不至于苦掉笔头。
中学生并不是没有说明和议论的能力,只看他们演说便可知道。中学生能演说的似乎不少,可是能写作说明文和议论文的确很少。演说的题目虽大,听者却常是未受教育或少受教育的民众,至多是同等的中学生,说起来自然容易些。写作说明文或议论文,不知不觉间总拿一般社会做假定的读者,这自然不是中学生的力量所能及。所以要教学生练习这两体的写作,只能给他们一些熟悉的小题目,指明中学生是假想的读者,或者给一些时事题目,让他们拟演说辞或壁报文字,假想的读者是一般民众,至多是同等的中学生。这才可以引他们入胜。说起壁报,那倒是鼓励学生写作的一个好法子。因为只指出假想的读者的存在,而实际的读者老是那几个人,好像支票不能兑现,也还是不大成。总得多来些实际的读者才好。从前我教中学国文,有时选些学生的文题张贴在教室墙壁上,似乎很能引起全班的注意,他们都去读一下,壁报的办法自然更有效力,门类多,回数多。写作者有了较广大的实际的读者群,阅读者也可以时常观摩。一面又可以使一般学生对于拿报纸上和一般杂志上文字做写作的目标有更亲切的印象。这是一个值得采取的写作设计。
不过,教材里的白话说明文和议论文,也得补救一下。这就牵涉白话文的发展。白话讽刺文和日常琐论——小品文的一型——都已有相当的发展,这些原也是议论文和说明文的支派,但是不适于正式应用。青年人学习这些体的倒不少,聪明的还透露一些机智,平常的不免委琐叫嚣。这些体也未尝不可学,但只知有这些,就太偏太窄了。适于应用的还是正式的论。我们读英文,读本里常见培根《论读者》,牛曼《君子人》等短论。这些或说明,或议论,虽短,却也是正式的论文。这一体白话文里似乎还少,值得发展起来。这种短论最宜于做教材。我们现在不妨暂时借材民国,将这种短论译出些来用。马尔腾的《励志哲学》也是这一类,可惜译笔生硬,不能做范本。查斯特罗的《日常心理漫谈》译本(生活版),性质虽然略异,但文字经济、清楚,又有趣味,高中可以选用。《爱的教育》译本(开明版)里有些短篇说明和议论,也可节取。此外,长篇的创作译作以及别的书里,只要有可节取的适宜的材料,都不妨节取。不过这得费一番搜索的工夫。冯友兰先生的《新世训》(开明版)指示生活的方法,可以做一般人的南针;他分析词义的精密,建立理论的谨严,论坛中极少见。他的文字虽不是纯粹白话文,但不失为上选的说明文和议论文。高中学生一面该将这部书作为课外读物,一面也该节取些收在教材里。
其实别的教材也该参用节取的办法,却求得适当的入选文字。即如小说,现在似乎只是旧小说才节取。新的便只选整个的短篇小说,而且还只能选那些篇幅短的。篇幅长的和长篇小说里可取的部分只得割爱。入选的那些篇幅虽短,却也未必尽合适;往往只是为了篇幅短将就着用。整篇的文字当然是主要的,但节取的文字尽可以比现在的教材里多参用些。节取的范围宽,得多费工夫;还得费心思,使节取的部分自成一个相当完整的结构。文学作品里节取出来的不一定还是文学,也许只是应用的文字。但现在缺乏的正是应用的白话文,能多节取些倒是很合用的。
至于白话的私人书信,确是很少。现行的几部当代人的书简集,还是文言的多。用白话文写信,大约要从现在的青年人起手,将来倒是一定会普遍的。教材里似乎也只能暂时借用译文。译文有两种:一是译古为今,一是译外为中。书信是最亲切的文体,单是译外为中恐怕不足,所以加译古为今一项。当然要选那些可能译的译,而且得好译手。例如苏轼《黄州与秦太虚书》一类,就可以一试。曾国藩家书,似乎也可选择一些。这些书信都近于白话,译起来自然些。这种翻译为的是建立白话书信的体裁,并不是因为原文难懂,选那些近于白话的,倒许可以见功些。英文《蔡公家书》,有文言译本,题为《蔡公家训》(商务本);译文明白,但不亲切自然。这部家书值得用白话重译一回;白话译也许可以贴切些。若是译笔好,那里面可选的教材很多。——朱光潜先生有《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明版),讨论种种问题,是一部很适于青年的书。其中文字选入教本的已经不少。这部书兼有书信和说明文、议论文的成分,跟《蔡公家书》是同类的。
《国文教学》
第一章 怎样学习国文[本篇原载《国文杂志》第三卷第三期,署“朱自清讲演,段联瑗笔记”。]
/在昆明中法中学讲演/
国文这科,在学校里是一种重要的功能,与英算居同等的地位。可是现在呢?国文只是名义上的重要了,其主要的原因,就是一般学生存着错误的观念,以为我们是中国人,学中国文,当然是容易的,于是多半对这门功课不很用功。无论白话文也罢,文言文也罢,在学习的时候,往往词不达意的地方很多,这就是没有对国文这科下过一番功夫的缘故。
最近的舆论,以为中学生的国文程度很低落。这种低落,指的是哪方面?所谓低落,若是在文言文这方面,确实是比较低落,尤其是近十余年来,中学生学做文言,许多地方真是不通。读文言的能力也不够。但从做白话文这方面来说,一般的标准是大大地进步了,对于写景、抒情的能力,尤其非常地可观。可是除此而外,以白话写议论及应用文的能力,却非常地落后。
中学生对于“读”的功夫是太差了,现在把“读”的意义,简单地说一说。“读”这方面,它是包含着了解的程度及欣赏的程度。就像看一张图画,你觉得它确实太好了,但问你好到什么境地,那么得由你自己去体会,从体会的能力,就见出欣赏的深浅。
古人做一篇文章,他是有了浓厚的感情,发自他的肺腑,才用文字表现出来的。在文字里隐藏着他的灵魂,使旁人读了能够与作者共感共鸣。我们现在读文言,是因为时间远隔,古今语法不同,词汇差别很大,你能否从文字中体会古人的感情呢?这需要训练,需要用心,慢慢地去揣摩古人的心怀,然后才发现其中的奥蕴,这就是一般人觉得文言文了解的程度,比白话文实在是难的地方。
再进一步,可以说,白话与文言固然不同,白话与口语,又何尝一致呢?在五四运动的时候,有人提出口号:“文语一致”。这只是理想而已。“文”是许多字句组织起来的,“语”则不然,说话的时候,有声调、快慢、动作等因素来帮助它,可以随便地说,只要使对方的人能够了解。总之,“语”确实是比“文”容易。
文言文,大学生与中学生都不大喜欢读的,大半因为文言文中的词汇不容易了解,譬如文言文中的“吾谁欺?”在白话文中是“我欺负哪一个?”的意思。如果你不了解古代文法,也许会想到别的意义上去,然而只要多读它几遍,多体会一下,了解的程度就不同;所以“读”的功夫,我是以为非常重要的。
我们之所以对于典籍冷淡,另一方面,是因为它里面的事实,与我们现在不同。电影、汽车、飞机等类,在古代书籍中就见不到。反之,古代许多事物在我们现在也无从看到,譬如官制、礼节、服装等,必须考据才能知道,这都阻碍我们阅读的兴趣。然而,只要用心,是没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的。
生在民国的人们,学做文章,便不须要像做古文那样费很大的力量,只要你多读近代的作品,欣赏过近代的文学作品,博览过近代的翻译书籍、文学名著,那么,你写的文章,也可以很通顺,这是不用举例证明的。文言文中的应用文,再过二十年,必定也要达到被废弃的境地,因为白话文的势力,渐渐地侵入往来的公文、交际的信函中了。
由于文言文在日常应用上渐渐地失去效用,我们对于过去用文言文写的典籍,便漠不关心,这是错误的思想。因为我们过去的典籍,我们阅读它、研究它,可以得到古代的学术思想,了解古代的生活状况,这便是中国人对于中国历史认识的任务;你多读文言,多研究历史、典籍、古文,这阅读工作的本身就是值得尊重的!
读文言最难的一步工作,是须要查字典,找考证,死记忆,有一种人图省事,对这步工作疏忽,囫囵吞枣地读下去,还自号“不求甚解”,这种态度,太错误了。假若我们模仿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态度,那是有害无益的。他的不求甚解,是因为学问已经很渊博了,隐居时才自称“不求甚解”的,这句话含着他的人生观,青年人是万万不能从表面去仿效的。如果你以为他的不求甚解,就是马虎过去的意思,那么你非但没有了解“不求甚解”这句话的意义,对于你所读的书,就更无从了解。
碰见文言中不懂的词汇,除了请教国文老师而外,必须自己去查字典,以求“甚解”。如文言中的“驰骋文场”这成语,有一个人译到外国去是“人在书堆里跑马”的意思,这岂不是笑话吗?又如“巨擘”,原意是指拇指叫作巨擘,而它普通的意义是用来表扬“第一等”或“呱呱叫”等意义的赞语,这些地方就得留神,才不会出错。再举一例: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它在词句上直接表示的意境已非常优美,但这首诗更说出另一种道理,它暗示人生,必须往高处走。所以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最要紧的是要懂得“言外之意”。又如下例: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这两句新诗,它的含意似乎更深了,有些人不解,但如果读了全文,便知道是非常容易明白的话。由此可见,诗里含着高尚的感情,要你多欣赏、多诵读,必能了解得更深刻。
此外关于了解文章的组织,也是必须的,须得把每篇文章做大纲,研究它怎样发展出来,中心在哪里,还要注意它表面的次序,这种功夫,须得从现在就养成习惯,训练这种精神。
最后,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关于写作方面,那你必须了解“创作”与“写作”的性质是不同的。自五四运动以后,许多人都希望成为一个作家,可是在今天,我们所能看见成功了的、出名的,却是寥寥无几。推究失败的原因,是到处滥用文学的感情和用语,时时借文字发泄感情,文学的成分太多了,不能恰到好处,反而失去文学真正的意义。
来纠正我们这些坏习惯,必须从报章文体学习。而我们更要学写议论文,从小的范围着手,拣与实际生活有密切关系的问题练习写,像关于学校中的伙食问题,你抓住要点,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即是有条理的文章。新闻事业在今世突飞猛进,发展的速度可以超乎其他文体之上,因为它简捷而扼要。这种文体,我希望大家能努力去学。与其想成功一个文学家,不如学做一个切切实实的新闻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