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议礼(1)
大礼之狱,为嘉靖一朝士大夫气节之表示。议礼之所由来,以由外藩入嗣,必欲追尊其所生,廷臣持之,遂拂帝意。其入嗣之故,则以武宗荒惑,以致无后。不能效法孝宗,明运已大可危,赖世宗起而振之,尚得为中叶守文之世。晚年虽惑于奉道,放弃万几,一意玄修,能助其玄修者即为忠爱,遂致奸人专国,荼毒正士。然世宗究属英主,日久亦终除权相,贻穆宗以未坏之丕基。故以正德、嘉靖、隆庆三朝为一段落,此尚未入危亡之限也。至万历之世,乃当别议明之所由亡矣。
第一节 武宗之失道
弘治十八年五月庚寅(初六日),帝大渐(帝于四月二十九日甲申不豫。四月小尽,甲申晦日),召刘健、李东阳、谢迁至乾清宫,曰:“朕承统十有八年,今三十六岁,遘疾殆不兴,故召卿辈。”健等皆慰藉。帝曰:“朕自知命也。朕守祖宗法度,不敢怠荒,天下事重烦卿辈。”又曰:“东宫年十五矣,未选婚,可急令礼部行之。”皆应曰:“诺。”时司礼太监跪榻下,帝口授遗旨,命就榻前书之。执健手曰:“卿辈辅导良苦,朕备知之。东宫年幼好逸乐,卿辈当教之读书,辅导成德。”越日辛卯(初七),召太子谕以法祖用贤。午刻崩。壬寅(十八日),太子厚照即位,是为武宗,以明年为正德元年。孝宗于太子,临终以其年幼好逸乐为言,固知武宗将来之纵欲败度矣,然只此一子(孝宗二子,其一蔚王厚炜,三岁已殇),早正东宫,自无不立之理。既即位,即有东宫旧竖刘瑾与马永成、谷大用、魏彬、张永、邱聚、高凤、罗祥八人俱用事,谓之八党,亦谓之八虎,日导帝游戏。自是怠于政事,遗诏中当兴罢者,悉废格不行。八月,京师淫雨,大学士刘健等上言:“登极诏出,中外欢呼,想望太平。今两月矣,诏书所载,徒为具文。阴阳所以不调,雨旸所以不若。如监局、仓库、城门及四方守备内臣增置数倍,朝廷养军匠费巨万计,仅足供其役使,宁可不汰?文武臣旷职偾事虚糜廪禄者,宁可不黜?画史工匠滥授官职者多至数百人,宁可不罢?内承运库累岁支银数百余万,初无文簿,司钥库贮钱数百万,未知有无,宁可不勾校?至如放遣先朝宫人,纵内苑珍禽奇兽,皆新政所当先,而陛下悉牵制不行,无以慰四海之望。”帝虽温诏答之,而左右宦竖日恣,增益日众。帝出,带刀被甲拥驾后,内府诸监局佥书多者至百数十人,光禄日供骤益数倍。健等极陈其弊,谓勤政讲学,报闻而已。十一月,命太监韦兴分守湖广。兴自成化末得罪久废,至是夤缘出守。科道官言:“诏革天下镇守内官非旧额者,墨犹未干,乃复遣兴,无以示信。”尚书刘大夏等再三争执,皆不听。
正德元年二月,大学士刘健等以吏户兵三部及都察院各有疏言事,为宦官所挠,传示帝意,令阁臣调旨,健等不奉命,别拟以奏,帝不听,健等力谏,不报。居数日,乞休,帝优旨慰留之,疏仍不下。又数日,历数政令十失,指斥贵戚近幸尤切,因再申前请,帝不得已,始下前疏,令所司详议。健等知志终不行,各上章乞骸骨,帝不许。既而所司议上,一如健等指,帝勉从之,而失利者咸切齿。四月,罢吏部尚书马文升,以侍郎焦芳代之。芳深结阉宦以干进,廷议以国用不足,劝上节俭,芳知左右有窃听者,大言曰:“庶民家尚须用度,何况县官?谚云:‘无钱拣故纸。’今天下多逋租匿税,不是检索,而但云损上,何也?”帝闻大喜。会文升去,遂代为尚书,至十月遂入阁。先是,五月兵部尚书刘大夏罢。文升、大夏皆以承遗诏汰传奉官及武臣,为帝所不悦,求去,遂许之。十月,罢华盖殿大学士刘健、武英殿大学士谢迁。健等辅臣皆承孝宗遗嘱辅帝。时刘瑾以内官监兼督团营,日与马永成等进鹰犬歌舞角抵之戏,导帝佚游。又劝帝令镇守内臣各进万金,奏置皇庄至三百余所,畿内大扰。给事中陶谐、御史赵佑等交章论劾,章下阁议。健等持当从言官奏甚力。先是户部尚书韩文以八党用事,每朝退与僚属言,辄泣下。郎中李梦阳进曰:“公泣何为?比谏官疏劾诸阉,执政持甚力。公诚及此时率大臣固争,去八人易耳。”文毅然改容曰:“善!纵事弗济,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报国。”令梦阳草疏,既具,文读而删之,曰:“是不可文,文恐上弗省;不可多,多恐览弗竟。”遂率诸大臣伏阙以上,略曰:“伏睹近日朝政益非,号令失当,中外皆言太监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邱聚、刘瑾、高凤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击球走马,放鹰逐犬,俳优杂剧,错陈于前,至导万乘与外人交易,狎昵蝶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志德。此辈细人唯知蛊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皇天眷命,祖宗大业,皆在陛下一身,万一游宴损神,起居失节,虽齑粉若辈,何补于事?穷观前古,阉宦误国,为祸尤烈,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其明验也。今永成等罪恶既著,若纵不治,将来益无忌惮,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奋乾纲,害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潜消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祚。”疏入,帝惊泣不食,乃遣司礼中官李荣、王岳等至阁议,一日三反,欲安置之南京,迁欲遂诛之,以为处之未尽,健推案哭曰:“先帝临崩,执老臣手,付以大事。今陵土未干,使若辈败坏至此,臣死何面目见先帝?”健、迁声色俱厉,唯李东阳语少[稍]缓。王岳者,素刚直嫉邪,慨然曰:“阁议是。”具以健等言白帝。明日,忽有旨召诸大臣入,至左顺门,健迎谓曰:“事垂济,公等第坚持。”尚书许进曰:“过激恐生变。”健不应。有顷,李荣手诸大臣疏曰:“有旨问诸先生,诸先生言良是,但奴侪事上久,不忍即致理,幸少宽之,上自处耳。”众相顾莫言,韩文乃抗声数八人罪,侍郎王鏊助之曰:“八人不去,乱本不除。”荣曰:“上非不知,第欲少宽之耳。”鏊直前曰:“设上不处,奈何?”荣曰:“荣颈有铁裹耶?敢坏国事!”遂退。健约文及诸九卿诘朝伏阙面争,王岳从中应之,因允诛瑾等。焦芳驰告瑾,瑾乃率永成等夜伏帝前环泣,以首触地,曰:“微上恩,奴侪磔馁狗矣。”帝色动,瑾进曰:“害奴侪者王岳也。”帝曰:“何故?”瑾曰:“岳结臣欲制上出入,故先去所忌耳,且鹰犬何损万岁?若司礼监得人,左班官安敢如此?”帝大怒,立收岳,命瑾掌司礼监,永成、大用掌东西厂,各分据要地。及旦,诸臣入朝,将伏阙,知事已中变,于是健、东阳、迁俱上章求去,瑾矫旨听健、迁归,而独留东阳,岳充南京净军,追杀之于途,于是中外大权悉归于瑾。健、迁濒行,东阳祖饯泣下,健正色曰:“何哭为?使当日多出一语,与我辈同去矣。”东阳嘿然。
《刑法志》:“正德元年,杀东厂太监王岳,命邱聚代之,又设西厂,以命谷大用,皆刘瑾党也。两厂争用事,遣逻卒刺事四方,南康吴登显等戏竞渡龙舟,身死家籍。远州僻壤,见鲜衣怒马作京师语者,转相避匿,有司闻风,密行贿赂,于是无赖子乘机为奸,天下皆重足立。而卫使石文义亦瑾私人,厂卫之势合矣。瑾又改惜薪司外薪厂为办事厂,荣府旧仓地为内办事厂,自领之,京师谓之内行厂,虽东西厂皆在伺察中,加酷烈焉。且创例,罪无轻重,皆决杖永远戍边,或枷项发遣,枷重至百五十斤,不数日辄死,尚宝卿顾浚、副使姚祥、工部郎张玮、御史王时中辈,并不免濒死而后谪戍,御史柴文显、汪澄以微罪至凌迟,官吏军民,非法死者数千。”
刘、李、谢三相同心辅政,皆为贤相,刘、谢去位,李稍依违,遂为同时所诟病。阉党以尽逐阁员为有所却顾,乐得一不甚激烈者姑留之。其后李遂久为首相,誉之者谓其留以保全善类,善类之赖保全者诚有之,要其不与刘、谢同退之初,未必遂为将来之善类计也,故嘲之者曰“伴食”,曰“恋栈”,未尝无理。特李卒以廉谨和厚自处,又文学为明一代冠冕,其所著《怀麓堂集》,所居之西涯,皆足动后人景仰矣。
初,许进辈以年资推焦芳入吏部,刘健不悦,曰:“老夫不久归田,此座即焦有,恐诸公俱受其害耳。”及健、迁去位,芳果附刘瑾谋柄政,而廷议独推王鏊,瑾迫公论,令鏊与芳同入阁。芳裁量章奏一阿瑾意;鏊虽持正,不能与抗,事有不可,与李东阳弥缝其间,多所补救。东阳虽为首辅,常委蛇避祸,芳嫉其位在己上,日夕构之于瑾,会《通鉴纂要》成,瑾以誊写不谨,欲因是为东阳罪,东阳大窘,芳为解乃止,除誊录官数人名,东阳得无事。
东阳之保全禄位,至不惜求解于焦芳以自容于刘瑾,其气骨之不如刘、谢可见,但终非为恶者耳。《通鉴纂要》九十二卷,即清代御批之所本,改名为《通鉴辑览》,后又增益明代,并于《纂要》原书亦有以意更定,而其上古至元并为一书,中包温公《通鉴》及朱子《纲目》并金履祥之《前编》、陈 之《续鉴》统为一书,实自东阳《纂要》发之。
给事中刘囗 、吕翀请留刘健、谢迁,不报。南京给事中戴铣、御史薄彦徽等亦以为言,并囗 、翀俱杖于廷,并削其籍。兵部主事王守仁论救铣等,杖四十,谪龙场驿丞。时南京御史蒋钦与铣等同被罪,出狱甫三日,独具疏劾瑾,请急诛瑾谢天下,然后杀臣以谢瑾。疏入,再杖三十,系狱。越三日,复具疏请杀瑾,且言陛下不杀此贼,当先杀臣,使臣得与龙逢、比干同游地下,臣诚不愿与此贼并生,言尤激切。既入,复杖三十。后三日,卒于狱。
蒋钦《传》言:“钦属草时,灯下微闻鬼声。钦念疏上且掇奇祸,此殆先人之灵,欲吾寝此奏耳,因整衣冠立曰:‘果先人,盍厉声以告。’言未已,声出壁间,益凄怆,叹曰:‘业已委身,义不得顾私,使缄默负国为先人羞,不孝孰甚?’复坐,奋笔曰:‘死即死,此稿不可易也。’声遂止。”
王守仁为明一代伟人,讲学开别派,为大师,世所称阳明先生,以平宸濠功封伯爵。
瑾恨韩文甚,日令人伺文过,不得,十一月,有以伪银输内库者,以为文罪,诏降一级致仕。给事中徐昂疏救,中旨责其党护,更削文职,并除昂名。文出都,乘一骡,宿野店而去。又矫旨谪李梦阳山西布政司经历,勒致仕,复抚他事下之狱,将杀之,赖康海救得免。
梦阳以文学为一代宗,始李东阳负重望,梦阳独讥其萎弱,倡言:“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弗道。与何景明、徐祯卿、边贡、朱应登、顾璘、陈沂、郑善夫、康海、王九思等号十才子,又与景明、祯卿、贡、海、九思、王廷相号七才子,皆卑视一世,而梦阳尤甚。迨嘉靖朝,李攀龙、王世贞出,复奉以为宗,天下推李、何、王、李为四大家,无不争效其体。李者,梦阳字献吉,有《空同集》。何者,景明字仲默,有《大复集》。王者,世贞字元美,又字凤洲,有《弇州山人集》。李者,攀龙字于鳞,有《沧溟集》。李、何七才子,谓之前七子;王、李时,李先芳、谢榛、吴维岳、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谓之后七子。后又摈先芳、维岳而以王、李为七子之魁,是为后七子。七子才名,风靡一世。后又有讥梦阳辈诗文者,则谓其模拟剽窃,得史迁、少陵之似而失其真云。
康海与瑾同乡,弘治十五年殿试第一,授修撰。瑾慕其才,欲招致之,不肯往。梦阳下狱,书片纸致海曰:“对山救我。”对山者,海别号也。海乃谒瑾,瑾大喜,倒屣迎海,因诡词说之,梦阳遂得释。后又为张敷华解于瑾。瑾败,海坐党落职,遂以声伎自放。
二年三月,刘瑾憾刘健、谢迁,及建言留健、迁劾己者,矫诏列健、迁及尚书韩文、杨守随、林瀚、都御史张敷华、郎中李梦阳、主事王守仁等五十三人为奸党,榜示朝堂,召群臣跪金水桥南,宣戒之。其中有任诺、王蕃,鞫狱时抵不与知。虽仍列五十三人之数,识者耻道其名。又敕各镇守太监预刑名政事。
宣德中,有各布政使之镇守太监,其职权当同此。凡镇守太监,干预刑名政事,本无人能禁之,是时加以特敕,则列入职掌矣(后瑾诛,从兵部言令缴敕悉如旧制)。
帝惑于群阉,二年八月,于西华门外别构院御,筑宫殿,而造密室于两厢,勾连栉列,谓之豹房。初帝令内侍仿设廛肆,身衣估人衣,与贸易,持簿算喧诟不相下,更令作市正调和之,拥至廊下家,廊下家者,中官于永巷所张酒肆也,坐当垆妇其中,帝至,杂出牵衣,蜂簇而入,醉即宿其处。杨守随疏言之。至是既作豹房,朝夕处其中,称之曰新宅。日召教坊乐工入新宅承应,久之,乐工愬[诉]言:“乐户在外府多有,令独居京师者承应,不均。”遂敕礼部,檄取河间诸府乐户,精技业者遣送。教坊人日以百计,于时群小见幸者皆集于教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