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嘉道守文(13)
浙未失事以前，剿办意甚坚决。则徐对英人请求较近情之语，亦不能留伸缩之余地。当上年九月义律以兵抗战时，九龙炮台击沉英船奏捷折，奉批：“不患卿等孟浪，但患过于畏葸。”而于折内又累加旁批。折文云：“苟知悔悟，尽许回头。”其旁批云：“不应如此，恐失体制。”折文云：“奉法者来之，抗法者去之。”其旁批云：“未免自相矛盾。恭顺抗拒，情虽不同，究系一国之人，不应若是办理。”十一月初八日，有诏“英夷反复，先放大炮。未绝其贸易，不足示威。即使此时出结，亦难保无反复情事。兹屡次抗拒，仍准通商，殊属不成事体。区区货税，何足计论。彼自外生成，尚何足惜！着林则徐等酌量情形，即将英吉利国货贸易停止，船只尽行驱逐，不必取结；凶犯亦不值令交出。着出示列其罪状，宣布各夷，倘敢包庇潜带入口，从重治罪”云云。则徐接此字寄，所以对义律之婉求无从通融也。洎定海一失，粤中之蜚语亦即上闻，谓“缴烟时先许以值，后负之而致激变”。此事当时有数说。
《夷氛记闻》云：“林公至粤，居越华书院。洋行总散各商，侨寓其侧，备日夜传讯。义律呈缴禀至，夜传总商入见，责以‘汝为官商，倘有私许以价，而后设法赔补事，慎汝脑袋’。总商叩首力言不敢而出。盖是时粤人纷纷疑夷人居奇之物，不数日而呈缴净尽，意行商必许以事后给价。及闻公言，畏得罪，不能不负约以自保，不暇复计夷怨，而夷已禀缴无及。然语皆出揣测，事秘，罔有显据也。”
金安清撰《林文忠公传》云：“公才望赫奕冠寰宇。英酋义律慑公威重，与广府余保纯、洋商伍姓者密议，愿缴在海船土二万一千箱，易丝茶偿。余乃常州绅士，为公抚吴时激赏，素以干力著。伍则与义律最昵，知使节不久留，欲弥缝其间，而阴与洋行分年偿其直[值]。其禀牍恭甚。公据其词入告，奉旨嘉奖，有“不虑尔等孟浪，但虑尔等畏葸”语。公乃驰檄宣示英国王，词意剀壮，外国争传其文。就省城外浚大地，焚毁数月始尽。陶文毅卒，旋奉旨调两江总督。枢相忌其功，思困之，乃请以邓调两江，而移公为粤督。命下，余、伍之初计沮。”
据上两说，许给烟价事有之，而非则徐所知。但衅之由生，亦不由偿价负约。义律并未形诸文牍。因勒令具结，致成决裂。且即给价购焚，亦不甚失体。果有其事，则徐尽可先奏，何必讳言？朝廷以此罪则徐，上欲加之罪耳！当浙陷定海之际，英船留澳门者，忽焚澳门后通香山之关闸，为守闸之前山营都司炮伤英兵数十，沉其小舟。七月十八日，则徐所遣副将陈连升率游击马辰，攻其泊磨刀洋之兵船，战胜，以捷闻。奉批斥则徐贪功启衅。则徐遂力陈六月后粤海防范情形，请戴罪赴浙竭力图克复。不报。
奏言：“窃臣奏报拿获雅片烟犯折内，钦奉朱批：‘外而绝断通商，并未绝断；内而查拿犯法，亦未能净，无非空言搪塞。不但终无实际，又生出许多波澜，思之曷胜愤懑，看汝以何词对朕也。钦此。’”此为当日所奉严旨，亦未有许给价后负约之说，但转变太速，殊乏君人之度。
是月，伯麦偕义律驶天津陈诉，出一汉文奏本，上直隶总督琦善转奏。其文为英人所具，可证则徐无许给烟价之语。文唯见《夷氛记闻》，录以明以前粤中英人所借口之真相。
奏云：“英吉利国臣统领本国水师主帅子爵巴儿多兔，谨呈天朝大清国大皇帝驾下：窃巴儿多兔现奉敝国主命，协同本国陆路统领总兵官布尔利，带领水陆军兵战船，前来贵国。缘为去年本国之正领事官义律，暨来贵国贸易之商民，竟被广东钦差林、邓总督凌辱无道，以众欺寡。并一向敝国之商民到广东，被该省大宪等欺压无辜。为此奉命前来上诉。惟[唯]思船多兵众，夫用兵必须水陆择地，护船安营，是为首要之机，熟思贵国各直省大宪，以为业已封港，不通贸易，决不纳言，不肯接呈代奏，准有相拒之形，此即必彼此相斗，因此不得不直登定海，俾得各船安营有所倚。去年林钦差到广，不数日，首先将西洋各国人，用水陆官兵围困在省城寓行之内，立即封舱，连日不准出入，兼绝伙食，勒缴在洋面停泊船内之烟土。又言限日尽缴，否则要斩要杀。如于限内缴出，则仍前交易买卖也。窃思贵国新例，禁买禁卖烟土，但既已禁绝，无人敢买，则西洋人亦必不再来。即有愚人带来，亦无人敢买，然则带来何益？且去年所缴之烟土，系在洋面，并非起运入内地，而外国商人亦万万不能运得入港也。奈林、邓二宪勒缴，而英国商人等如不缴，则不受杀亦要饿死，虽不惧杀而饥渴难当，只得含恨忍气以缴之，然后再酌议论。讵料缴之后，忽又要具结，称‘如有嗣后查出船内夹带烟土，即将货物全行入官，其领事人即正法’等语。但查犯禁货物入官，其领事人连船逐出，不准交易，此例西洋各国古今通行。惟[唯]正法条，西洋古今无杀头之刑。况且船多人众，万一遇有水手一二不肖，私自夹带，不拘多少，岂不累人。货物入官，而人亦受杀戮之惨。即因此，正领事官义律暨诸客商，皆不肯具此结之原委也。林、邓二宪因前事不服众，未得具结，即着封港，不准交易。切思英国荷蒙通商已来，百十余年，贸易买卖场中，岂无赊欠通融？今计贵国洋行商人，前后共欠已有数百万两之多。一旦封港，不独不能贸易，又坏了到广东船内之货物，不胜枚举。英国商人所失之本，何可胜言。且封港之后，林、邓二宪曾与义律商允具结，嗣后货船到广，任从查搜，如无夹带烟土，方准入口，否则逐回，不准贸易。奈林、邓二宪，前言不对后语，反复无常，忽然改变，仍执前议，具甘受正法之结也。后来义律等另有求商事体递呈，奈林、邓二宪绝不肯收。即去年封港后，适有英国兵船巡海，到广洋面，该船之总兵官递呈，系请询封港之由，以为开解，奈二宪仍不独不肯收呈，更又命水师提督带领水师官兵前来相拒，是以不得不还炮相喧矣。去年林、邓二宪禁止买办，不准供办伙食之后，有吕宋货船一只，与英国货船同泊洋面，正欲回帆之际，适其船内人过来英船探望，即或随送些少食物，林、邓二宪，责言吕宋人不应与英船人往来，不应送食物，竟用毒计，命人于黑夜之中将吕宋船只烧毁，并伤毙三人。可怜该船无辜，受此惨害，神人共愤。切思欧罗巴洲各国，即大国小邦，帝国王邦，无分统属。吕宋国与英国，火烟相益，非亲即故。今同在异邦客地，过船探候，即或送些伙食，亦系人情之常事。且欧罗巴洲与亚细亚洲相隔九万余里，不独无分统属，而且只有西洋船只到中华，而中华船只万万不能到西洋。今林、邓二宪，系中国之官，在广东止可管中国广东事，岂能管到西洋？即今大英国主仁慈，怜含吕宋船人无辜受此惨苦，即命如数赔其银两。但未审林、邓二宪，此事如何奏报？”
此奏中只言林、邓于具结事反复，即上所云“余保纯允为具牍代请，义律谓委员已许之”之事也，并不言许给烟价，则并余保纯等亦未尝许之可知也。今以理度之，当是实是以商捐茶叶，用给赏之名。以代给价。故《夷氛记闻》较量其值，言土每箱给茶五十斤，凿凿可据。林折只言五斤，乃不欲多举其数。以本系捐办，无须奏销，对朝旨严办之意为合。此正余保纯之干才。其后因具结有违言，义律亦未受赏，其为五斤、五十斤，更无可辨。窃谓此为事实也。
英帅奏辞温雅，其于初次兵船开仗，直曰“还炮相喧”，轻儇已极。要于中国并无必用武力之意，特视其可侮而侮之，亦是事实。奏意虽出自英帅，而达意必有汉奸。以兵官而具此辞令，程度自高。当时中国去文，动足招侮。《中西纪事》载英人在定海递书，内言：“二月间遣使暂讨烟价数十万，入粤东配茶，天朝大臣粤宪回复言，‘本大臣威震三江五湖，计取九洲四海，兵精粮足。如尔小国不守臣节，定即申奏天朝，请提神兵猛将，杀尽尔国，片甲无存’等语。”此语出自英人所递书中，或非实有其事，然夏燮自加数语云：“此盖回复外夷之词，不嫌俚俗也。”然则著书之人有此寒陋，亦见当时士大夫之荒唐召侮，何足与西人比也。奏文外又出其国会致我国相书，要求六事：一索货价，二求广州、厦门、福州、定海、上海为市埠，三欲敌体平行，四索犒军费，五不得以外洋贩烟船贻累岸商，六请尽裁洋商浮费。琦善以闻，又令娴习西文之鲍鹏作覆书，称义律为公使，谓“上年缴烟，必有曲折，将来钦差大臣往粤查办，不难水落石出”。并犒以牛酒。诏革则徐、廷桢职，令俱在粤候勘，而命琦善驰驿至粤代则徐职。琦善在天津见英帅语平和，谓不难驯伏，蓄意稍给烟直[值]，仍许贸易，即当了事；而给值则意粤关监督即能任措。既至粤，义律辈亦回粤守待，见新钦差易与，求索益高。而粤关利厚则费亦素巨，无余存，乃知棘手。唯撤海防兵以示 无敌英意，冀英人鉴谅。诘开炮创英者将加罪，军心解体。又欲从英人诉词，谓则徐拒不上闻，将奏谴之，欲证成于巡抚怡良；怡良不敢应。检案牍，则又无可指摘，不得发。先是，则徐防海所募，择海滨渔蛋亡命熟沙礁险要者，一旦撤裁使失业，为英购汉奸招引而去。向之所惮，转济其用，形便曲折尽泄，要挟益无顾忌。坚索香港为埠地，以抵葡之澳门。琦善不敢决允，但增许烟价，冀就范。提督关天培请添兵设守，则峻拒以媚英。义律以议迟迟不决，突攻陷沙角、大角两炮台。敢战之将，副将陈连升以下，束手身殉者数人，事在二十年十二月十五日。琦善委罪于天培，奏请重治，仍请续与夷议款。天培与镇将请增发兵药，琦善靳之。然亦恐再有失陷，重得罪，亟奏请开禁通商，给厦门为市地，以明年正初旬为期，还以烟价。其与义律伸约，则称之为公使大臣，许以香港全岛相畀，而以浙江所获英俘易定海。义律覆文，请缴还两炮台，及所掠粤船，愿由海道赴浙撤兵，求备文代递伊里布，俾知缴还定海之由，送给留定英船兵目。琦善依言达浙，而伊里布亦遂无守御意。时朝旨以两炮台失陷，又决痛剿，革琦善、天培顶戴，调湖南、四川、贵州及南赣兵驰赴粤。琦善不知，犹自出阅视虎门，与义律晤商条款。义律耀兵炮以示之，琦善更张皇入奏。奉严旨：“朕断不能似汝之甘受欺侮，迷而不返。胆敢背朕谕旨，仍然接受夷书恳求，实出情理之外，是何肺腑！无能不堪之至。汝被人恐吓，甘为此遗臭万年之举。今又摘举数端，恐吓于朕，朕不惧焉。”此谕见《东华录》二十一年正月二十四日辛亥，其失态固与琦善相称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