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中国近世史前编(11)
教案的起源,固由于天主教被禁止后,秘密传播者若干年,有以引起教外人的猜测(见第三章第二节),然其间实有一更深远的原因,优于其后。剖心挖眼等谣言,我小时候尚听到过,然其时谣言虽盛,实亦无人深信。上层社会的士大夫,到底不是毫无凭证的言语所能使其深信不疑的。下层社会中人,则素无组织,可以为一哄之市,而不能坚决有所作为。倘使当其聚哄之时,有人从旁劝谕,官吏再略加禁遏,风潮也就平息了。从前的教案,所以每由极细微的事情,甚或是全无根据的谣言,扩大而成为聚众滋事的案件,实由于发动之时,只有从旁鼓动的人,绝无劝谕禁止的人(亦有少数明白的人,知其事之无益有损。然在此等情形之下,无从开口,即开口亦无效力)。其所由然,则因对于洋人,对于西教,先存一憎恶之念,此等心理之养成,由于(一)世界未交通时,每一民族,都有以本族为中心,而厌恶卑视外人的心理。(二)又宗教本有排外性质,中国人虽说信教不甚,排斥异教亦不甚,究亦不能全免。(三)合此两因,加以败北的耻辱,西人东来后,如杨光先辈的疑忌,至此不啻以事实为之证明。于是群怀怨恨之心,剖心挖眼等谣言,就易于流行了。(四)而自教禁解除之后,教中人的举动,亦有以激之。西人来传教的,只知道物质上的施惠,向中国的愚民,加以劝导,而不知道民族心理上此等深奥的原因。及其激成教案之后,则又一味靠强力压迫,以为如此,必可以使中国人畏惧,而不再滋闹(如津案,后来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对李鸿章述当时英使之言,说倘将天津地方,全行焚毁,即可保后来无事。直至庚子拳乱,和约中要规定闹教地方,停止考试,还是此等见解),而不知事实适得其反。佛教的输入,其初或亦系施诸愚民,然不久即行于士大夫之间(信奉佛教,见于正史最早的,是后汉光武帝的儿子楚王英,稍后的则是后汉末年的笮融,事见《后汉书·光武十三王传》及《陶谦传》,其迷信的色彩都很深)。基督教之初输入,亦颇有此情势,士大夫是社会的表率,一切举动,实行虽多由于平民,而其发纵指示,则恒出于士大夫。倘使咸同以后,传教之士,仍能守明代的遗规,注意于士大夫方面,则其成功必可较多,冲突必可较少。无如此时西人来传教的,已不能如前此的教士久居中国,有一番预备工夫,通华语的已少,通华文的更少,亦不能深悉中国的风俗。虽亦有译书及设立学校等工作,然其学校所教的,实无甚深义。所译的书,亦不足引起华人的兴味。西教在士大夫之间,遂绝无地位,平民信教的,则多数是社会上落伍之徒。须知沿袭闭关时代的旧习,见了外国人,即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憎恶之念,固非开通人士之所为,然人总是中材居多数,中材总是为一时风气所囿的,超出乎风气之上,而不为其所囿,固然难能可贵,够不上风气,而不为其所囿,则是不足贵,而且是可鄙贱的。此二者毫厘之差,千里之谬,断不容混为一谈。即如同治初年的教案,长沙湘潭的教民,当国蹙师熸之日,不怀愧愤之念,反有欣喜之情,此等人,如何够得上做国家民族的一分子?在当时,如何不要激起一般人的反感?所以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其遭遇反对,其太注意于下层社会,以致招致了一班民族性较为缺乏的人,亦不能不尸其咎(《中庸》说“不诚无物”,而倚势凌人,尤足以引起人家的反感。《中西纪事·猾夏之渐》篇说:嘉庆中叶,缉拿白莲教徒,两江总督百龄,缉得教头方荣升等,令从其教者,但跨十字架,吃猪肉,便可免死。荥升及一女尼朱二姑娘竟不肯。这决不是什么纯粹的基督教,然其中亦必含有基督教的分子无疑。此时的教徒,其信教是真诚的,果有此等真诚,则其教虽为法令所禁,仍能见谅于社会。历代有许多被禁之教,仍能延续若干年的,这必是其中重要的一个因素。到基督教得以公然传播之后,教士只知道以多收教徒为功,而不计来者的动机如何。且如不祀祖先等,在我们的见解,原未必遂以为非。然在当日,能接受此等条件的人,则非极高而有独见之士,即系落伍而够不上吸收水平线以上的中国文化的人。极高而有独见之士,社会上能有多少?何况即有此等人士,其行为还往往履蹈中庸,而不能与其理想相副呢!当时奉教的人,其多文化上落伍的人,更无疑义了。当时入教的人,一、以讼案希冀教士为之说项。二、及欲倚势凌人者实多。如乡间酬神演戏及修庙等事,教徒都不肯参与。论者指为民教不和的一原因。其实所以招致教外人反对的,并不因其谨守教规,而由于其傲慢,甚至强横而又带有刁狡的态度,这也是我所亲见亲闻的事。古语说:骄谄只是一事。此言确有至理,因为惟不自重其人格,才会蔑视他人的人格,所以此等恶劣的教徒,见了西教士,其态度格外驯谨。教士不知,就误信为好人了。这也是西教士对于中国社会,似了解而实不了解之处。天主耶稣两教,天主教教规较严,和中国人民隔绝亦较甚,而教案亦以对天主教为较烈,即其明证)。至于教士遇有词讼及其他案件,动辄袒护教民,干涉地方官的行政,那更是令人民身受其祸,而觉其为切肤之痛的了。自光绪庚子以前,教案的时起,中国士大夫的顽固,平民的愚昧而易盲动,官吏办事的糊涂敷衍,是万不能不负责任的,此层我亦无异议。但在今日,知此义者已多,无待论列。至于教案的背后,更有一种深远的原因,则知者较少,所以略抒其说如下。我们试看,当日曾国藩赴津时,孝钦皇后面谕他,说百姓焚毁教堂时,得有人心人眼,呈交崇厚,而崇厚将其销毁,命曾国藩密查(《中西纪事·猾夏之渐》篇云:道光二十五年〈1845〉,部议准海口设立天主堂,华人入教者听之,惟不许奸诱妇女,及诳骗病人眼睛,违者仍治罪。可见此说一时甚流行,孝钦皇后,亦系为此等见解所惑。曾国藩奏称:“仁慈堂查出男女,讯无被掳情事。至挖眼剖心,则全系谣传,毫无实据。焚毁教堂之日,众目昭彰,若有人心人眼等物,岂崇厚一人所能消灭?”又称,“津民所以生愤者,则亦有故。教堂终年扃闭,莫能窥测,其可疑者一。中国人民至仁慈堂治病,恒久留不出,其可疑者二。仁慈堂死人,有洗尸封眼之事,其可疑者三。仁慈堂所医病人,虽亲属在内,不得相见,其可疑者四。堂中掩埋死人,有一棺而两三尸者,其可疑者五。”可见与大众隔绝之事,易启疑窦了。张之洞著《劝学篇》,已在光绪戊戌之岁,尚对挖眼剖心等谣言,加以辩驳。可见其时尚有流传。然此时距庚子不过数年。庚子以后,教案就几乎绝迹了。倘使大众真以此等说为真实,哪有如此容易之理?可见谣言虽有,不过是一种鼓动的资料,真以为确实而因此坚决行动的,并无其人)。当同治元年(1862),江西闹教时,巡抚沈葆桢,自愿挺身任之,且称此为国家二百年养士之报。其时中国预备修订条约,命中外大臣筹议。崇厚复奏,有天主教无异释道之语,醇亲王奕囗深恶其言,奏称“没齿鄙之”。奕囗固然顽固,也是身当政局之冲的人,并不是什么住居乡僻,不通世事的乡愚。孝钦后、沈葆桢更不必论了,而其见解如此。这就可见当日中西的隔阂,别有一民族上深远的原因,而知识的锢蔽只是其浅焉者。而知识亦正由此等心理为之障碍,以至于锢蔽。天下风起云涌之事,断没有在短时间之内,能够烟消火灭的。然自光绪庚子以后,教案竟不大听见了,真个给外国人的兵威惩创了,惧怕了吗?夫岂其然。中国人的知识,到此忽然开通了吗?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不过经此次变乱之后,知道盲动的无益,民族心理,转向别一条路上去发挥罢了。这也可见得从前的教案,并不专是宗教问题,而别有一次民族的精神,潜伏在内了(同治元年〈1862〉江楚黜教时,郭嵩焘致书曾国藩,谓唱之者为无识的儒生,附和之者,则愚民乘势抄掠为利。这诚然是不可否认的事。后来教案连绵不绝,乘势抄掠,怕总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然有三点,亦须辨明的,一、乘机抄掠的,只是少数奸民,与多数人民无涉。二、奸民有时是事后加入的。初发动时,群众的动机,实系纯洁。三、其始终纯洁,并无抄掠行为的,亦未尝无有。吾幼居武进,武进城内之有教堂,似在光绪二十四年〈1898〉,即戊戌变法之年,1898年以后。自此以前,已有一次,教民想到城里来建筑教堂,给一个姓穆,或者是姓莫的聚众阻止。武进城中,此两姓俱有,而武进人读此两字音相同。吾于此事,仅得诸传闻,故不能知为何字。这个人本亦是武断乡曲,不为乡里所齿的。然此次之事,却动机纯沽,行为亦极有秩序。他是在法律上得到一个据点,即寻到了一点教中人的错处,然后发动的。所以教徒竟无如之何,而在城内建造教堂之事,为之迟延者若干年。此人因此颇为乡里所称许,他亦竟因舆论的称许,而从此改邪归正了。此次之事,即始终无抄掠等举动,武进先辈,多能道之)。
因教案的时起,总署议定管理教士章程,凡八条:(一)停止收养孤儿,或严行限制;(二)教堂祈祷,不得男女混杂;(三)教士不得干预官吏行政,侵犯中国有司之权;(四)教民滋事,曲直须凭地方官做主,不得有所包庇;(五)教士护照须载明经行地方,不得任意遨游;(六)奉教的须查明身家来历;(七)教士与有司往来,应有一定礼节,不得妄自尊大;(八)从前教堂基址,已成民居的,不得任意索取。将其照会驻京公使,英美赞成其原则,而不尽同意其细则,事不果行。
第五章 汉族的光复运动
第一节 太平天国以前诸秘密结社的活动
民族主义,总是要经过相当的期间,遂能光昌的。中国的受异族压制,实起于五胡乱华之时。其时距民国纪元业已1600余年,然此时的异族,都是久经附塞,或入居塞内的降夷,濡染中国的文化已久,所以其人颇思攀附汉族以为荣,亦有能诚心接受汉族的文化的。其民族意识不显著。至北宋之末,女真兴起而其情势一变,读《金世宗本纪》可见(自辽以前的异族,无不自托于汉族胄裔的。如拓跋氏自称黄帝之后,宇文氏自称炎帝之后,金以后就无此事了。又如后魏孝文帝,摹仿汉族的文化,不能谓其无诚意。金世宗却竭力保存女真的旧风。两两对照,殊有趣味。此全由其前此与汉族交接的多少,受汉族文化熏陶的深浅而异)。此时距民国纪元亦已800余年。因(一)中国素以平天下为最高的理想。(二)又此等异族的文化,远低于中国,入据中原以后,治法文化,都不能不采用中国之旧。所以还不能十分激起我们的民族主义。然中国人的思想亦渐非昔比了。试看南宋以后,攘夷之论之昌盛,便可见得其后元、清两代,相继入据中原,沦陷的范围,又较女真入据时为广。清朝对待汉人的手段,尤为阴鸷。中国人的民族主义,亦即随之而潜滋暗长,日益发达。此中有两种迹象可见,其(一)为士大夫的誓死不屈,如宋末的郑思肖,明末的顾炎武、王夫之等是。其(二)为民间的秘密结社。士大夫只能指挥谋划,而不能为直接的行动,所以轰轰烈烈的行为,转多出于下层社会中人。
宗教本为结合下层社会,以谋革命的工具。历代借此号召的,都不过与恶政治反抗,或者带些均贫富的思想(如宋代的杨么。见朱希祖《杨么事迹考证》,商务印书馆本)。到异族入据后,就含有民族主义的成分了,如元末的白莲教便是。专制时代,以君主为国家的代表,而前代的国家,大抵是一个民族的结合。所以白莲教徒所推戴的韩山童,要冒充宋徽宗的八世孙。明朝熹宗天启年间,白莲教徒亦曾起而为乱,就没有这等话头了。到清朝却又和元朝一样。清世宗雍正七年(1729)上谕云:“从前康熙年间,各处奸徒窃发,动辄以朱三太子为名,如一念和尚、朱一贵者,指不胜屈。近日尚有山东人张玉,假称朱姓,托于明之后裔,遇星士推算,有帝王之命,以此希冀蛊惑愚民。现被步军统领拿获究问。从来异姓先后继统,前朝之宗姓,臣服于后代者甚多。否则,隐匿姓名,伏处草野。从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称朱姓,摇惑人心,若此之众者。似此蔓延不息,则中国人君之子孙,遇继统之君,必至于无噍类而后已。岂非奸民迫之使然乎?”不自责其以异族入据中原,反责起义图光复者,将累及前朝的子孙,其立说可谓甚巧。然设使汉族反抗者多,世宗便要把明朝子孙杀尽,这话也就是自写供招了。这不是冤诬他,试看历代帝王诏令中,有这样的话吗?雍正七年(1729),为亡清入关后之86年,汉人仍有起而反抗的,世宗上谕,且承认自康熙以来,图谋光复者,指不胜屈,历代从未若此之众。可见中国民族主义的进步,而一班遗老们,妄称康雍之治,歌功颂德,以为汉人就从此屈服的厚诬了。世宗这一道上谕,是因曾静之事而发的。曾静是湖南人。先是浙江人吕留良也是志存光复的。曾静使人求其遗书。此时静使其徒张熙说岳钟琪,钟琪将其事举发,遂遭逮治。连吕留良也剖棺戮尸。可见得士大夫阶级中,民族主义亦未尝绝,不过直接行动,不如平民阶级的容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