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史学与史籍(5)
史家所据,书籍为多。辨书籍真伪之法,梁任公《中国历史研究法·史料搜集》一章,所论颇为详备;惟为求初学明了起见,有失之说杀之处耳,当知之。
凡书无全伪者。如《孔子家语》,王肃以己意羼入处固伪,其余仍自古书中采辑;又其将己意羼入处,以为孔子之言则伪,以考肃说则真矣。故伪书仍有其用,惟视用之之法如何耳。凡读古书,最宜注意于其传授。读古书者,固宜先知学术流别;然学术流别,亦多因其言而见。清儒辑佚多用此法,如陈乔枞之《三家诗遗说考》,其最显而易见者也。又据文字以决书之真伪,似近主观,然其法实最可恃。此非可执形迹以求,故非于文学有相当程度者,决不足以言此。《伪古文尚书》为辨伪最大公案,然其初起疑窦,即缘文体之异同。此两法虽亦平常,然近人于此,都欠留意,故不惮更言之也。
辨实物真伪之法,如能据科学论断,最为确实;否则须注意三端:(一)其物巨大,不易伪造者;(二)发现之时,如章太炎所谓“万人贞观,不容作伪”者;(三)其物自发现至今,流传之迹如何。大抵不重古物之世,发现之物较可信,如宋人初重古物时,其所得之物,较清人所得为可信是也。以此推之,则不重古物之地,所得之物,亦必较通都大邑、商贾云集之地为可信。
考证古事之法,举其概要,凡有十端:设身处地,一也。(谓不以异时、异地之事,置之此时、此地之情形中也。如以统一后之眼光,论封建时之事;以私产时之见解,度共产时之人,均最易误)注意于时间、空间,二也。(如以某事附之某人,而此人、此时或未生,或已死,或实不在此地,或必不能为此事,即可知其说之必误)事之有绝对证据者,须力求之,三也。绝对证据,谓如天地现象等,必不可变动者。小事似无关系,然大事实合小事而成,一节模糊,则全体皆误,四也。(有时考明其小节,则大事可不烦言而解。如知宋太祖持以画地图之斧为玉斧,则知以斧声烛影之说,疑太宗篡弑之不确是也)记事者之道德、学识,及其所处之境,与所记之事之关系,皆宜注意,五也。关系在己者,如将兵之人自作战史;(关系在人者,如为知交作传志)进化、退化之大势,固足为论断之资,然二者皆非循直线,用之须极谨慎,六也。由此推之,则当知一时代中,各地方情形不同,不可一概而论,七也。如今固为枪炮之世,然偏僻之地,仍用刀剑弓矢为兵者,亦非无之。以科学定律论事物,固最可信,然科学定律,非遂无误;又科学止研究一端,而社会情形则极错杂,据偏端而抹杀其余,必误矣,八也。事不违理,为一切学术所由建立,然理极深奥,不易确知,时地之相隔既遥,测度尤易致误。故据误理推断之说,非不得已,宜勿用,九也。(据理推断之法,最易致误,然其为用实最广。此法苟全不许用,史事几无从论证矣,此其所以难也。必不得已,则用之须极谨慎。大抵愈近于科学者愈可信,如谓刘圣公本系豪杰,断无立朝群臣、羞愧流汗之理,便较近真;谓周公圣人,其杀管、蔡,必无丝毫私意,便较难信,因其事,一简单,一复杂也。《史通·暗惑》一篇,皆论据理论事之法,可参看。其实此法由来最古,《孟子·万章》、《吕览·察传》所用,皆此法也。此法施之古史最难,以其所记事多不确,时代相隔远,又书缺有间,易于附会也)昔人有为言之,或别有会心之语,不可取以论史,十也。搜采惟恐不多,别择惟恐不少,此二语,固治史者所宜奉为圭臬矣。
论论史事之法
前论考证史事之法,夫考证果何所为乎?种谷者意在得食,育蚕者意在得衣,读书稽古,亦冀合众事而观其会通,有以得其公例耳。信如是也,则论定史事之法尚矣。
史事可得而论乎?曰:难言之矣。世界本一也,史事之相关如水流然,前波后波息息相续,谓千万里外之波涛,与现在甫起之微波无涉,不可得也。故曰:欲问一事之原因,则全宇宙皆其原因;欲穷一事之结果,则全宇宙皆其结果。佛说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无自相。夫无自相,则合成此事之因缘,莫非此事,因又有因,缘又有缘,即合全世界为一体矣。所谓循环无端,道通为一也。夫如是,则非遍知宇宙,不能论一事,此岂人之所能?彼自然科学所以能成为科学者,以其现象彼此相同,得其一端,即可推其全体也。而社会现象又不然,史事更何从论起乎?虽然,绝对之真理,本非人所能知;所谓学问,本安立于人知之上。就人知以言史学,则论定史事之法,亦有可得而言者焉。
凡论史事,最宜注意于因果关系。真因果非人所能知,前既言之矣,又曰注意于其因果关系者,何也?曰:天非管窥所能知也,然时时而窥之,终愈于不窥;海非蠡测所能知也,然处处而测之,终愈于不测。人类之学问,则亦如是而已。真欲明一事之因果,必合全宇宙而遍知,此诚非人之所能;就其所能而力求其所知之博、所论之确,则治学术者所当留意也。
凡事皆因缘会合而成,故决无无原因者,而其原因为人所不知者甚多。于是一事之来,每出于意计之外,无以名之,则名之曰突变;而不知突变实非特变,人自不知其由来耳。一事也求其原因,或则在数千万年以前,或则在数千万里之外,人之遇此者,则又不胜其骇异,乃譬诸水之伏流。夫知史事如水之伏流,则知其作用实未尝中断。而凡一切事,皆可为他事之原因,现在不见其影响者,特其作用尚未显,而其势力断无消失之理,则可豫决矣。伏生之论旋机,曰其机甚微,而所动者大。一事在各方面,皆可显出结果,恒人视之以为新奇。若真知自然,则其结果,真如月晕而风、础润而雨,可以操左券而致也;而事在此而效在彼者,视此矣。(造金术本欲造黄金也,乃因此发明化学;蒸汽机之始,特以省人工、便制造耳,乃使社会组织为之大变,皆使读史者,不胜惊异。然若深求其因果,则有第一步,自有第二步;有第二步,自有第三步。如拾级而登,步步着实,了无可异;人之所惊异之者,乃由只见其两端,而忽略其中间耳)凡此皆可见人于因果关系,所知不多,故其识见甚粗,措施多误也。心理学家谓人之行为,下意识实左右之。其实社会亦如是,一切社会现象,其原因隐蔽难知者,殆十之八九;而有何因,必有何果,又断非鲁莽灭裂者,所能强使之转移。此社会改革之所以难,而因改革而转以召祸者之所以多也。史学之研求,则亦求稍救此失于万分之一而已。
因果之难知,浅言之,则由于记载之阙误。一物也,掩其两端,而惟露其中间,不可识也;掩其中间,而惟露其两端者亦然。天吴紫凤慎倒焉而不可知,鹤足凫胫互易焉而不可解,史事因果之难知,正此类矣。然浅言之,记载当尸其咎;深言之,则考论者亦不能无责焉。何者?世无纯客观之记载,集甍桷而成栋宇,必已烦大臣之经营也。故考论诚得其方,不特前人之记载,不致为我所误用,而彼之阙误,且可由我而订正焉。其道维何?亦曰审于因果之间,执理与事参求互证而已矣。
凡论事贵能即小以见大。佛说须弥容芥子,芥子还纳须弥。事之大小不同,其原理则一。其原理则一,故观人之相处,猜嫌难泯,而军阀之互相嫉忌,不能以杯酒释其疑可知矣;观人之情恒欲多,至于操干戈而行阴贼而不恤,而资本主义之国恃其多财,以侵略人者,断非可缓颊说论,以易其意,审矣。诸如此类,难可枚举。要之,小事可以亲验,大事虽只能推知,故此法甚要也。
自然现象易明,而社会现象则不然者,以彼其现象,实极简单,而此则甚复杂也。职是故,史事决无相同者,以为相同,皆察之未精耳,然亦无截然不同者。故论史事,最宜比较其同异,观其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则不待用心而自有悟入处矣(凡论史最忌空言,即两事而观其异同,就一事而求其因事义理,皆自然可见,正不待穿凿求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