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开国(10)
案:此是何等气象。明之奉天殿,即今太和殿,奉天门即太和门,以御史监奉天门,立法之意,自是令其防止邪僻,观政竟肯奉职,可见当时肯任官者,其抱负已不凡,帝竟纳之,已奇,纳之而听御史请,亲出门边面谢其过,此岂百世帝王所有?岂但帝王,抑岂稍有权势者所肯为?清代自高宗以来,御朝不登正殿,有终身未至太和殿者,宫禁深远。一御史叫呼于门前,传命交刑部或诛戮之,则声息可达,若既听其言,而又从宫中亲出以谢过。今试观三殿之后,复隔乾清宫门,帝起居或竟在乾清宫,其出宫已甚远,若近代帝王起居,更远在离宫别馆,乾清且为纵迹罕到之地。以太祖所为视之,真不在意计中矣。
又《欧阳韶传》:“荐授监察御史,有诏曰:‘命两御史侍班。’韶尝侍直,帝乘怒将戮人,他御史不敢言,韶趋跪殿廷下,仓卒[促]不能措词,急捧手加额呼曰:‘陛下不可!’帝察韶朴诚,从之。”
以上为帝纳谏之一例。若其任性戮谏臣,则亦有之。如《叶伯巨传》,伯巨以训导应星变求言诏,为明初一大文字,全文载本传,所言深以分封诸王土地太侈,恐为将来尾大不掉之祸。书上,帝大怒曰:“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既至,丞相乘帝喜以奏,下刑部狱,死狱中。迨燕王以削夺称兵,遂有天下,人乃以伯巨为有先见。又《李仕鲁》《陈汶辉传》:“帝自践祚后,颇好释氏教,诏征东南戒德僧,数建法会于蒋山,应对称旨者辄赐金襕袈裟衣,召入禁中,赐坐与讲论。吴印、华克勤之属,皆拔擢至大官,时时寄以耳目,由是其徒横甚,谗毁大臣,举朝莫敢言。唯仕鲁与给事中陈汶辉相继争之,帝不听。仕鲁性刚介,由儒术起,方欲推明朱氏学,以辟佛自任,及言不见用,遽请于帝前曰:‘陛下深溺其教,无怪臣言之不入也,还陛下笏,乞赐骸骨归田里。’遂置笏于地。帝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阶下。”汶辉亦“忤旨惧罪,投金水桥下死。仕鲁与汶辉死数岁,帝渐知诸僧所为多不法,有诏清理释、道二教云。”又《王朴传》:“性鲠[耿]直,数与帝辨是非,不肯屈。一日,遇事争之强,帝怒命戮之,及市,召还,谕之曰:‘汝其改乎?’朴对曰:‘陛下不以臣为不肖,擢官御史,奈何摧辱至此?使臣无罪,安得戮之;有罪,又安用生之?臣今日愿速死耳。’帝大怒,趣命行刑,过史馆,大呼曰:‘学士刘三吾志之,某年月日,皇帝杀无罪御史朴也。’竟戮死。”
以上可见帝之纳谏奇,拒谏亦奇,其臣之敢谏死谏尤奇。士大夫遇不世出之主,责难之心,不望其君为尧舜不止,至以言触祸,乃若分内事也。以道事君,固非专以保全性命为第一义矣。风气养成,明一代虽有极黯之君,忠臣义士极惨之祸,而效忠者无世无之,气节高于清世远甚。盖帝之好善实有真意,士之贤者,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一为意气所激而掇祸,非所顾虑;较之智取术驭,务抑天下士人之气使尽成软熟之风者,养士之道有殊矣。
四、除弊与流弊
明代之弊,无过于信用宦官。《宦官传》序:“太祖既定江左,鉴前代之失,置宦者不及百人,迨末年颁《祖训》,乃定为十有二监及各司局,稍称备员矣。然定制: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御外臣冠服,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衣食于内庭。尝镌铁牌置宫中,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纪事本末》:英宗正统七年冬十月,太皇太后张氏崩,太监王振益无所惮。洪武中,太祖鉴前代宦官之失,置铁牌,高三尺,上铸“内臣不得干预政事”八字,在宫门内,宣德时尚存,振盗去之)敕诸司不得与文移往来。有老阉供事久,一日从容语及政事,帝大怒,即日斥还乡。尝用杜安道为御用监,安道,外臣也,以镊工侍帝数十年,帷幄计议皆与知,性缜密不泄,过诸大臣前,一揖不启口而退,太祖爱之,然无他宠异,后迁出为光禄寺卿。有赵成者,洪武八年,以内侍使河州市马;其后以市马出者,又有司礼监庆童等,然皆不敢有所干窃。”
《明史·职官志·宦官》:“太祖尝谓侍臣曰:‘朕观《周礼》,阉寺不及百人,后世至逾数千,因用阶乱,此曹止可供洒扫,给使令,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又言:‘此曹善者,千百中不一二;恶者常千百,若用为耳目,即耳目蔽;用为心腹,即心腹病。驭之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则检束,有功则骄恣。’有内侍事帝最久,微言及政事,立斥之,终其身不召。因定制:内侍毋许识字。洪武十七年,铸铁牌,文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置宫门中。又敕诸司:‘毋得与内宫监文移往来。’然二十五年,命聂庆童往河州敕谕茶马,中官奉使行事,已自此始。”
《明通鉴》:“洪武元年四月丙辰,禁宦官预政典兵,上谓侍臣曰:‘史传所书汉唐宦官之祸,亦人主宠爱自致之耳。《易》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此辈在宫禁,止可使之供洒扫,给使令而已。若使宦官不预政,不典兵,虽欲为乱,其可得乎?’”(此出《纪事本末》而稍节其文)又“四年闰二月,命吏部定内监等官品秩,自监正令五品以下至从七品有差。上谓侍臣曰:‘古之宦竖,不过司晨昏,供使令而已,自汉邓太后以女主称制,不接公卿,乃以阍人为常侍,小黄门通命,自此以来,权倾人主。吾防之极严,犯法者必斥去之,霜履坚冰之意也。’”(此纯出《纪事本末》)
明之阉祸,古所未有,然太祖之防阉,则较前代为甚。《明史》以赵成、聂庆童之奉使市马,为内臣衔命之始,似亦以作俑微归其咎,此缘后来为祸之烈,不得不深求之耳。观太祖以杜安道为御用监,则宫中给使本不必定用阉人,惜当时未有人能提废阉之议,不若清一代之士大夫,尚有陶模其人,竟请革除阉制也。古用肉刑,受腐刑者守宫,乃为刑人开利用之路,故亦谓之宫刑。后世既废肉刑,即应并废阉宦,迁延不改,其患遂至滔天。明历世患阉,要不得不谓由太祖之作俑,其变迁自见后。
其次为锦衣卫镇抚司狱。《史·刑法志》:“锦衣卫狱者,世所称诏狱也。古者狱讼掌于司寇而已,汉武帝始置诏狱二十六所(司马彪《续汉书》:“武帝置中都官狱二十六所。”),历代因革不常。五代唐明宗设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乃天子自将之名,至汉有侍卫司狱,凡大事皆决焉。明锦衣卫狱近之,幽絷惨酷,害无甚于此者。太祖时,天下重罪逮至京者,收系狱中,数更大狱,多所断治,所诛杀为多,后悉焚卫刑具,以囚送刑部审理。二十六年,申明其禁,诏内外狱毋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又《职官志·锦衣卫》:“洪武十五年,罢仪鸾司,改置锦衣卫,秩从三品,其属有御椅等七员,皆正六品。设经历司,掌文移出入;镇抚司,掌本卫刑名兼理军匠。十七年,改锦衣卫指挥使为正三品。二十年,以治锦衣卫者多非法凌虐,乃焚刑具,出系囚,送刑部审录,诏内外狱咸归三法司,罢锦衣狱。”
此锦衣卫设诏狱一事,不能不谓太祖实倡其始。设自十五年,至二十年而罢,二十六年,又申禁内外狱毋上锦衣卫,此在太祖已为不远而复矣。其后复设于永乐中,以一镇抚为未足,又分北镇抚司专掌刑狱,更以卫狱为未足,又倚宦官立东厂,后更有西厂,校尉与缇骑,更迭旁午,荼毒忠正,惨不忍言,盖拾太祖已废之迹也。
又其次为廷杖,《刑法志》:“太祖常与侍臣论待大臣礼,太史令刘基曰:‘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请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侍读学士詹同因取《大戴礼》及贾谊《疏》以进,且曰:‘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励廉耻也,必如是,君臣恩礼始两尽。’帝深然之。洪武六年,工部尚书王肃坐法当笞,太祖曰:‘六卿贵重,不宜以细故辱。’命以俸赎罪。后群臣挂误,许以俸赎,始此。然永嘉侯朱亮祖父子皆鞭死(事已见上),工部尚书夏祥毙杖下,故上书者,以大臣当诛不宜加辱为言,廷杖之刑,亦自太祖始矣。”(夏祥乃薛祥之误,列传《薛祥传》:“八年,授工部尚书,时造凤阳宫殿,帝坐殿中,若有人持兵斗殿脊者。太师李善长奏:‘诸工匠用厌镇法。’帝将尽杀之,祥为分别交替不在工者,并铁石匠皆不预,活者千数。营谨身殿,有司列中匠为上匠,帝怒其罔,命弃市。祥在侧,争曰:‘奏对不实竟杀人,恐非法。’得旨用腐刑。祥复徐奏曰:‘腐,废人矣,莫若杖而使工。’帝可之。明年,改天下行省为承宣布政司,以北平重地,特授祥,三年治行称第一。为胡惟庸所恶,坐营建扰民,谪知嘉兴府。惟庸诛,复召为工部尚书,帝曰:‘谗臣害汝,何不言?’对曰:‘臣不知也。’明年,坐累杖死,天下哀之。”)
廷杖亦明代特有之酷政,太祖明知其非待大臣礼,然卒犯之,为后世作则。朱亮祖诬死道同,犹为有罪;薛祥则端直长厚,坐累杖死。天下哀之,非其罪可知。祥争腐刑,在改行省制之前一年,即在洪武八年,时明律未大定,有此主张,尚不足怪。至明之廷杖虽酷,然正人被杖,天下以为至荣,终身被人倾慕,此犹太祖以来,与臣下争意气不与臣下争是非所养成之美俗。清则君之处臣,必令天下颂为至圣,必令天下视被处者为至辱,此则气节之所以日卑也。