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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中国文化史(6)

先秦诸子学术

先秦诸子学术,《史记·自序》述其父谈之言,分为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盖以纵横、农、杂家、小说为十家。其中去小说家谓之九流。[此外古书论及先秦学术者甚多,如《庄子·天下》《荀子·非十二子》《淮南·要略》等,皆为近人所征引。]古学术之分类,似以《汉志》为最完全,因其系根据书籍分类,其他皆一学者之见,一人不能遍通诸学也。

先秦诸子之学,《汉志》以为皆出王官之守;《淮南·要略》则以为起于救时之弊,此二说实可并存,盖一言其来源,一言其兴起之由也。诸子之学,根据各有不同:(1)所承受之学说不同。(2)所兴起之社会不同。虽各能阐发一种真理,[不能兼顾全局。]然并非皆通于其时之时势。此点似颇紧要,[我国人向有崇拜古代之心理;而先秦诸子之学,去今复远,不易发见其弊,故人多誉之。实则衡以学术进化之原理,自应不如后世之学也。]

依鄙见:先秦诸子之学,其能综揽全局者(如纵横家、兵书略中之兵家等,只效一节之用),当依新旧分为五派:

最旧者:农家。

次旧者:道家。

又次者:墨家。

较新者:儒家、阴阳家。

最新者:法家。

名家与法家颇相附为用。

而杂家则自专门渐趋于会通焉。

农家之学,书并不存;只许行之说,见于《孟子·滕文公》上篇。其说,乃主张:(1)人君与民并耕而食,饔餐而治。(2)卖买论量不论质。此盖以隆古农业小社会之文化为根据者,断不能行于是时。

道家主无为。为,旧训化。野蛮之族,恒因文明之输入,而社会组织随之改变,风俗因以薄恶。而文明之输入,则(1)由君主之以此为文明而加以提倡。(2)由其慕效淫侈。道家戒之以无为,犹今戒中国人勿欧化,戒西南土司毋汉化耳。其实文明之传播,终非可以人力阻也。故其说亦陈旧。《淮南·要略》言:“墨子学于孔子而不悦,弃周道而用夏正。”其说是也。《吕氏春秋》言:“鲁惠公请郊庙之礼于天子,天子使史角往。其后在鲁,墨子学焉。”史角盖知夏政者也。然墨子主兼爱,既非其时之社会组织所能行。主上同亦然。反对战争,而但以攻守为是非之准,说亦嫌粗。天志、明鬼之说,欲借助于迷信,而不悟迷信已破,非可以人力建说也。故其说亦不能行。

儒家之学,较为广博。《易》言原理,《春秋》言人事。《春秋》先示治乱世之法,次言治升平世之法,末言治太平世之法,是为张三世。又言夏、殷、周三种治法,当更迭变换,故王者必封前二代(如夏、殷之于周)之后以大国,使得保存其治法,以备取用,此为通三统,与阴阳家五德终始相似(五德谓有五种治法,当求之于民)。五德终始亦谓有五种治法,当更迭用之耳。二家之学,皆非博闻广见不能,故较新。

法家之学,细别之,又包含法(治民)、术(治治民之人)两派(见《韩非子·定法篇》)。而狭义之法亦有殊:商君主农战,《管子》言轻[价贱]重[价贵]敛散是也。此派最能造成一强有力之国家,故在战国时为最适,秦卒用之以取天下。

秦、汉时之新局势

1.内战乍息,[秦末之乱为例外,通常可谓息内战矣。]民生获苏。尤其交通上之限制废除,[前此国际间并一国内之交通,皆有种种限制,观《周官》之《夏官》《秋官》可知。至是则关津虽存,而讥察无矣。]得以完成广大之分工,国富总量之增加,殆非前此所能想象。

2.统一则国力强盛,便于对外;然中国在此时,开始与骑寇相遇。(蒙古高原之游牧民族。黄河流域之戎、狄皆居山,如今西南诸族,所谓山戎也。[居山戎、狄,远不若骑寇之强盛。])[前此中国与蒙古高原游牧民族间,为山戎所隔。其时,游牧民族之不南侵者,固由其本身未臻强盛,而其南向之山戎之不足侵,实一大缘故也。至战国末而北方诸国拓地与游牧民族相遇矣。]

3.封建制度告终。秦尽废封建。[“父兄有天下,子弟为匹夫。”无尺土之封。]秦亡后,诸侯相王(此语见《史记·自序》),[分王诸侯,决非项籍一人所能为。]义帝犹周天子,西楚霸王犹春秋时霸主,其余之王犹列国,其下为侯,犹战国时之王封其臣民为侯(王侯列爵二等,汉亦沿之),乃恢复东周时之局面也。但封建之基础,(各区域内之自足经济。[封建非政治力之所为;实政治随经济情形而如此耳。]《王制》等之经济计划即如此。)业已不存,故卒不能持久。经(1)楚、汉之争。(2)汉初之剪灭异姓。(3)吴、楚七国之乱。而封建之实,遂荡然无存焉。

此时之政情

1.民主政治之废坠。此由(1)民意无表见之方法,如古之大询于众庶等。(2)民意之表见为习惯,习惯愈不适于时势,则拘束之力愈弱。又列国问罪大夫叛变等事皆无之。故君主之地位,日益神圣。最后,遂谓其权系受之于神,而非受之于民,两汉、新莽之言符瑞是也。[此节与西方颇相似。]

2.地方自治之废坠。古之国,等于后世之县。[古国方百里,而汉县亦方百里;汉县名多仍古国名,皆可见也。]国君等于县令,大夫等于乡镇长,士则保甲长矣。汉世十里一亭,亭有长;十亭一乡,乡有三老、(掌教化。[体制最尊])啬夫、(职听讼,收赋税,威权尤大。[至人只知啬夫,不知复有县令者,观《两汉书》可知])游徼(主徼循,禁盗贼),犹存此意。然左雄谓乡亭禄薄,多取于民,(《后汉书》本传)则其弊必有为吾人所不知者。[且人心必日趋于民主之心理,对啬夫等服从之传统观念,必日趋淡薄。人心对啬夫等既渐变,则啬夫等之威权必渐不行,以至于废坠。]又丧乱之际,官吏及割据者,每向此曹压迫,人莫利为之,而其职遂废。[两汉时存此制,魏、晋时而废坠。东晋元帝尝问臣下削掠者之众,即有对以亭、邮(两亭间有一邮)之废之所致,可见也。]县令实不能躬亲办事,而地方公务悉废矣。

3.放任政治之形成。贵族既倒,处于治者之地位者,为官僚阶级,[幕友、吏胥、衙役、绅士、读书人(官僚之后备军)亦属之。]同时亦即成为榨取阶级,[阶级无不自利者。世有不自利之个人,无不自利之阶级。此阶级中,仅有少数之不自利者,亦救于其阶级之自利。只有铲除阶级,无法改良阶级——欲实行良好教育已造成整个阶级之各不自利,为不可能之事。——而此时于官僚阶级,非铲除之时也,于是取监督之方式矣。]政治上之首领,理宜加以监督。但监督者少,被监督者太多,势不能给,则惟有将所办之事,减至最小限度,使其无所借以虐民。中国之良吏,每劝人民早完国课(或“自有组织”义图等),少打官司,免得与吏役接触,此正与政府之取放任主义同。顾亭林讥后世大官多,小官少。而不知其在昔时之政治上,只重监督官僚阶级,不使虐民,兴利治国,固在其次也。[自汉以来,中国之政治向如此。]

儒学之专行及其效果。九流之学,农、道、墨、儒、阴阳,皆太陈旧,或迂阔;惟法家见用于时,前已言之。统一之后,法家之“法”,已不宜再用,仅其“术”当施诸官僚,政治一味放任,尚非汉时所知。[“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此乃中国旧日政治上最主要之格言,一切放任政治,皆由此出。然此乃积累年之经验而得知,固非汉初人所得知也。]斯时对于人民,则有富与教两问题,此为理论上当然之结果,故儒与阴阳二家,处于必兴之势。[汉世儒与阴阳二家,实相混杂。]秦始皇言:“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欲以兴太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兴太平指儒学言。使始皇不死,而其时之内治外攘,始皇认为已无问题,亦未必不用儒家,以图足民而兴教化,特未及而早死耳。汉高、惠、高后,皆未及有所作为,文帝一用公孙臣,旋因为新垣平所欺而罢。[帝实非贤君,其真相见应劭《风俗通义》载刘向语。]景帝本无能为之主。故至武帝而儒术兴焉。此乃事势之自然。或谓武帝之崇儒,乃利其明君臣之义,可以专制:此乃数十年前梁启超等之议论,有为言之,非事实。汉世儒家,明民贵君轻之义者极多,最甚者如睦孟,劝汉帝求索贤人,禅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便于专制者安在。武帝即位,年仅十六,赵绾、王臧、田蚡等说以崇儒术,斯时听从之者,恐实即后来反对儒术之窦太后(后以儒术行,有碍外戚之权利反对)。窦太后而亦许崇儒,可知儒术之兴,乃事势之自然也。

汉宣帝言汉家自有治法,以王霸之道杂之(见《汉书·元帝纪》)。王指儒,霸指法。以儒家之道治民,法家之术察吏,固极合理也。

廖季平谓经学中之今古文,系鲁学齐学之分:可谓卓识。[在廖氏《今古学考》中。]但未言其所以然。予意鲁之经济,不如齐之发达。故鲁学仅主平均地权,齐学兼重节制资本。明节制资本之义者,莫如《管子》;汉时桑弘羊行之,读《盐铁论》可见。儒家之学,发达于齐,则有《周官》(《周礼》)一书,所述乃治千里之国之规模,有治工商之法。鲁学治国之规模,见于《礼记》之《王制》,则治百里之国自足经济区域之规模也。关于社会政策:汉初所行之鲁学(今文),与法家分道扬镳;若兼取《周官》,则足与法家相调和。新莽等所以重《周官》扶古学者以此。此予最近之见解也。

此项主张,乃先秦以来学者公共之主张。及王莽得政权而实行之而失败。[莽编集学者之主张,经详实之考虑,抱绝大之决心,作有系统大规模之实行者也。]此失败乃先秦以来学者公共之失败,非王莽一人之过也。

此政策何以行之而失败?则以未知社会之阶级性,不能领导被压迫阶级以行革命,而欲以治者阶级操刀代斫之故。[以治者阶级操刀代斫,是犹“与虎谋皮”矣。]

教化问题,则儒家主张,本在民生问题解决之后。汉初儒者尚知此义。[如叔孙通为汉高祖征朝仪,二儒生不行,即其例。]但至后来,渐与生活问题相脱离(此风起于宣帝以后)。遂至空言教化,其不能有成也决矣。

故儒家在政治上,可以谓之失败。但其在社会上,则颇有功绩。因其能示人以做人之方法,且教人民互相亲爱也。

汉代学术

(1)自王莽变法失败后,经世致用一派,渐以消沉。经学流为琐碎之考据。南北朝、隋、唐义疏之学,皆承其流。(2)其有思想者,至魏、晋之际,竞务研求《老》《易》(后加以《庄子》),遂开玄学一派,与佛家衔接。(1)琐碎。(2)玄妙。(3)文字渐趋于骈俪。书法则隶书变为八分。[求美故。前此之由篆至隶,则由篆书圆笔,不适于实用,代之以隶也。]其仍供应用之章程书(正书,亦曰真书。正书真书之名,乃对行、草而立),亦渐趋美化。甚至专于求速之草书亦然,草书既趋美化,则必去真日远而不画一,不能供实用。而实用又不能皆作正书,于是有行书以代草。然行书之近真者为“真行”,与真书相去无几;近草者为“行草”,与草书相去无几,仍不适于实用。讲实用者,遂只得求之减笔矣。要之琐碎、玄妙、求美,皆学术为有闲阶级专有之现象也。

汉代兵制变迁

本来人民二十三岁有服兵役之义务,至五十六乃免;人人有戍边三日之义务,事实上不能自行,则须出钱雇人,或入钱于官,由官代为雇人。[汉沿秦法,盖本诸古]然统一之后,兵役之负担,自然偏于缘边,有失公平之旨。于是渐用谪戍、谪发,甚且兼用异族,其事起于汉武帝之世。[以武帝屡用兵,不欲有扰于民故也。]至后汉光武罢郡国都尉,无复“都试”,[亦简称曰“都”]而民兵之制遂废。[民兵之时,对外大战,命将军统之;有数军则有数将军,而各加名号;其上或置大将军以统之。戡定小乱,则郡太守、州刺史自将之。]

汉代刑法变迁

1.战国时,李悝为魏文侯相,“撰次”诸国法,为《法经》六篇。商君取之以相秦。汉初沿用之。后苦其不足用,渐次增加;又益之以“令”及“比”(成案),遂大病其杂乱。直至魏世,始行重纂。至晋初颁行之,[稍加改删]是为《晋律》。此后中国法律,无甚根本变动矣。此一改变,由古依习惯解决之事多,后世依法律解决之事多也。

2.汉文帝除肉刑,代以髡(髡钳)、笞,刑法之种类太少。[不能得其平]故多主复肉刑者;又因其残酷,终不能行。直至隋世,定笞、杖、徒、流、死五刑,而此问题乃息。此缘古代习以伤及肉体,使蒙不可恢复之创伤者,乃称为刑;故一时想不到以笞、杖、徒、流为刑也。

3.秦时法吏,自成风气,习于严酷。[此或自古而然]汉人力加矫正,其风气乃渐变。此可谓儒家之主义,战胜法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